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城郊和近處的護城河,都在夜晚齊齊燃放煙火。


    恰在此時,陡然間竄起了大片的煙花,如夢似幻,色彩紛呈,將望都籠罩於霓虹光景裏。


    謝重姒被煙花吸引,回首看了眼,正要扯著宣玨讓他也瞧,剛轉過頭,就被人捏住下顎,要了個緩慢廝磨的吻。


    這是第一次大庭廣眾之下宣玨如此膽大妄為,他手臂輕柔圈緊環在謝重姒腰間,指尖勾著的燈籠在風裏左搖右擺,另一隻手捧起她的臉,逐漸加深這般親昵纏磨,直至兩人都呼吸急促喘息開來。


    想做你妻。


    相見恨晚。


    也不知是燈謎上哪個謎底,撥動他平靜如鏡的心湖,陡然心弦震顫,未曾猶豫,隻想和她相擁在此刻的光景之下。


    周遭光影變遷,火光彌漫綻放又轉瞬消弭。


    人潮仍舊洶湧,來往的行人從他們旁邊擦肩而過,將他們視作再平常不過的琴瑟眷侶。


    偶有幾聲善意的輕笑,擦著兩人耳畔過去,謝重姒感覺耳梢微麻,不自覺抬起手腕勾住宣玨脖頸,仰頭相迎。


    待這一輪煙火將謝,宣玨才不疾不徐地放開謝重姒,嗓音喑啞,吐氣也帶了幾分欲|望炙熱:“殿下,還有半年多呢。聖上可是準備了賜公主府給你?”


    “已經劃了地方。匾額都在趕製。”謝重姒也有些喘氣,伏在宣玨懷裏,臉有些發熱,不想抬頭,緩了片刻才道,“估摸下個月就能開始修繕改造了,我想將花苑推翻重塑,還有布局也按照心意修整一番。”


    宣玨垂眸看她,忽然道:“臣想入住。”


    第119章 終章   恰如梁上燕,歲歲得相見


    以世人眼光來看, 謝重姒天潢貴胄,潑天富貴裏順風順水長大,定是溺於享樂, 於建造修葺之事上極盡精雕細琢、窮侈極奢。宣玨則是出生書香世家, 素雅清淡,不在乎身外之物,極簡樸約,天地為席也能恬淡釋然。


    ……但實際恰恰相反。


    謝重姒審美歪到東大洋,九匹馬都拉不回來,下人又不敢拿雞毛蒜皮的修建瑣事再三煩她, 前世最後公主府建築風格可謂一言難盡。


    紅木共石亭一色,楓葉同桑葉齊飛, 花苑裏種類繁多到白貓打個滾兒, 就能染成五顏六色斑斕虎。


    哪天她心血來潮添點料, 更是烏泱泱亂七八糟。


    每一個前去公主府拜見的客人都恨不得沒長眼。


    直到宣玨搬入進西廂院,閑暇時日修正裝飾一番後,公主府才勉強夠看,向著“莊重大氣”靠攏。


    聽到他說想入住公主府, 謝重姒也不奇怪,正好將看著就頭大的整修事宜丟過去,當個甩手掌櫃。


    當下迫不及待地應道:“行啊, 你什麽時候過來?公主府大門給你敞著。”


    前後兩世賜住的公主府雖都規格高占地廣, 但地點不盡相同——


    前世公主府是父皇潛邸, 因此和天金闕有地道相連;如今則更靠長安巷些許,走小半時辰就能到達禦史府邸,秋日甚至能聞到深巷成排桂花盛開時的濃香。〔?璍〕


    謝重姒頓了頓,又道:“主屋還在修繕, 不過東邊的廂房差不多整頓好了,能住人。我讓人先收拾出來?到時候他們圖紙直接給你過目。那些亭台樓閣我感覺大差不差,都想布置進去,難以抉擇,你按著你心意選就行,不用再問我意見。”


    宣玨瞥了她眼,知道又拿他當苦力使了,握住她手十指相扣,邊向前走去,邊道:“好。殿下呢?何時搬來?”


    謝重姒本想說還在行宮賴段時日,但見身側人垂眸溫順,任勞任怨的模樣,心軟地哄道:“哎你什麽時候過去,我就什麽時候過去唄。”


    她風流恣意地調笑:“總不能讓美人獨守空房吧?”


