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八月底,雖然已經立過秋,但天氣還是熱,哪怕馬術課的安排都在上午,哪怕馬場有遮陰的簷子,暑氣依然籠罩了滿身,沒風的時候,就像在蒸籠裏一樣。


    但是馬術老師沒那麽好說話,他和高熙相處久了,也知道這個小孩別看乖乖巧巧的,該有的鬼機靈一樣沒少,撒嬌著想要請假也不是第一回 了。


    “再堅持一下,”他說,“還有四十分鍾今天的課就結束了。”


    四十分鍾,戲都要落幕。


    不行,高熙還是要請假,“老師老師,我已經騎得很好啦,就讓我提前下課嘛,好不好呀?”


    高熙的馬術課其實不用上都沒關係,想當年,高太後年輕的時候,可沒少跟閨中密友們打馬球,她一個古代貴女怎麽可能不會騎馬呢?太會騎了好不好。


    馬術老師還是不肯,高熙起先妥協,又騎了一圈,但很快就開始裝暈——在後宮多年,誰沒有一點裝暈裝病的本事?不能在關鍵時刻暈倒就不是一個好寵妃。


    以及,高熙的好馬術讓她在馬背上暈暈乎乎要掉不掉也不帶怕的,反而把馬術老師嚇得冷汗直冒,這要是掉下來摔著,他可擔不起責任。


    於是乎,高熙成功早退。


    曹阿姨以為高熙真的有了中暑的征兆,讓她在房間裏休息,自己給家庭醫生打電話,結果打完電話一回來,房間裏哪裏還有高熙的人影?


    她早跑去主棟看戲了。


    曹阿姨:“……”這孩子真的越來越不省心,想想以前,多乖啊!


    高熙跑到了主棟。


    自從葉管家來了高宅後,高熙跑到哪兒都不會有人攔,即便現在主棟裏有客人在,她跑進去也照樣沒有工作人員會來攔她一把。


    高熙跑進去就看到孟二太太和孟東衛坐在客廳裏,有蔡英與高含卉作陪,高彥威並不在,大概去了公司,高世培就更不會在。


    蔡英一見到高熙,哪裏會有好臉色,正想當著客人的麵斥責她讓她成為外人眼裏沒有教養的小孩,高熙卻已經先一步開口問好:“孟奶奶好,孟三叔叔好!”


    她也跑到沙發上坐下,甜甜地笑著對孟二太太道:“孟奶奶你換發型了呀!比上次我見著時的發型還要好看呢!我喊你奶奶都把你喊老啦!”


    孟二太太稍一愣,隨即淡淡地笑了笑,“謝謝熙熙,熙熙真可愛。”


    出了這樣的事情,孟二太太的心情肯定不會好,就剛才到了高宅後,談話也沒那麽順利,蔡英還好些,高含卉可一點兒麵子都沒給,讓孟二太太心裏也很憋屈,現在突然來了個孩子,歡歡快快地把氣氛緩和了許多,讓孟二太太好受許多。


    她當然很希望這個孩子能在這兒坐著。


    而孟二太太這樣一句話,蔡英的責備就隻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看了高熙一眼,心裏暗罵:小綠茶!


    高含卉也看了她一眼,目光是厭惡又不屑。


    高熙對於她們兩個的目光視而不見,自個兒樂顛顛地拿了果盤裏的水果吃,一副沉浸在自己小孩世界裏的模樣,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蔡英是想趕她的,可能在孟家人麵前言辭會慈和一些,但她真的不想高熙在這裏,她已經默認高熙就是次棟那邊的人教著過來打聽消息、好取笑他們繼房一家的,她怎麽能讓人在這兒看好戲呢?


    隻是蔡英還沒來得及趕她,孟二太太就給高熙叉了塊果切哈密瓜,喂到高熙嘴裏,說:“這個甜,嚐嚐這個。”這是擺明了想拿孩子來緩和一下氣氛,不想讓高熙走。


    沒辦法,蔡英沒能再趕人。


    孟二太太給高熙喂了塊哈密瓜後,抬眸繼續之前的對話,同蔡英道:“這事兒的確是我們的過錯,昨天東衛他爸和他爺爺都狠狠地教訓了他,他也知錯了,是他一時糊塗,我們也是誠心來道歉的,絕對不會讓孩子生下來影響到聯姻,還是希望含卉能原諒東衛這回。”


    孟東衛也立即道:“阿姨,含卉,是我的錯,我認罰,我也是被我前女友算計了,我跟她早就分了手,但她一直纏著我,怎麽都甩不掉,她纏了我好多年這事兒我身邊的幾個哥們都知道,在圈子裏也不是什麽秘密,阿姨一打聽就能知道,真的是她一直纏著,還一直要錢。這一次是我大意,我去南城出差,她又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我的行程,跟著我到了南城,又纏上來,我當時也是應酬的時候喝得有點多……就真的隻這麽一次……”


    高含卉很不客氣地道:“怎麽,你的意思是你一發就中?你把我當傻子騙嗎?她都能懷上孩子,可見你們這地下情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你還在這兒給我編呢?”


