宣玨靠在床榻上,將發冠摘了,對還留在室內的蘭木輕輕問道:“如何?”


    蘭木緊張地抿了抿唇,看宣玨仍舊俊逸華雅的臉,卻敏銳地捕捉到……山雨欲來的晦澀陰沉。他不安地回道:“沒、沒有。今兒還是沒有。已是第三日了……”


    “第三日?”宣玨輕柔地摩挲掌心玉刻,“等明兒最後一日,若再沒有,不用盯守了。撤吧。”


    “……喏。”蘭木極小心地應了聲,不敢喘氣,走出門後,才呼出一口濁氣來。


    合上的門帶起冷風,卷過紗簾,吹得床頭瓷瓶裏花枝亂晃,一朵孤零零的梅花掉落,被宣玨接在掌心,又擱在案上。


    其實,再等到明日,也不過死刑遲緩。


    宣玨忽然就想到了那年冬末。


    他說服陳建陳閣老,再暗中策反三支望都守兵,圍困天金闕,破入之後,好整以暇地來到太極殿——謝治在此,不可置信地瞪他。


    “陛下。”宣玨隻是溫和道,“臣來討要府上冤魂舊債,還望您海涵。”


    謝治一瞬間麵色灰敗下去,咬牙切齒地道:“氏族……你和氏族勾結了?”


    “勾結?”這兩個字在宣玨舌尖上繞了一圈,他饒有趣味般笑了,“各取所需罷了。或者,臣是在與虎謀皮。又或者……”


    又或者,互相利用,甚至於,他們才是他手心的棋子刀刃呢?


    不過宣玨沒再說了,也懶得細算糊塗賬,擺了擺手,任由潛伏許久的侍衛鉗住謝治。


    公主府千米之外,重兵把守,密不透風,連隻麻雀都飛不進去。


    等一切塵埃落定,再粉飾成溫和的迫不得已——至少,在宣玨的所有假設裏,不存在被謝重姒撞破他手刃謝治這一幕。


    他千機算盡,如何也料不到隱秘暗道直通公主府。爾玉許是怕他別扭,沒告訴過他。


    ……否則、否則,之後的軌跡,不至於朝著無法逆轉的懸崖,跌落得粉身碎骨。


    可就算真的能粉飾太平,編造謊言,哄著她說,他兩手幹幹淨淨,事先一無所知,是被氏族逼著架上皇位——


    她會信嗎?


    就算信了,又如何?


    他還是手沾鮮血,踏著無數屍骸,親手殺死了她心裏所愛之人。


    ……包括他自己。


    金繁來的這日,已是傍晚,問診完到了深夜。宣玨見人走了,也不瞞著天金闕那邊了,謝重姒幾乎是晚膳時分,就接到宣玨醒來的消息,但思忖著臨近深夜,沒去打擾他歇息,等第二日清早,才前去探望。


    時至清早,仍無絲毫信箋寄往百越。大早上的,蘭木同時報了這事,和謝重姒來了的消息,小心翼翼地打量宣玨神色,琢磨半晌,沒從他那嚴絲合縫的表情裏,察覺到端倪,隻好按捺住不安的心,道:“那、那屬下繼續盯……”


    “守”字還沒出,宣玨:“撤了。”


    “不用。”宣玨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撤了罷。想來是不會有信去百越,不用白費氣力了。”


    他這聲兒極小,湊近的蘭木勉強聽到,剛踏入屋內的謝重姒卻沒甚聽清,她鼻尖嗅到的還是濃重藥味,自然知道宣玨情況仍舊不妙,故作輕鬆地問道:“撤什麽呀?說來給我聽聽?”


    “撤漓江那處的暗線。最近秦氏炸開了鍋,暗線留在那邊不安全。”宣玨接過話茬,麵不改色地道,“殿下來了?”


