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無數次從死人堆裏醒來,這樣的寒涼並不值得詫異——直至他意識到自己原在自己府中。


    心頭一緊,他驚坐起身,看向身邊躺著的人。


    房中燈火盡熄,窗外又無月色。饒是他眼力極佳,也隻能看到她模糊的麵容。


    一股無可言述的恐懼蔓延向四肢百骸,半晌,才遲疑地抬起手,湊到她口鼻之間。


    不多時,少女細膩柔和的鼻息就觸在了他指上。謝無頓時擰眉,神情複雜地看著她,牙關咬緊。


    冰雕成仙嗎?


    鬆了口氣,他無可奈何地躺回去。


    他總是難以安寢,太醫用盡良藥也不見什麽好轉,便大著膽子說讓他裸眠一試。


    不料這竟很有些用,


    隻是沒想到身邊會多了個冰雕。


    太冷,睡不著。


    謝無隻得運起內功,氣血流轉之間,身上便熱起來。周遭的寒氣被驅散,不過多時,衾被也透出了熱。


    溫疏眉在熟睡中,朦朧間察覺身邊暖和,便翻了個身,下意識地蹭了過去,伸手抱住。


    謝無冷眼掃去,落在她的睡容上,滿目陰鷙。


    為什麽要花重金買個冰雕回來,


    不如一掌拍死?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的督主:原諒我一生放蕩不羈愛裸睡。


    深夜的督主:到底誰給誰暖床。後悔了,明天穿羽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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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挨罰


    臨近天明,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冷雨。雨滴敲打石板木窗,滴答聲輕靈讓人心安。溫疏眉在雨聲中睡意總會沉些,謝無起床她便也不知。


    直至他盥洗完畢,婢子將銅盆放回木架上,“咚”的輕輕一聲,溫疏眉才驀地醒了過來。


    看到身邊已空,她即刻坐起身。謝無立在幾步開外,不鹹不淡地看過來:“睡得可好?”


    “還……還好。”她努力穩著聲作答的樣子乖乖巧巧。


    謝無並不提昨夜發生了什麽,冷眼看著她下床、踩好鞋子,隨口吩咐門邊的宦侍:“傳膳。”


    溫疏眉聞言,捧起疊放在床角的幹淨衣裙,羽睫低垂:“那我先回去了……”


    言畢便福了福身。姿態倒恭謹,隻是向外退時明顯有點急。


    “小眉。”謝無吐了兩個字。


    溫疏眉一陣惡寒,在頭皮漫開的酥麻中屏著呼吸抬起眼睛。


    他一臉從容地立在那兒,好似剛才的叫法理所當然。


    可他……他不是該叫她“三十”嗎?


    他又說:“先用膳。”


    溫疏眉木在那裏,做不出反應。他仿若未覺,睃了眼那負責侍候盥洗的婢子:“十二,去備淨水來。”


    十二一福,這便去了。不多時打好溫水回來,不必謝無再多吩咐什麽,行至溫疏眉身邊輕道:“眉姑娘,先盥洗吧。”


    溫疏眉不得不強定住心,點一點頭,輕聲向十二道了聲“多謝”,便由她領著漱了口、又淨了臉。等她忙完,早膳已然布好,謝無也已坐在膳桌邊,但沒動筷,顯在等她。


    十二悄無聲息地向外退去,溫疏眉怯生生地看一看謝無,束手束腳地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去。


    謝無端起青釉小碗,碗裏有盛好的粥。他修長的手指拈著瓷匙,無所事事地在碗裏攪著:“我白日不在,你自己隨處走走,府裏好景致很多。”


    “……好。”溫疏眉應得極輕。他抬眸瞧過去,她的櫻唇正啟一啟,雀鳥啜食般吃了點瓷匙裏的白粥。


    昨天是白飯,今日是白粥。滿桌佳肴近在眼前,她卻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謝無覺得怪好笑的。


    目光在桌上快速一掃,他拿起一枚鴿子蛋,悠哉地磕外皮。每磕一下,都能看到她神色微微緊一下。


    待蛋殼磕得全然龜裂,他拿來,摳破一點。再一轉,整個蛋殼被撕成長條扯下。


    謝無將蛋一遞:“吃了。”


    便見麵前粉雕玉砌的小美人麵容一顫,接著就放下碗,毫不猶豫地接過鴿子蛋,啟唇咬下去。


    是有多怕惹他生氣。


    謝無挑眉不語,接著便也不再逗她,隻等她鴿子蛋吃完又塞了個豆沙包過去。等她再吃完,他就漱了口、起了身。


    溫疏眉也忙起身,可他沒看她,衣袍生風地向外走去。溫疏眉立在那兒,先以餘光緊盯他的背影,等他出了門又不自覺地緊盯窗紙透出來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完全遠去,完全看不著了,才重重舒著氣,癱坐回去。


    終於走啦!


    她癱軟在靠背上,手指搓著腰間的絛繩,心底一陣餘悸一陣歡喜。


    餘悸自是因為她怕謝無,怕到極致。歡喜則是因謝無昨晚未曾動她,她便生出了僥幸來,想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謝無所指的“暖床”,沒準兒隻是字麵上的暖床呢!


    兀自怔神了一會兒,溫疏眉便起了身,打算依謝無所言在府裏走一走。


    一則是她人生地不熟,要在府裏立穩,還是要熟悉些才好。


    二則是吃撐了。


    她的飯量說不上很小,隻是早膳從來沒胃口,總是吃不多。方才他一個蛋、一個豆沙包,再加上麵前的一碗粥一並吃下去,直把她脹得不太舒服,得消消食。


    走到院門口,她與蘇蘅兒碰了個照麵。定神一想,蘇蘅兒是管收拾臥房的差事,此時應是來收拾床鋪的。


    溫疏眉便有心幫忙,蘇蘅兒卻不肯,跟她說:“督主有心讓大家各司其職,不好壞了規矩的。”


    溫疏眉隻得作罷,無所事事地在旁邊看著她忙。等蘇蘅兒忙完,她才又問:“你可還有別的事忙麽?”