    孟東衛急急道:“是真的!真的就這麽一次,不信問我助理,從南城回來後我就沒再跟她見過麵!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這樣,而且明明我……挺小心的……不可能懷上才對……”


    說到後麵他聲音漸小,畢竟還是上了床,心虛。


    高熙吃著水果,看了眼孟東衛,隻覺得這男人真是蠢,不知道等他知道實情、再想起在這兒被高含卉質問,會是怎樣的心情。


    怎麽說呢,管不住自己下半身,還是自作自受。


    而孟二太太又道:“其實我們懷疑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東衛的,是那女人弄了這野胎出來想碰瓷上位,東衛是真的被算計了,不論是東衛自己還是我們整個孟家,都很看重這場婚事,東衛他絕對不敢故意亂來的。高太太你放心,事情我們一定會弄個明白,私生子絕對不會讓他存在,我們肯定是萬分地尊重高家。”


    蔡英道:“既然私生子絕對不會讓他存在,那你們怎麽不趕緊讓那女人把孩子打了?難道還要等著月份大了再去做個羊水穿刺驗dna、確認是你們孟家的就把孩子生下來?”


    “不不不,絕對不會,”孟二太太趕忙道,“絕對不會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的,親子鑒定都沒有必要做。實不相瞞,前兩年她和東衛還在一起的時候就懷過孕,當時我們就讓她把孩子打了,那個時候都能打,更何況現在,打胎肯定是一定要打的,隻是……”


    蔡英皺眉,“隻是什麽?”


    孟太太歎了一聲,“隻是現在人不知道躲去了哪兒,她去找了含卉之後就失了蹤跡,我們正在讓人找。這女人真的是算計好的,怕我們再讓她去打胎,給躲起來了。不過高太太你放心,一個沒什麽背景的女人,就算躲起來又能躲多久?早晚會被我們找到的,隻要找到她,第一件事情就是讓她打胎,這一點高太太你可以寬心。”


    蔡英臉色稍緩了一些。


    隻要孟家能拿出好的態度,隻要事情還能挽回,那就好。


    她又道:“還有,如果這事兒傳開去,那我們高家就丟了大臉了,我們又不是什麽小門小戶,怎麽可能讓女兒嫁到有私生子的人家?”


    孟二太太立刻懂了蔡英的意思,馬上道:“放心,這事兒不會傳開的,家裏孟老爺子也發了話,專門警告了大房和二房,隻要事情傳到外麵去,就找他們問罪,所以他們也不敢往外說,這事兒隻是我們自家人知道。”


    蔡英道:“這訂婚都已經訂過了,兩家公司又有那樣大的牽扯,我們也不想讓婚事出狀況,可是我們也心疼女兒,怎麽著都不能讓她過去受委屈,等培哥回來,我也要再跟他商量商量這件事情,你們孟家的態度我知道了,隻是這件事情……還是要好好地處理才行。”


    她沒有立即給出答複,但是鬆動的態度表達得很明確。


    挺諷刺的,似乎女兒的幸福並沒有公司利益來得重要。


    可能蔡英真心認為,婚姻幸不幸福和有沒有私生子關係不大,隻要最後能成為繼承財產的贏家就行。


    高熙看向高含卉,發現她臉色並沒什麽變化,對這樣的發展似乎是預料之中,可見,她即將要再搞出大招來。


    高含卉肯定還得讓此事傳開,讓高世培沒臉再讓女兒嫁過去。


    嗯,再把事情鬧大一點吧。


    等風浪再猛烈一些,就是她和高淳去加料的時候。


    這場戲隻會越來越好看。


    這時葉管家走了過來,拉著高熙起來,“小小姐,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也不說一聲?曹阿姨一直在找你呢!”


    隨後他又對蔡英道:“太太,大人間談話,還是這樣的話題,怎麽能讓小小姐這個小孩在這兒聽呢?這多不合適。”


    一個管家,當著外客,淡淡地譴責女主人的行為。


    一時間在場的人臉色各異。


    孟二太太垂下眼來,這回要不是孟老爺子發了大火,她還真未必肯來道歉、來挽回這段婚事。


    現在高彥坤帶著高家的長孫做得越來越好,高家繼室這一房,贏麵恐怕都比不上他們孟家二房呢。


    何況,現在她還親眼見著了管家對蔡英淡淡的譴責。


    連管家都敢在外客麵前讓蔡英落下麵子,看來繼房一家在高宅裏的地位……比她想像裏還要低。


    高家的原配一房,是真的起勢了啊。


    第35章


    高熙被葉管家牽著離開客廳, 臨走前,她回頭看了客廳裏的幾人,看到蔡英和高含卉陰著臉, 看到孟東衛嘴角若有若無的譏笑,看到孟二太太垂下眼隱下的那複雜的目光。


    真是心思各異的幾人。


    高熙又抬頭看了看葉管家, 葉管家是一如往常的神色,溝壑叢生的臉上滿滿的都是歲月的沉澱。


    他不可能不知道在客人麵前說這樣的話會讓蔡英記恨在心,可他還是說了。


    從客廳走出來後, 高熙抬頭對葉管家道:“葉爺爺,我是自己跑過來玩的, 我聽說有客人來,想過來看看。”


    葉管家摸了摸她的腦袋,“嗯,不過下次你跑過來之前,要跟曹阿姨說, 不然曹阿姨找不到你會著急的。”


    高熙乖乖應道:“好。”


    頓了片刻,她又說:“葉爺爺,你對奶奶這樣說話,奶奶會生氣的, 奶奶小心眼, 她記在心裏, 下次欺負你怎麽辦呀?”