    “是呀。刀傷好點沒?”謝重姒手上捏著一枝被她摧殘下來的白梅,捏著湊到宣玨臉龐,左看看右看看,下了斷論,“沒你白。”


    蘭木在一邊更加不安起來,特別是看到宣玨神色自然地接過白梅,擺到花瓶裏時。


    他比白棠對一些暗地裏的氣場神韻更敏銳,方才,主子吩咐“撤了”時,盡管風輕雲淡,那背後深意卻和在漓江時吩咐“添個喜慶”、殺人栽贓時,毫無兩樣。


    甚至更甚幾分。


    現在……卻依舊笑得溫和。


    可蘭木不敢多語,隻能默不作聲地合門而去。


    “勞殿下掛心,傷口無大礙,不危性命。”宣玨道,又抬眸問道,“殿下可有什麽要問的?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包括——


    “夢魘囈語”時,他說出呢喃低語。


    謝重姒坐在床榻邊,道:“有啊。”


    說著,她抬指,凶巴巴地戳了戳宣玨右肩,問:“你怎麽照顧自己的?這麽重的外傷?嗯?聽雲岫說是裴久刺的,這群人真是狗膽包天,我和你說啊,我前幾日……”


    她剛想提一嘴這些時日對秦氏的攪合,宣玨卻悠悠打斷她,回答道:“情況緊迫,撿回條命就不錯了,誰也料不到裴久會狗急跳牆。除卻漓江之行,殿下還有什麽要問麽?”


    說著,他執起謝重姒的手,提起到唇邊,輕啄她指尖。


    “嗯?”謝重姒被他問得有點茫然。


    還問什麽?除去漓江之行,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近來他不就隻做這事兒嗎?


    謝重姒一頭霧水。


    實在是宣玨時辰點拿捏地精準毫厘,強壓著清醒,滾燙發熱狀態下熬了一夜,半夢半醒般說了一堆“廢話”擾她心緒,最後才撂下那句能下定論的殺手鐧。


    再加上金繁診斷時又昏了過去,謝重姒就算是想破腦袋,也不能猜到那些言語九分悔意,餘下一分,盡皆試探,而非夢中囈語。


    謝重姒見宣玨神色有點不對勁,關切問道:“還有什麽要問呀?離玉,你不舒服嗎?”


    話音剛落,指尖微痛,宣玨除卻細細親吻,不輕不重地咬噬了下她指尖,然後捏握住她手腕,使了個巧勁,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床榻上。他未束的長發盡皆滑落,如水如冰,纏繞在謝重姒脖頸上,繾綣纏綿。


    謝重姒微微一愣,就見宣玨俯首在她耳側,吐氣炙熱灼燒:“嗯,我一直在做噩夢,好怕見不到你了。”


    “殿下,臣怕再見不到你了。”宣玨重複了一遍。


    在謝重姒看不到的地方,他薄唇緊抿,緊緊懷抱住人,眼中星川隕落、暗夜寂寥。


    如重劍砸地,戳得他骨肉淋漓。


    又像大石終究落了地,宣玨絕望閉眼,長睫撲簌,眼尾微紅餘韻。


    果然。


    謝重姒還以為他是在說性命危急,差點沒回來。任由他緊緊抱著,手不敢亂動,“哎”了聲道:“你的傷,別太用力,會……”


    崩字未出口,就被堵在同樣炙熱滾燙的吻裏。


    這個親吻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不再溫柔輕緩,而是急促熱烈,攻城略地地長驅直入。宣玨捧住謝重姒的臉,仗著身上有傷,她不會推開,近乎胡攪蠻纏地讓她喘不過氣來。


    眸光垂落,看她頰上染緋,喘氣微微,就連眼中都濕潤迷離開來。


    第86章 仁善   (前世)戀愛(甜的信我!)……


    謝重姒被他吻懵了, 浸沒在他的惶恐愴然裏,反應慢了一拍,回抱住他。


    心想, 這次如此危急, 如此後怕嗎?


    也不至於啊——天崩地裂,萬箭穿心,宣玨估計眼皮都不會眨。


    更遑論宵小作祟呢?


    她一時半會沒敢動彈,靈台混沌,不知過了多久,宣玨才放開她, 在她唇角輕啄磨蹭了一下,道:“傷重回京之後, 除卻上書稟奏, 其餘諸事, 我沒有再管了。殿下可有插手?”


    初晨明光隔著軒窗砂紙透入,映在他眸裏,像古佛前明滅千年的青燈。


    悠然清寧。


    謝重姒看他墨發垂繞,喘了口氣, 替他拂到耳後,道:“自然。不過皇兄那邊插手更多。腐肉潰爛已久,挖腐祛病是一個法子, 由下而上改民心製度是一個法子, 雙管齊下吧。”


    都知橫貫在百姓和皇權之間的氏族, 是卡喉魚刺。


    向上陽奉陰違,向下愚弄剝削,代表既得利益的氏族團體,沆瀣一氣。


    他們隻能慢慢行事, 一邊收縮削減其勢力,一麵改良民生政體——過程或許橫跨數十年甚至幾十年,但點燃的火種還在,爭鋒相對時勢可燎原。


    “還不夠的。”宣玨仍舊側躺環住她,沒管傷口作痛,“官商合一,勢力自然就大。小一年來,殿下和衛旭討教的,盡皆是工坊商戶之類的商貿,如何管理抑製對吧?”


