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玨沉默不語。


    大殿之內,隻餘時而迸濺炸開的燭火聲,靜謐裏焦灼沸騰。


    他極有耐心地等謝重姒想, 等了半晌,見她實在迷茫, 開口提醒:“那日出同濟堂, 入墨韻樓時, 我說的。”


    “你、你胡鬧什麽?未央宮人都在外頭,葉竹隨時都可能過來送飯後果蔬。”謝重姒隻去棋樓一次,電光火石間猛然想起,瞠目結舌, “哎對了,父皇應該是下午召你的吧,用膳沒有, 來些糕點?”


    宣玨沒立刻說話。


    遠處藤枝燭火蔓延, 暖色打在他側臉, 眉眼深邃溫柔,睫梢零星碎落了光。


    然後他才無視刻意轉移的話頭,淡然道:“殿下麵前,玨所言皆真, 未曾胡鬧。何況未央宮裏,不是殿下說了算麽?”


    謝重姒心弦一動——


    不出差錯的話,皇兄年下即可歸來,她半肩包袱卸到,能混吃等死輕鬆一段時日,可以趁機提及婚事。


    父皇早就對她三番五次拒絕挑毛病的婚配不抱期望,甚至打算一輩子養她在宮裏,她有七成把握,能讓他同意宣玨。


    到時候再和宣玨說開,皆大歡喜。


    謝重姒覺得這話說得倒也不錯,被蠱惑住般,翻手反蓋宣玨掌心,然後站起身,比跪坐的人高出一截,笑將起來,無視他瞬間發緊的呼吸,挑眉道:“還是怕的,盯緊這邊的眼睛多著呢。但你看起來渾然不懼,怎的,膽大包天的侍郎大人,要怎麽服侍本宮呢?伺候得我滿意了,重重有賞。”


    “殿下想要我怎麽伺候?”宣玨聲音沙啞,任憑她用指尖挑起下顎。


    抬頭看去,四麵八方暗紅光暈若嫁妝,謝重姒盛裝嫋娜,笑得勾人而滿不在乎:“隨便你怎樣。今晚許給你,如何?”


    她極具暗示性地滑指向下,輕聲道:“春宵苦短,大人明兒不用早朝吧?”


    這句話若熱水入沸油,一發不可收拾。


    “……”某個瞬間,宣玨想不管不顧地將人拆吞入腹,死死凝視她半晌,可終是認輸般移開視線,微微起身,在她唇邊輕啄了一下,將之前兩人手掌壓覆下的兵書抽出,正準備說什麽,忽然門外傳來葉竹扣門聲:“殿下,瓜果切來了,奴婢給您送進去?”


    謝重姒:“我來拿,不用進來。”


    宣玨退卻是意料之中,婚契皆無,無名無分時,他不可能過於亂來。


    她毫不意外,故意笑眯眯地道:“呀,可惜。我去端吃的,你坐在這別亂動。”


    宣玨:“……”


    他拿謝重姒沒法子,一翻書頁,看到上麵朱筆做的批注,對她看到何處心裏有了數,等謝重姒拿了甜食果蔬和一小碟糕點回來,道:“臣教殿下兵法吧。”


    謝重姒坐下,聽他信手拈來:“驪山大戰,鬆籬清依山而守,假借天時地利……”


    “張嘴。”謝重姒撚起塊酥酪,強買強賣地堵住他嘴,“味道怎麽樣?”


    宣玨:“…………”


    他咀嚼時不語,慢條斯理吃完,點了點頭。


    謝重姒見狀,又拾起一塊要喂他。


    宣玨無奈,抿唇側頭,拒絕謝重姒投食,笑道:“殿下,你還聽不聽?你央我說的,自個兒反倒三心二意起來了。”


    “聽啊。”謝重姒見他不要,扔到嘴裏自己吃了,“你接著說唄。”


    看這模樣,就知道左耳進右耳出,話落了圈沒進她心裏。


    宣玨索性將兵書合上放一旁,正色道:“殿下要是不急,說點別的吧。田薑老夫人入京,您有見過一麵對吧?”


    “不止一麵。兩麵。”謝重姒伸出兩根指,“剛到望都,我拜訪一次。老人家不是很好說話,勉強耐了心見我。昨兒親自去送拜帖,又見了一麵,她憔悴得很快,可能是心裏頭大石落地,沒了甚牽掛。”


    “拜帖?”宣玨微訝。


    爾玉前往,絕不會需要拜帖。看來是幫人引薦,那會是誰?