    宣玨隨她過嘴癮,心裏飛快過了遍近來事務和忙碌程度,略一思忖道:“下月中旬,稍閑幾分,戶部要事也隻剩細枝末節,屆時我再過去。花苑到時候圈騰妥當,可以把錦官它們接來。”


    天金闕內,一來貴人眾多,玄鷹凶狠好鬥,怕衝撞貴人,二來皇宮內不宜豢養猛獸,衝煞紫氣。所以謝重姒那三隻獵鷹慣來養在守拙園,隔三差五喂食騎獵,但到底離得遠,謝重姒早有接來的想法,而不是像上一世那般放歸鬼穀。


    她聞言雙眸一亮,喜道:“錦官喜高,給它騰個枝頭懸架;涿鹿好動,可以多添置點小玩意給它叼啄;還有太白,年紀比較大了,好靜,得安排離另外倆遠點。”


    宣玨:“好。”


    謝重姒又想到哪說哪,一連蹦幾個稀奇古怪的點子,宣玨都點頭應下。


    去年年中,戶部與禮部共修繕太廟,他主要負責布局統籌,對土木建造也算熟悉,她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應該不難實現。


    “應該就這些了。”謝重姒想了想,“暖閣就按著皇兄府上的仿製吧,不過基築改成圓弧更好,方角容易磕到人——我小時候就磕到過額頭,可疼了。天金闕大概六七月才能重修部分,父皇這幾個月估計也就住在太子府上。”


    她幸災樂禍地彎眸笑道:“據說皇兄被父皇訓得夠嗆。我看他啊,得再被耳提麵命些時日。哦對了,離玉……”


    她晃了晃宣玨的手,側頭看他道:“母後之事,你當年是不是其實就差……臨門一腳了?”


    宣玨:“殿下何出此言?”


    “前年父皇就不讓皇兄再查了。我哥他暗地裏繼續,將江湖的事宜交由穀主協助。去年快年末的時候,穀主來望都一趟了。”


    謝重姒回憶著道。


    那時守城大戰剛過,塵戈越過城外還殘存的未撤燕軍,無視這些仍舊虎視眈眈的駐紮兵卒,毫不見外信步入太子府,然後和大齊最尊貴的帝王轟轟烈烈吵了一架。


    塵戈避世多年,來無影去無蹤,宮人侍衛也都不知道他是誰。


    還是蔣明嘴瓢提了句“白發紫衣”,但“樣貌年輕”,謝重姒才反應過來,塵戈來過一趟,未足一個時辰便又麵無表情地離去。


    “和父皇不歡而散。”謝重姒想到蔣明的說辭,摸摸下巴道,“當然,因著江湖的事皇兄貪圖簡單,沒自行布人手,都是通過鬼穀那一脈的線。穀主不說,皇兄消息就斷了,父皇第二次不準他插手,他就徹底沒轍了,現在還抓心撓肺呢。”


    宣玨失笑,轉而笑斂,像是安撫,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掌心,道:“你可知你母後昔年廢過武功?”


    這次輪到謝重姒愣了,父輩行經背負的厄運從不會向晚輩提及,偶有說起,也是塗脂抹粉後的年少輕狂、歲月靜好,她皺了皺眉,真琢磨出幾點“果真如此”來。


    “江湖事易遮掩、無人見,黃沙一飄,黃土一蓋,不需幾年,幾天就無人知曉了。我沒能查到所有,但連猜帶蒙,能拚湊個大概。再聽你談及穀主來過,未告知太子查證事宜……我想的應當不錯。”宣玨吐字輕緩,怕嚇到她般,盡可能溫和了聲,“二三十年前,應是有某事,先皇後得罪過南疆的苗蠱巫派。那支派係很詭譎神秘,藏在大山裏幾百年安分守己。當年刺客用的旋鏢和淬毒,都來自巫派。隻不過皇後和陛下成婚時,頂的是尚書小姐身份,江湖用的也是別名,所以一直也沒人看出端倪來。直到明光十年。”


    明光十年?


    謝重姒一個激靈:“明光十年母後帶我和兄長南下玩過一次……怎麽?”


    宣玨:“江師姐當初也在。我問過幾句,她說年少懵懂,踩瓦越牆,險些喪命——你母後救的。之後江師姐跟在皇後身邊些許時日,直到穀主過去接她。”


    師姐這人,有話基本也不會說,認為沒必要,除非細細盤問她。


    兒幼記憶不大深刻,謝重姒倒是真沒料到江州司當年還有這麽一遭,怔了怔,道:“……這時暴露了身份嗎?”


    “應是。”宣玨與她走至運河附近,有人陸續向裏放蓮花河燈,米粒細火點綴運河上,天上星地上火,在水麵匯聚搖曳,他接著道,“明光十年左右,蘇州搬遷風潮,一大波商販遷往揚州。即使姑蘇大旱,他們另謀生路,也有幾分不對勁的——我翻閱縣誌,尋了老人來問,那年揚州同樣大災。”


    謝重姒腦海裏忽然冒出個畫麵。


    是十年前了。


    姑蘇細雨連綿,屋簷勾角水滴滾落。


    她比現在矮上不少,窩在母後懷裏,母後在看商戶遞來的春蠶布料,然後對臉上沒甚表情、眼底卻有幾分惶恐的江州司道:“小阿司,來,看看這套料子你喜不喜歡——師兄也是,怎麽養孩子的,都被他養成山溝裏野猴子啦。”


    旁邊是垂頭恭敬捧著托盤,不敢直窺天顏的商戶。


    她回握宣玨的手,艱澀地問道:“商戶透露的嗎?”


