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玨沒挑破,無奈地道:“好。正好明日你接見王爺門客官僚,我也參與。和溫老交代過了,今日是路上碰巧遇他,閑談幾句,一路跟過來的。”


    宣玨的消息比驛站快馬稍快一日。所以他前一日焦頭爛額,今兒反而鬆閑下來。


    在內室隨意撥弄琴曲,由謝重姒會客時睜眼說瞎話“請了個琴師”,隻在晚間入睡前問了句:“琴師?”


    謝重姒倏然正色:“駙馬。”


    宣玨失笑,低聲道:“睡罷。”


    或許是今日提到往歲過多,又或許是鼻尖氤氳繚繞了點她發間愛用的熏香,午夜夢回時沉陷的低迷,是那年的禦書房。


    應當是個午後。年中剛打了場與東燕相交的勝仗,邊關境內諸事大定,百官慶賀。


    “氏族這最後一支軍隊留作對付燕軍,真是神來之筆。”田陽歎了句,“然後咱們再上,打得那群東燕鬼子哭爹喊娘,爽啊!”


    宣玨不置可否,半聽不聽,有一搭沒一搭應付將領或真情或假意的奉承,然後將話題轉到他們自己的功績和行跡上,誇讚總結再提點幾句。


    出神的縫隙裏,他眼神往屏風後飄去。隱約能聽到徐徐紙張翻頁聲,細如春蠶啃噬桑葉,幾乎微不可聞,這群向枕戈待旦,對風吹草動都洞若觀火的將領們也未曾察覺。


    他卻聽得清楚。心想:四分之三處。


    盛世文臣,亂世武將。


    大齊雖有猛將,但之前除卻虱子般到處惹個亂的土匪,勉強算是國安無亂,再者江家壓製,百年來除了戚家異軍突起,這群良將幾乎無法冒頭。


    眾人興奮難言,隔了許久才想到告辭。


    等最後一個來報的武將恭謹告退,宣玨才走到屏風後。


    夏末炙熱的光自斜窗灑進,榻上的人半撐螓首,慵懶地翻著書頁。那本書就剩幾頁,快看完了。


    近來和她齟齬頗多,宣玨冷著臉,好一會沒說話。然後才緩了幾分聲問道:“我給你拿下冊吧。”


    說著,他走到金絲檀木書架前,對著浩瀚如煙的書卷,憑借記憶準確找尋到隔間一角。


    謝重姒卻懶洋洋地道:“不了,我自個兒拿。”


    又道:“別動,你拿過的我不想看。”


    宣玨抿唇,不再自討苦吃。那本書很高,以她身形踮腳都不能直接夠到,宣玨背過身向外走時,就聽到小木幾拖遝的聲音,許是她將木凳挪來,墊在腳下。


    忽然啪嗒作響,像是抽書時用力過猛,木架倒下。撞擊在各處,劈裏咣當驚天動地。


    素來寧靜的禦書房內,都仿佛激起了層灰,在室內尋繞起伏,縹緲不定。


    宣玨猛地停住,向後看去,隻見角落裏的書果然灑落一地。甚至有一本飛到了他腳邊,是《易經》。


    至於其他的珍奇孤本、尋常書籍,都攤作一團。


    宣玨心頭一跳——


    謝重姒茫然地陷在一堆書卷裏。最麵上,是一盒長匣,匣中的畫卷同樣半落在外。


    她先是摔疼了般“嘶”了一聲,搓了搓紅腫的右臂,像是對畫卷有些好奇,伸手去拿。


    “別動!”宣玨阻脫口而出,卻還是遲了一步。


    謝重姒已經緩緩打開卷軸,然後不敢置信般,呆愣地看他:“離玉?”


    第105章 默允   (前世)心知肚明


    宣玨知道那幅畫作內容——秋獵騎射圖。


    畢竟他親手所作, 親手所封,擱置在書架盡頭高處,既近在咫尺, 又遙不可及。


    最早是在太元四年落筆完成。不巧被戚文瀾撞破後, 他留了個心眼,沒敢放在家中,寄存在畫莊長林院。後書齋先生齊舟受罪下獄,再加上他自身難保,也未有精力取回。


    再說取回來放哪呢?公主府裏惹她憐惜鬱結麽?


    直到望都雲雨翻覆時,宣玨怕畫卷遺失, 才命人去尋,封存在了身邊。


    他甚至沒有打開看過, 不知十年光景後, 畫作是斑駁脫落, 還是鮮豔如新。


    隻是落鎖封就,放在了最遠又最近的地方,就拋之腦後。


    旁邊的宮人亂作一團,忙著要尋太醫來看。


    謝重姒卻隻是在雜亂的書堆裏, 眸光軟和幾分看他,輕聲問詢:“畫上的……是我嗎?”


    宣玨腦海裏同樣一團亂麻,死命壓住上前查她跌傷的想法, 沒作答。


    冷沉著臉命令:“請太醫來。收拾一下。”


    宮人們瑟瑟不語。


    明明是溫和情境, 卻處處透著荒誕詭異。


    他們甚至沒人敢大聲呼吸, 都屏氣凝神,低頭做事。


    倒是趙嵐在側,極有眼力見地扶謝重姒起來,瞄了眼畫上的挽弓少女, 誇張地道:“哎喲,這張圖畫得就是您啊!颯爽英姿的。看這筆觸構圖,勾線上色,細節留白,非大師手筆不能及……”


    “趙嵐。”宣玨淡淡地道,“退下。”


    趙嵐後知後覺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惴惴不安地告罪了聲:“哎!奴婢多嘴,多嘴!該打!”


