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這種東西,其實很難說明道白,劃出涇渭分明的楚河漢界。


    凡塵多少人模棱兩可,宣玨卻對此規整清晰,顧九冰即便再會攻心數倍,也不能亂他靈台。


    但好死不死,漓江之行他利用過爾玉慌亂。


    宣玨腳步一頓。


    顧九冰又道:“既然問心有愧,那你與我何異?都不過是天地棋盤,人為棋子,若是需要時,以自身為棋誘敵深入也不在話下。咱倆有何不同呢?”


    敢在皇宮安插人手,明目張膽引外節獨談,顧九冰以己度人慣了,才不信這種人沒有不臣之心。


    幹脆拿最近的風雲說事,試探試探宣玨是否暗動手腳。


    宣玨眸色微暗,道:“晚輩受教,不敢當。有所為有所不為,顧……”


    忽然,他看到不遠處桃紅身影,猛然頓住。


    謝重姒指捏團扇,裙擺疊豔,用團扇挑開密林的叢木枝椏,朝他走來。


    像是詢問他為何許久不歸,笑著問道:“怎麽在這?你在和誰說話?”


    宣玨隻猶豫一瞬,就飛快輕握住她手腕,想要帶她離開此處。


    但還是慢了一步,顧九冰涼涼的魔音追魂奪命般襲來:“虛念而已,想要什麽,搶來就是,何苦困頓自身。到底還是年輕人,成不了大事的心軟。”


    顧九冰語意不在謝重姒,卻歪打正著踩到了宣玨逆鱗。


    字字誅心,如萬丈森木牢籠聳立,將他圍困其間——


    心魔疊嶂,堅不可破。


    宣玨側身回視顧九冰,語氣朗潤到不像威脅:“顧大人,據說燕國風俗裏,客死他鄉者魂魄飄零不定,無法再踏足故土一步。除非有人以血招魂。您覺得,以您不留底線的為人處事,會有人願以自身性命,換您魂靈歸鄉麽?”


    顧九冰被他陡然爆發的殺機震得愣了,心道,方才打嘴仗這麽久,也沒見他動怒,這是……


    他下意識把目光投向謝重姒。


    謝重姒有幾分憂慮,她沒聽全這場爭鋒相對,但感受到了彌漫開來的凝滯冷然,擔憂地道:“離玉?”


    “走罷。”宣玨隻是垂眸,沒再管顧九冰,領著她向外走去,想要歸還席上。


    謝重姒蹙眉,拽著他往另一邊走去,宣玨一言不發地任由她帶路。


    等走到攬月池邊,才輕輕地道:“殿下沒有什麽要問的嗎?”


    “有。”走到池邊僻靜處,謝重姒才停下腳步,問道,“你怎麽和顧九冰對上了?他找的你?”


    “不。”宣玨緩緩開口,如實答道,“我找的他。”


    謝重姒:“你找他作甚?老匹夫一個,不尊不仁不友不義,沒什麽好談的。”


    上輩子還當她麵明嘲暗諷過,她強留世家弟子為夫呢。


    說著,她走到亭下落座,對宣玨招手:“過來坐。”


    宣玨沒坐,沉默而克製地凝視她半晌,道:“和他問了燕皇求娶之事。顧九冰說是他信口胡謅,誆騙陛下的。為的是挑起紛爭。”


    他這話同樣模棱兩可,畢竟顧九冰最後那句“想要什麽搶來便是”,前因後果並非僅是“求娶”。


    但是僅憑爾玉聽到的這幾句話,她隻會以為顧九冰說的是她。


    ……她會是什麽反應?


    謝重姒沒什麽反應,隻是眉眼冷淡些許,嚴肅地道:“你們還說了些什麽?”


    離玉這反應不對勁,難保那老匹夫說了什麽挖心窩的話。


    “他說,我和他是同一種人。”宣玨輕輕地道,蒼穹星河璀璨,半數光都像落在他眸底。


    謝重姒黛眉一揚,道:“胡說八道,你和他怎麽可能一樣,他不擇手段,連心上人都能送入宮裏保仕途平安,家裏的兄弟被他殺了個七零八落,你……”


    “不,殿下。”宣玨打斷了她口中的自己,在池邊光影搖晃中,薄唇抿了抿,壓抑地俯身環住她,極輕地說道,“我是那種人,和他輕重之分,但並無不同。”


    謝重姒心說豈有此理,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剛想出口辯駁,卻被宣玨狠狠地堵住了嘴,這個吻像是臨刑前顛倒的狂歡,根本不給她任何喘息餘地,許久之後,宣玨才放開她,清潤的嗓音也染上幾分情|欲的沙啞,蠱惑她般道:“我也是那種人,為了目的手段頻出。表麵款款言笑,暗地屠刀高舉,借機翻雲覆雨,將神州寸土攪合得支離破碎……”


    “離玉!”謝重姒瞳孔一縮,知道他在說漓江之事,和再早的揚州剿匪,但不知他為何這般貶低扭曲他的所言所行,“沒有,真的沒有,你給我醒醒!別……”


    他這是發哪門子瘋?