    宣玨沒立刻回答她這疑問,反而道:“還記得排雲紡的主管楊兵嗎?”


    “……揚州火燒白馬巷那位?”


    “嗯。”宣玨頷首,“他話風很緊,死咬和被燒的梁家有舊仇,沒有透露分毫。我看過案宗審詞,唯獨第一天失口說過一句,‘殺人滅口’。”


    殺人滅口何意——


    殺害證人,毀滅口供。


    宣玨:“太元三年和你同去蘇州時,我就猜測,是否是梁家透露過消息,氏族得以證實你母後出身,再借刀殺人。於是讓白棠接著去調查商戶明細,隻不過……”


    他頓了頓:“後麵未曾繼續了,直到去年稍微問了一番。離開蘇州的大半商戶,有被齊家召去盤問過。隻不過都是旁敲側擊,他們不知鬼穀,未見江師姐,自然懵懵懂懂地如實交代,交代後又覺得涉及皇權氏族爭奪,提心吊膽,逃離蘇州。唯一提供真正線索的,許是梁家。”〔銥誮〕


    即便逃出蘇州,也被一把火燒了個舉家皆歿。


    謝重姒眨巴眨巴眼,看他從蛛絲馬跡中認真地剝離真相,心頭一動:“都是你猜的?”


    “隻是推測最大的可能。”宣玨從運河旁的小販攤位,挑了兩盞蓮花燈,遞了盞給謝重姒,“陛下察覺太子在查後,便明令禁止,抹去痕跡了。聽你再提穀主來過一趟,能確定個大概罷了。”


    “……何意?”謝重姒捧過那盞花瓣粉紅的河燈。


    “無非都是以己度人。”


    謝重姒一愣。


    就看到宣玨垂眸,以手遮風,攏著蠟燭給她點燃河燈,他極輕聲地道:“殿下,你當陛下為何睜隻眼閉隻眼不追究懲治,又為何穀主那麽……”


    他像是在找個恰當的詞:“避而不談。對你皇兄也守口如瓶?”


    宣玨靜靜看著她,眸光澄澈純粹,有遠處煙火,天上星河,也有近處捧著燈盞的人。


    謝重姒心跳漏了拍,也幾乎是猜到了什麽,她瞳孔驟縮。


    當年師姐偷偷南下,據說是鬼穀弟子集體逆反,齊逃出穀,穀主不得不大江南北地去抓人。


    在漠北找到滿頭草根、被鬥牛追得氣喘籲籲的應天師兄,在東燕抓回差點沒被賣出海外的張淩師兄,然後,在江南去拎回險些沒命的江師姐。


    “絕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門。”宣玨將拉住歸於商販,就著謝重姒已燃的河燈,點燃自己手中那枚,又單膝半跪,將他掌心的河燈推遠,“不過說到底,也不過是玨在以己度人,妄加揣測。殿下就當聽個故事,聽完便忘吧。”


    不夠兜兜轉轉因果線。


    癡心一念,隱埋禍根,葬送佳人性命。


    彼時謝策道已在削弱氏族,互相製衡,齊家便率先借刀殺了人。


    謝策道和塵心年少遊曆,怎會不清楚她仇人,未加追究,無非是時機未到,再者不想翻出這些因果,怕某些人自作多情攬走無關的罪責罷了。


    宣玨唯一好奇的是——前世謝策道未加阻止,由著謝治胡作非為,第一個就拿齊家開刀,是否也因如此呢?


    “絕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門”。


    宣玨說得含蓄,謝重姒卻道:“……師兄師姊們,其實都是穀主放出去的麽?”


    宣玨輕歎道:“臣又不是神機妙算,能預見回溯,隻是個故事,何必較真。放燈罷,殿下。”


    兩盞河燈承光,順流而下,匯入更廣袤的光影長河,逐漸飄遠。


    恰如歲月悠悠,紅塵往複,戲本裏的曲調曆經數年,又被唱起。


    二月末,宣玨毫不避諱地入住公主府。


    將宣府裏他的物什全數搬去,氣得宣琮這枚小古板差點沒掀桌子,半晌擠出一句“恬不知恥”。


    宣玨好脾氣笑了笑,又命人整騰起幾箱子的藏書畫卷來,溫和地囑咐挺著個大肚子的宣瓊:“阿姐小心。你莫和兄長置氣,他刀子嘴豆腐心。”


    宣瓊這才放下揪著宣琮耳朵的手,沒甚威懾力地瞪宣琮:“再亂講話我打你嘴喏。”


    總之,宣琮一人“於理不合”的反對聲小勢微,不管用。


    他爹都睜隻眼閉隻眼放行,更別提他那胳膊肘早就往外拐的娘和阿姊,任由自家臭小子打著“修整公主府”的名號搬家。


    整個三月,戶部空閑,宣玨便將精力都放在公主府修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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