    然後急速後撤告退,生怕再惹宣玨不快。


    謝重姒還在看那幅畫,然後抬頭,再次問他:“畫上的是我嗎?之前我有再問過你,那日文瀾撞破你的畫上到底是什麽,他說是狗,你說是花——就是這幅嗎?”


    宣玨看她茫然驚慌的神色,倏地心軟如水,他上前一步,俯身要從她手裏抽走畫卷,淡聲道:“很久以前的畫了,殿下。”


    指尖扯到畫紙一角,沒抽動,謝重姒仍舊緊緊捏著畫卷,不死心地第三次問他:“是嗎?!”


    宣玨:“是我畫的。”


    再次想要抽出畫卷,同樣也未曾抽動。


    謝重姒死死望著他,杏眸浮光掠影,隱約有淚意輕泛,化為尖矛利銳,將宣玨擊得潰不成軍。他緩了緩才道:“是你。”


    索性和盤托出:“太元四年中秋所作,至今十餘年。”


    “我……”謝重姒像是手足無措,“你從沒給我看過……”


    宣玨沒作聲,垂眸看她。


    未曾展現於她眼前的數不勝數,包括這一件。


    沒必要盡現人前。


    而有的事,麵目全非,不能再現人前。


    這次畫卷抽了出來,他眼神沒有施舍在昔日作品上,快速卷起,命宮人收起。準備離開時,驀然一頓,因為謝重姒拽住他的長袖,嗓音裏出現了點哭腔:“你從沒和我說過,離玉……你為什麽不說啊!我什麽都不知道啊!你早在那幾年給我看的話……多好啊……”


    宣玨徹底亂了方寸,僵硬著任由她抱住,隔了很久才撩起她側袖衣衫。胳膊上肌膚白皙,青紫遍布,嚴重的幾處地方滲出血跡來。


    畢竟是被書架當頭砸下,拿臂格擋,傷成這樣已屬輕微。


    太醫卻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地給謝重姒上藥,然後囑咐些“不要再碰蹭”、“小心勿沾水”等無關緊要的問題。


    謝重姒看著那幅被宮人拿走的畫,忽然道:“我要那畫。”


    宣玨:“……給你畫張新的罷。”


    謝重姒置若罔聞,言辭已是把那幅畫視為己有,命令道:“送到我宮裏去。”


    宣玨皺眉:“我……晚間給你送去。”說著,又對宮女道:“放朕桌上。”


    謝重姒像是氣到了,不再做聲,又像是沉思萎靡,發了會愣就徑直離開,隻說:“記得送來。”


    禦書房靜了下來,唯獨宣玨,走到桌前,抬指撫上畫匣上薄薄一層灰。


    鎖也擱在一旁,被磕斷了,裂作兩瓣。長匣木質,黑漆麵光。猶如深藏海底沉冷的蚌殼,口中含住昔日凝結的珍珠。


    經曆那番折騰動蕩,顛簸落地後的匣上灰燼也散淡不少,但仍有黏附的薄灰。淩亂著宮人和她的指印。都是摁在灰上。


    隻有……


    隻有角落處的數枚指印,更像是灰落在指印上,隔了數月,又結了一層鮮血淋漓的痂。


    宣玨像是在問身邊人,又像是在自行回憶:“爾玉今年來禦書房,都是些什麽時日?”


    趙嵐蹲在殿外反省,乍一聽到宣玨發問,急忙快步走進道:“不甚清楚娘娘來是具體什麽日子什麽時辰了,但奴婢印象挺深的是,她上半年經常來,隔三差五就在看書解悶……”


    宣玨沒指望他,輕聲道:“二月廿七,三月初一,三月初五,三月初六,三月初八,三月初九,三月十二,三月十五,三月十六……之後便到了六月中旬,可對?”


    趙嵐訥訥心想:這我哪裏記得清!起居舍人都不會記錄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旋即又擔憂地道:“陛下,您問這個作甚啊?”


    這事趙嵐也解答不了,畢竟他不涉朝政,宣玨擺手:“去把白棠叫來。”


    “哎!”趙嵐點點頭。


    白棠來後,宣玨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驗證,緩緩道:“爾玉那派勢力,安分下來……是在三月中旬之時麽?”


    爾玉手上有暗線人馬,但構不成威脅,翻不起波浪。


    宣玨一直視若無物,未曾處理。倒不是對這些前朝忠臣於心不忍,也不是故意留下麻煩,而是……


    她需要這些,以作慰藉。


    真斬斷全部羽翼,驕傲如她,會凋謝得更快。


    白棠囁嚅道:“……是、是的。”


    也和趙嵐疑問相同:“您問這個幹什麽?”


    不都早命他們置之不理了嗎?


    宣玨沒說話,半晌,自嘲一笑。


    原來這紙舊畫得來的憐憫愛惜,早在春日就已兌現。


    那現在又算什麽呢?


    他窺視人心像個世外之人,向來毫厘不差,唯獨對爾玉和他自己,分寸皆亂。


    若非蔣明來報,他當真可以瞞天過海,捏造謊言哄騙她活下去。


    可是被她撞破了。


    到頭來無計可施,走投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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