    望都得此消息的人不多,也不會想要攀談個了無實權的老婦,可能是外來人士,尋著蹤跡找上的——


    謝重姒:“嗯,師姐找她問點情況,我引薦一二。”


    江州司?


    能讓江州司上心的,隻有身世。朝田薑打探,要麽和田家有關,要麽和秦氏掛鉤。田家一團散沙,可能性不大,那就隻有秦氏。能說明江州司近來去過漓江。


    想到他在漓江自傷的那一刀,宣玨抿唇斂眸。


    即便江州司不是多事之人,對此應當一無所知,宣玨還是直覺不安,飛快串起前因後果後問道:“江師姐詢問何事?身世麽?”


    果然,謝重姒道:“是的。師姐幾能確定她來自秦氏,但不知父母宗代,想找個老一輩人詢問一番。你也清楚,田薑老夫人是碩果僅存的唯一‘仁’字輩了。對了,你怎麽想起問她了?”


    “想提醒殿下,多派點人手保護老夫人。”宣玨說道,“秦氏在押官員已經開審,陳嶽尚書主審,我替兄長整理文書時發現,已有幾人對五房有所察覺。更別提隱沒暗處的人手和勢力。就算在京,老夫人也可能不安全。”


    謝重姒聞言頷首:“派了。老人家性子獨,死活不要人把守,我便安排人駐紮她家園四周的府邸了。”


    到底鞠躬盡了瘁,要讓田薑得個善終。


    宣玨“嗯”了聲,還是擔憂江州司或許無意會透出破綻,讓謝重姒察覺,輕聲說道:“我陪您一塊前往吧。還未拜訪過老夫人,多少遺憾。”


    謝重姒不知他打的算盤,爽快應了:“行啊。等老夫人回話,到時候直接去宣府找你唄。”


    與此同時,望都城西,寧靜的府院裏。


    屋裏點了孤零一盞煤油燈,不明亮,四處暗沉。房舍布置典雅莊重,主人以禮相待,但沒什麽人氣。


    即使屋裏正中,坐了個老婦人。


    她皺紋遍布,像是深宅老院裏被困餘生的怨婦,在逐字逐句讀著信。


    除卻信,還有手邊的一封拜帖,是宮裏殿下昨兒送來的。


    老婦正是田薑。


    她喘不過氣來般,緩了又緩,讀出聲來,仿佛要這樣,才能逼自己看清看懂信上的字句。


    信寫得隨便,帶著濃重惡意:“沒料到你活著出了漓江,恭喜啊。家叔瘋魔,家母投井,都賴你手筆。雖然我在冷宮是宰不了你了,但我知道你女兒在哪。別驚訝,她沒死。當年你讓兒子帶著她走,家裏派人追殺,回來稟報的消息是,兄妹倆都死了對吧?可我母親告訴我……”


    信翻了個頁,田薑迫不及待地嘶啞聲讀道:“……找到的屍體,隻有男孩,並無女孩。她不在。好歹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有那麽一段時日,我心裏有愧,過意不去,就打聽尋找了番。你猜這麽著?她還真沒死,被家世代杏林的郎中家救了,一直當親閨女養著。想要她活的話,殺了宮裏頭那位。她最近有事找你吧?”


    無頭無尾無落款的一封信。


    田薑卻咬牙切齒,從喉嚨縫隙裏擠出幾個字來:“秦雲杉……”


    她看著屋外黑沉沉的天色,將信撕了燒掉,走出門去。保護她的侍衛湊上來,問道:“夫人可有吩咐?”