    “沒事了。”蘇蘅兒搖頭,“我平日都閑得很,怎麽了?”


    溫疏眉直言:“督主讓我在府裏四處走走,你若得空,咱們一道?”


    “好呀。”蘇蘅兒欣然應允。


    二人就一道出了門,漫無目的地在府中逛了起來。這般細逛,溫疏眉才真正覺出這府邸究竟有多大——蘇蘅兒說單是不緊不慢地走一圈,不理小道、不走岔路,都要逾一個時辰才能走完。可飛花觸水的湖上還有湖心島,島上亦有房舍,還有景致。若要上去看,一往一返地劃船也要花不少工夫。


    是以待得溫疏眉將府中各處了解了個大概時,已近晌午。天氣寒涼,走得久了二人都有些輕喘起來。


    溫疏眉覺得很是麻煩了蘇蘅兒,便邀她一道去聆泉齋用午膳。原隻是隨口說來的一份謝意,倒讓蘇蘅兒聽得眼前一亮:“好呀!我總嫌自己吃飯沒意思,你若喜歡,咱們日後可以常湊個趣兒。”


    “好!”溫疏眉銜笑,眉眼彎彎。她孤身來謝府,也是想有個伴的。


    二人便又結伴往聆泉齋去。正值晌午,天光大亮,四處景致都好。蘇蘅兒逛得高興,途中又與溫疏眉指了幾處景致,講哪株樹會開什麽花,等到天暖便好看了。


    溫疏眉這般聽著,心中的沉鬱也散了不少。不覺間已走進聆泉齋的月門,泉邊石案旁坐了位身材高挑的佳人。蘇蘅兒先一步注意到,“咦”了一聲:“明娟?”


    溫疏眉看過去,明娟正自石案邊立起來,臉上含著三分淡淡地笑:“你是溫氏?”


    “是。”溫疏眉垂首,福了一福,“姐姐安好。”


    明娟一襲柿子紅的上襖,雙手攏在袖中,不疾不徐地向她踱過來:“按理說你剛進府,我該多照顧你一些。但有些規矩上的事,總還要說個明白才好,溫姑娘別怪我說話直。”


    溫疏眉心神漸緊,猶自低著頭:“姐姐說便是了。”


    “好。”二人離得還有三步遠,明娟站定了腳,淡泊地睇著她,“你思念家人乃是人之常情,然既入謝府,你就該以督主為尊。溫府的有些東西出現在這兒,沒人瞧見便也罷了,若被瞧見,怕是要以為督主與逆臣勾結。”


    明娟說著,美眸在她麵上劃了個來回,聲音抑揚頓挫:“——因為這等罪名入了大獄的,可已不是一個兩個了。”


    溫疏眉抬一抬眼皮:“什麽意思?”


    明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意思就是——溫家的舊宅雖與謝府僅一牆之隔,你也不能這樣拿那邊的東西過來。”


    溫疏眉聽得雲裏霧裏,剛要再問,明娟攏在手中的手抽出來,將掌中托著的東西給她看。


    是一片滴水瓦當。狀似蝙蝠,底部的尖角處刻有兩個小字:溫府。


    溫疏眉並不能閉著眼睛說自己不識得這東西,因為這樣的滴水瓦當在溫家的每一個房簷下都是,如今溫府長久無人修葺,恐怕已有不少剝落下來。


    若她不認,明娟十之八九要著人去查來打她的臉。


    又聽明娟聲音一沉:“跪下。”


    溫疏眉黛眉淺蹙,搖搖頭:“我沒去過溫府。”


    明娟不作聲,下頜微抬,隻看著她。


    溫疏眉看一看她,心中已知今日這一劫大抵沒辦法輕易過去。倒是蘇蘅兒為她爭道:“明娟你幹什麽?阿眉昨日才進府,今日大半日都與我在一起,並無去溫府的機會。”


    明娟不急不慌地橫過一眼:“小五,莫要將這種事往自己頭上攬。這種事落到督主耳中,你也是兜不住的。”


    溫疏眉垂眸,斂裙跪地。


    “哎你……”蘇蘅兒下意識地要拉她,她沒做理會。


    明娟麵露滿意之色,點一點頭:“小懲大誡,半個時辰就行了。長個記性,日後切莫再犯。”說罷就提步離開,蘇蘅兒滿目詫異:“明娟……”


    溫疏眉拉住她:“算了。”


    蘇蘅兒轉回身,她聲音輕細:“下馬威罷了。你去攔這回,便還有下回。若真鬧到督主跟前,更不知還會出什麽事。”


    謝無是為她花了三千兩黃金,讓她看起來極為金貴。可明娟既能在謝府掌權,便可見分量也不輕。


    謝府裏的各樣人脈底細她皆不清楚,現下不是去硬碰硬的時候。


    蘇蘅兒在旁邊急得直跺腳:“那這大中午的,你真跪半個時辰啊?”


    “跪就跪了。”溫疏眉小聲囁嚅。


    又不是沒跪過。


    她十一歲那年被送進濃雲館,第三日老鴇就因她不乖順將她打得滿身青紫,又讓人押著她在屋外跪了整宿。她昏過去,會被冷水潑醒。


    若不是西廠的人在第五日就氣勢洶洶地殺到了老鴇跟前,跟老鴇說“這人謝督主要了”,這等責罰隻怕會是這四年裏的家常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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