    西梁依靠煤油器械頗多,優秀的工木大師,多數是更細心耐心的女子。


    農活有外力相助不愁,商貿也較大齊發達一二。


    唯一的弱點,恐怕也是礦藏極為稀少,需要依靠大齊。


    謝重姒卻嗅到血腥味,臉色一變,道:“是,阿九她挺好的,沒藏私,從官家怎麽疏導,到若要從商怎麽管治,都和我說了……你傷口裂了?別動!讓我看看!”


    她虎著臉,扯開宣玨外服,裏衣已有血跡。


    胡作非為之下,宣玨右臂傷口果然崩了,謝重姒沒好氣地道:“傷口崩裂舒服了?等著,我找郎中來,再亂動就把你綁在床上,看著你,哪都不準去。”


    宣玨:“若殿下在側的話,綁著也不是不可。要是覺得臣任性,隨意處置。”


    表情坦然到,仿佛謝重姒打斷他腿,都甘之如飴。


    謝重姒:“……”


    這種話決計不是什麽閨房樂趣,她迎著宣玨無所謂的目光,後知後覺地從他眼裏咂摸出點偏激執拗。終於狐疑起來。而宣玨勾住她五指,又輕咬了下她指尖,才放她出去喚郎中。


    出了門,謝重姒邊走過鬆軟雪地,邊複盤回憶這麽久來,宣玨言行舉止。


    比起溫潤如玉,謝重姒更喜歡用溫和仁善來形容他。平心而論,宣家滿門,都是表裏如一的純善性子。忠君愛民,難得的效國良臣。別的不提,宣家小姐每年臘八,都會布粥施善,隔三差五還會請郎中救濟貧民。


    哪怕是上一世家破人亡後,宣玨……


    外麵雪又下了,謝重姒驀然想起那年冬日雪下,他剛從江洲歸來,在西廂避世閑居。


    望都明麵風平浪靜,暗地裏卻沸反盈天,拿這事吵翻天。


    謝重姒身份貴重,聖寵眷顧,說她最多一兩句“不妥”“任性”,最多最多,也就打趣揶揄般,帶幾分風月顏色的“強取豪奪”。


    說宣玨的就多了,自私懦弱,貪生怕死,不愧為人。


    世人好似都是欺軟怕硬,明明宣家全無罪過,卻偏將罪魁禍首扣在宣玨頭上,作為獨留的影子存活下來,也成了十惡不赦之事。


    謝重姒也無可奈何,她堵不住悠悠眾口,甚至擔心宣玨聽到這些動靜,會難過,會猜忌她,會疏遠,更可能會厭惡她。剛開始那一兩月,隻偶爾探望,沒敢深談。


    無論望都吵嚷成了什麽模樣,對這段姻緣嘲弄到什麽境地,宣玨都仿佛未曾察覺,靜靜避世,偶爾煮茶獨弈,作畫為文,沒踏出公主府一步。


    直到陽春三月,謝重姒實在怕他悶壞,拎了個風箏來找他,露出個小心翼翼的笑:“離玉,去放紙鳶嘛?這幾天風大,也不冷,京郊草木都綠了,風景很不錯的。”


    宣玨在修訂前朝的殘卷,重新謄抄,一身白衣坐在開了半邊的梨花樹下,沒料到她笑容燦爛地出現,微微一愣,未放筆,搖頭道:“不了殿下,這幾日略有風寒,不便外出。”


    京郊人多,貴人平夫,都會趁著春和景明踏青遊耍,他目前還沒那心思出去逛。


    “……哦。”謝重姒有些失望地將紙鳶扔給仆人,在他旁邊坐下,湊過來個腦袋,“這是什麽呀?”


    宣玨提筆的手頓了頓,溫聲道:“前朝王密所作地誌和民俗概覽,殘舊古卷了,謄抄一遍,有些對不上的我注釋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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