    田薑搖了搖頭,蒼蒼白發在夜風裏亂顫,她哆嗦道:“我出去買點東西,不用跟著我。”


    侍衛順從點頭,後退,隱沒入了黑暗裏。


    宮裏,謝重姒也在一直等田薑消息,這一等,等到了四天之後。


    這時氣候又暖和不少,宣府上,白棠在院裏替宣玨收攏棋子,道:“主子,偶爾也要出去走走。前幾日蘭木去寒山寺燒香,還說主持帶話,讓您去回個願。”


    他納悶主子什麽時候許願求的佛。


    看這模樣,是成了?否則也不至於要“回願”。


    “還未成呢。”宣玨淡淡地道,“主持十有八九,是念我之前許給他的白玉棋盤,在庫房收著。下月清談,我親自送給他罷。”


    白棠頷首,又道:“您也不需過於憂慮。朝堂之事,您做的很好了。”


    宣玨笑了笑:“我做?我做了什麽?我能做什麽?星辰軌跡,山河川流,萬物皆有定蹤。框體在上,凡夫俗子遊跡期間。你也知道,舊製破除、新序建成,便是一遭新生輪回。而興盛衰亡,日月輪轉,乃千古定律。可引衝突化解,循規矩改進,但無法可解時——”


    他將黑白兩枚棋子夾在拇指食指間,用力碾過。兩枚石子上,因為淺弱的外力和對方堅硬質地,竟是裂開三四道隙縫!


    “就將兩敗俱傷。到時候新的體係由混沌轉規整,在前人壘壘屍骸上,建。”宣玨低笑了聲,難得來了幾分興致,“白棠,氏族該滅,但它在建國伊始,功不可沒。你可知道為何?”


    主子不常講經緯捭闔,但每次都會讓他受益匪淺,白棠追問:“為何?”


    “大齊初成之際,南疆西域,北匈東燕,都等著中原內亂,好分一杯羹。這個時候,有能力豢兵養人的氏族,能安民代統,防禦守衛。”宣玨淡淡地道,“可你看如今,成了什麽模樣?迭代更替,弊端皆顯,惡果一輪接著一輪。”


    “……那有破解的法子麽?”


    宣玨將棋子扔開,意味不明地道:“倒也有,很多。畢竟症難隻一種,法子百變萬千。可每種……”


    他歎了口氣,道:“都有每種利弊啊。還是那樣,萬物更迭,順其自然罷。”


    白棠也去過寒山寺燒香拜佛,看過那金身塑成的佛像,抬指撚花,舉止威嚴。


    可有那麽一瞬,白棠覺得,比之高供台案的金龕,宣玨更似堪破塵間萬物的無情神佛。


    有的人天生比旁人聰慧堪透,旁人年幼時,他們窺破人情世故。


    再往後來,更是洞察規循規因果到近乎冷心冷情。


    宣玨起身,立在鬆樹下,接著道:“白棠啊,有的事情……”


    他還沒說完,就聽到樹梢那邊有人喊他:“離玉!”


    宣玨和白棠同時抬頭看去,就見火紅的身影,不知何時翻到樹上,雙腿晃悠,笑嘻嘻地招手,然後躍了下去。


    白棠看著主子臉色瞬間就變了。


    冷心冷情的“神佛”從雲端被拉得墜入人世,落得還頗有些語無倫次。


    宣玨近乎手足無措地接住謝重姒,一迭聲兒道:“你從哪裏冒出來的?正門不走總是爬樹?也不怕摔著?這都有一丈高了,萬一落地有石頭怎辦?”


    第92章 田薑   小倆口端午約會遊玩兒√


    (前章有劇情線)


    謝重姒小心避開宣玨未痊愈的右臂, 毫不避諱地勾住他脖子,道:“這不是有你在嘛,摔不著的。沒傷到你肩膀吧?”


    宣玨:“……”


    她倒還記得他有傷, 基本沒往他身上著力, 也平安落了地,可宣玨還是眼皮發跳。


    瞄了眼牆,又瞥了眼樹,心想修剪牆外叢樹還不夠,改日要把牆推砌矮些,將院裏為數不多的幾棵樹也換為低矮灌木。


    “嗯?”謝重姒踩地, 擔憂地問道,“弄疼你了?”


    宣玨搖頭:“無礙。”


    白棠在一旁鼻觀口、口觀心, 覺得自己活像個多餘擺件, 正要悄無聲息退離, 就聽到謝重姒喊他:“白棠。”


    白棠站定了:“殿下何事?”


    隻見謝重姒掏出兩個香囊,朝他輕輕拋過去,道:“端午安康,給你和蘭木的。”


    不日端午, 到處塗鴨蛋、係紅繩、戴香囊。


    那香囊針線齊整,但規格別無二致,一看就是宮裏統一縫製, 謝重姒順手拿來賞人贈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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