    葉管家微微一驚, 詫異地低頭看向她,片刻後又輕輕笑起, “小小姐放心,我不會讓太太欺負我的。不過小小姐可真聰明,連這都能想到。”


    葉管家說著, 領著高熙走出主棟,曹阿姨就等在外麵,見高熙出來,免不了責備一番,告誡她不能再亂跑,出門要說一聲。


    曹阿姨覺得高熙撒謊裝病的行為非常不好,還板著一張臉斥責了她:“我給你講過的狼來了的故事你還記得吧?撒謊撒多了以後就不會再有人相信你了,等你真的生病的時候,我們都不信,覺得你裝病,不給你請醫生,那可怎麽辦?你可得難受死。”


    葉管家也跟著說了她兩句。


    高熙乖乖認了錯,保證再也不撒謊裝病。


    葉管家將高熙交給曹阿姨,看著她們走向次棟,回身進門時,眼一垂,掩下目色裏淡淡的心疼。


    一個才六歲的小孩,都還沒有上小學,就長了一顆玲瓏心思,是天生的嗎?顯然不是。


    在葉管家看來,那就是因為她的成長環境太過複雜,跌過跤後摸爬滾打才長出來的一顆玲瓏心。


    葉管家有點兒後悔當年主動從高宅離開。


    如果他一直在這兒,多少還能照看一點,不會讓高彥坤一家這些年走得那麽艱辛,公司裏的事情他管不上,但在高宅裏麵,好歹還能照顧上一些。


    葉管家想起當年他在高宅的日子,他也時常會思考,袁寧寧和蔡英相比,到底輸在哪兒。


    不可否認,蔡英的確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但在葉管家看來,袁寧寧並不是傻白甜,可能要輸就是輸在一份心意上,一份赤誠的心意。


    蔡英的目的很明確。


    而袁寧寧的願景卻很簡單,隻是希望丈夫能一心一意,希望還能守著這個家。


    她不會把算計用在夫妻之間,隻一心希望著能與高世培攜手共進、白頭到老。


    他不是沒有勸過袁寧寧,想讓她看開些,想讓她多去關注凱複和兩個孩子,想讓她做事情不要那麽真心實意,不要去求對高世培來說很低廉的感情。


    有時候退一步、話說得漂亮些、表麵工夫做得好看些,高太太的位置就能很穩固。


    但是勸不動,袁寧寧不願意去做那些虛與委蛇的事情,不願意假惺惺地去接納高世培外麵的女人,袁寧寧依然是那個固執的袁寧寧,依然是那個眼裏容不下沙子的袁寧寧,她和蔡英、和高世培不是一類人,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絕望、崩潰後,一不小心鑽了牛角尖,怎麽都過不了情緒上的那道坎,精神狀態變得越來越差。


    後來袁寧寧離婚、住進療養院,再後來,高宅迎來一個新的主人。


    葉管家不喜歡蔡英,蔡英也不喜歡葉管家,隻不過剛來的蔡英還沒有本事把在高宅紮根多年的葉管家趕走,高世培一直挺喜歡葉管家,覺得由他打理的高宅很舒服。剛來的蔡英甚至還在拉攏葉管家,一直想方設法地要給他好處。


    但是葉管家自己不願意繼續在高宅做下去,覺得總見到蔡英影響心情,不利於健康長壽的生活,對高世培又挺失望,覺得這樣的高宅肮髒得讓人惡心,正巧蔡英嫁進高宅之後不久,葉管家的孫子出生,葉管家就拿回家帶孫子作為借口,提前退休。


    後來在高宅發生的事情,葉管家其實沒怎麽打聽,隻是偶爾會去看看袁寧寧,畢竟袁寧寧做了他這麽多年的雇主,總是有感情的。


    遠離了高宅之後,那些複雜又令人不太開心的事情離他也就遠了,他的生活成了平靜的含飴弄孫,隻是偶爾在新聞上看到高家的消息會感慨一番。


    有時感慨高世培絕情,有時感慨高彥坤優秀,在聽到高彥坤車禍之後,又感慨上蒼不公。


    但這些離他的生活多少是變得遙遠了,再是感慨,他依然還是每天接孫子上下學的普通老頭。


    一直到那一通電話,想讓他回到高宅的電話。


    那一刻他才發現,原來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已經變得成熟睿智,能在逆境裏絕地反擊,原來他並不需要去感慨上蒼的不公,隻需要由衷地敬佩那些孩子們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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