    宣玨抬起拇指,在謝重姒潤澤的唇上摩挲片刻,眸光愈發暗沉,似辰光黯淡,星河隕落。


    他不管不顧地接著道:“還有毀你姻緣,詐你誘供,想將你獨囚身邊,隻能想著念著我一個。殿下,你看我多麽自私陰狠啊。”


    遠處嘈雜來往的人影,仿佛都成了背景深處的虛幻。


    謝重姒忍無可忍地一拉他衣領,用了勁道咬在他下顎上,是警告,是憤怒,也是心疼至極的安撫,喝道:“宣玨,你給我住嘴!”


    宣玨趁機輕輕抱住她,果真住了嘴。


    謝重姒果斷直白地道:“別聽那瞎子發瘋胡扯,他明顯以己度人,自個什麽樣,就猜別人什麽樣,惡不惡心。”


    “重重。”宣玨卻打斷了她,在她耳邊歎息,“許久不見。”


    這聲音極輕。


    似鬆間雪落。


    亙古星隕。


    第98章 對峙   還要我再求你一遍嗎?


    謝重姒不可置信, 想掙脫懷抱看宣玨神色,卻被他緊錮懷間,隻能問他:“離玉, 你說什麽?”


    宣玨一字一句重複:“我說, 重重,許久不見。”


    謝重姒腦海一片亂麻。


    這個稱謂,上輩子也是成婚之後,宣玨才隔三差五開始喚的。這一世,除了姑蘇被她陰差陽錯入耳的失態低語,宣玨更是不越雷池一步, 中規中矩稱她“殿下”,連“爾玉”這種說法都隻聽他叫過一兩次!


    他在刻意隱瞞, 將前後兩世分得一清二楚。


    絕對不可能突兀地再喚這個稱呼, 更別提後麵加上一句——


    許久不見。


    這是遠隔經年, 別離後的歸者再相逢時的輕輕歎息。


    可是,他是怎麽知道的?之前從未表現過異樣,今晚突然挑明。


    燕國皇室那些齷齪事兒窺得端倪嗎?不至於,大齊監察司不吃幹飯, 趁東燕大亂,收集情報不少,其中就有這麽一條, 父皇純屬是隻關心大事不關心宮闈豔聞, 再加上這傳聞半真不假, 也就沒人太在意。


    憑借這點,根本判斷不了她也是重回的亡靈。


    顧九冰說的嗎?


    不,離玉之前都被蒙在鼓裏那麽久,顧九冰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 怎麽可能窺得內幕,一照麵就知道她年歲幾何?


    等下,被蒙在鼓裏?


    謝重姒呼吸一滯,艱難地道:“你什麽意思?”


    宣玨終於放開了她,定定看她眼裏慌亂,放柔了聲:“殿下明知故問。”


    話說到這份上,再裝傻已是不能,可謝重姒被他突如其來的坦白搞得錯愕愣然,隔了片刻才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您又是何時知曉的呢?”宣玨反問。


    他遏抑再想上前的念頭,謹慎克製地後退半步,垂眸看她,睫羽微顫。


    謝重姒語塞,認命地告之:“蘇州之行,那晚你也喚了次我乳名。”


    得到意料之中答案,宣玨輕笑出聲:“殿下瞞我瞞地好苦。至於臣麽……”


    他笑得風輕雲淡:“何時知曉,是否知曉,對您來說,有何差別?您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無論如何,他都拿她束手無策。


    謝重姒心裏震蕩不定。


    幾乎無法從宣玨麵上看出他所思所想,特別是當他掛上這副淺笑假麵的時候——清風月朗,滴水不漏。


    她隻能從那極為公事公辦的唇角弧度,感受到宣玨壓抑許久的七情六欲,心火妄念仍舊被死命壓製,卻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


    和他平素修身淡然的溫和截然不同,像是換了個魂魄,又像是前世手段狠辣過、冷麵無情過的鐵腕帝王重回,甫一站立,就讓人惶恐得不敢直視。


    謝重姒喘了口氣,心想:看他這模樣,恐怕不是近來才得知的。隻是被顧九冰激得和盤托出。


    這……這是最糟糕的情況。


    特別是這麽久,他都自然如常,從不開口談及。


    她還以為嚴絲合縫、毫無破綻。沒想到老底早就被揭了個底朝天。


    ……該死。


    她手足無措到不知如何開口,像是喘不過氣來,吞吐了會呼吸,才緩緩說道:“是揚州的時候嗎?還是蘇州的時候?或者回京之後,我表現有異,和本該的不同,再或者……”


    “這不重要。”宣玨打斷她。


    “這很重要!”謝重姒道,“你為什麽不說?!不問我?不當時就質問?非得憋在心底這麽久?!”


    宣玨眉梢一揚,像是自嘲:“臣哪敢啊?”


    謝重姒無話可說,將他隱沒暗處的小心翼翼悄然攏起,向來不甚敏感的心被這千絲萬縷割地生疼。


    她同樣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麽不敢?”


    宣玨一抬眼眸,眼中神色不言而喻——


    那幾百日夜的冷言相待,靜默對峙,不死不休的荒謬結局,凡此種種,都牽扯圍困得他裹足不前。


    宣玨:“你說我為什麽不敢?殿下,非得逼我剖心挖肺麽?刀子是在你手上不錯,但好歹也給我……”


    他像是歎了口氣,萬般無奈:“留條活路吧。”


    今夜挑明,已是他的極限,再也不想深究徹底。


    謝重姒一愣,不知道宣玨是否胸梗難受,反正她心口已是一抽一抽。


    心一橫,想要拉住宣玨,道:“我沒有想逼你,但是離玉,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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