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夜之間,行宮封了宮。各處宅邸也都緊閉了大門,生怕招惹災禍。


    可天不遂人願,官員宅邸之間還是很快有了病患。


    謝府內宅裏掌事的息玫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到書房求見謝無,滿而的憂色,歎著氣說:“督主,這樣時時緊閉著大門,實在不是辦法。”


    “事情來得及,不曾讓人出去大肆采買,存量沒有多少。我細細地算過,再過最多五日,可就要斷糧了。”


    她話音未落,正自在旁沏茶的綠瑤就到:“可若出去采買也太險了——京城已入不得,附近的集市我聽說昨日也見了病。”


    “那也不能一府人就這樣生熬著。”息玫頓聲,“我昨日想了想,想起督主在東邊還有處莊子。那邊雖是住得簡陋些,咱們經年累月也沒去過,附近的佃戶卻多。林地、果園、牲畜都有不少。倘使住過去,或許比留在此地強些。”


    屋中幾人相視一望。


    息玫提及的這莊子,府中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就連謝無自己也快忘了。被她這麽一提他才想起來,好似是還有這麽一回事。


    他凝神斟酌片刻:“若你們都過去,隻留我在這裏,不去采買還能過多久?”


    息玫對答如流:“若我們都走,隻留督主與幾個近侍,糧食熬上幾個月也是夠的。但蔬菜、葷腥一類便沒法子了。”


    “無妨。”謝無頷首,接著就看向溫疏眉,“你帶上小羅和小小梅,跟她們一起去。”


    “好……”溫疏眉點一點頭,看向他的瞬間,心底卻禁不住地生出一股擔憂來。


    天花不長眼,她們在這裏不安全,他也一樣。


    她一時竟有一股衝動,想留下來陪他,但到底克製住了。


    天花鬧起來,他本就忙得很,她留下來萬一再染了病,會添麻煩的。


    第36章 天花


    一府的人草草地收拾了行裝, 兩個時辰後便起了程。旁人都先上了馬車,謝無與溫疏眉一道行至門口,執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不怕哈。”他摸摸她的額頭, 她翻起眼來瞪他。他嘿地笑一聲, 又蹲身摸摸謝小梅的額頭, “不怕哈。”


    “我才不怕呢!”謝小梅抱住謝小羅的胳膊, “哥哥說會保護我!”


    “你看看人家。”謝無扭頭看溫疏眉,神情促狹,“學著點。”


    “學什麽學。”溫疏眉盯著鞋尖, “督主又不同去。”


    謝無慢吞吞地站起來, 在她麵前抱臂:“你也抱我一下啊?”


    溫疏眉:“……”


    她擰著眉頭看他, 他就這樣笑吟吟地等著。謝小梅和謝小羅也仰著頭望她, 周遭還有幾個死死低著頭的下人, 羞得她麵紅耳赤。


    最後她隻得咬一咬牙, 僵硬地伸出手, 在他身上抱了一下。


    “乖。”他順勢吻下來。謝小羅吸了口涼氣, 拉著謝小梅就跑:“他們好惡心哦, 我們不看不看!!!”


    謝無眯著眼瞅瞅他:“找揍。”轉而目光又落回溫疏眉麵上, 手指刮了下她白皙的鼻尖, “若遇上什麽為難的事, 就著人來給我送信,別自己扛著,聽到沒有?”


    “好。”溫疏眉點點頭,便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忽而一頓, 又折回來,“督主若是晚上睡不著……”


    他微微一滯, 她抿一抿唇:“我讓大夫配了助眠的方子,你試試看。”


    “好。”他頷首,銜著笑。她便繼續走了,走出大門攬著兩個孩子一道上了馬車,數輛馬車很快駛其,他目送他們離開,嘴角輕輕一扯。


    什麽助眠的方子?類似的東西他試得多了,都沒什麽用。


    不過她留下的這個,他還是願意嚐一下。


    .


    避暑的行宮地處京城西北側,此行要去的莊子位於京城東南。因已封了城,無法穿城而過,一行人就隻好繞個原路,要走三天兩夜才行。


    這當中應該會途經兩處官驛,還會有些私人開設的驛站,這原都是能供歇腳的地方。可現在鬧著疫,息玫考慮到這些地方魚龍混雜,覺得還不如在馬車上湊合幾日。


    這樣一來,本就吃不好睡不好,溫疏眉身邊還有兩個孩子,縱有乳母也免不了耗費精力,索性徹底沒了胃口。


    翌日晌午停下休整的時候,息玫端了碗麵進了她的馬車,將麵端給她:“多少吃些。”


    “我不餓呢。”溫疏眉道。息玫不快:“還不餓,你自己數數看,多少個時辰沒吃東西了?”


    息玫這般一說,她才發發覺自己原是昨日晚上就沒吃東西,今日早上也沒吃,都一整天了。


    “……多謝。”溫疏眉將麵接過,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息玫就下了車,過不多時,她又聽息玫在外揚音:“我幫你帶一帶哥兒和姐兒,你放心吧。”


    “好的。”溫疏眉點了頭。這整整一日,兩個孩子都跟在一起才車裏,隻在停下吃飯時才會下車鬆快一些。馬車就這麽大,坐著還好,晚上躺下睡覺就顯得擠了。加上她又體寒,昨夜便徹夜沒睡。息玫肯替她帶一會兒,她正可好好補上一覺。


    這一覺睡過去,竟就格外的昏沉。溫疏眉隱隱約約覺得這昏沉來得不正常,眼皮重重往下墜著,周身發寒於她而言雖不意外,卻又莫名地冒出汗來。


    她胸口也不舒服,仿佛被千斤巨石碾著軋著,讓她喘不過氣。她因而睡得並不踏實,時時都想起來,不再睡了,卻又偏醒不了,也睜不開眼,在夢醒之間不停往複。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朦朦朧朧感覺到有隻冰涼的手撫在她額上,繼而便聞驚呼:“溫姑娘發燒了!”


    好似是小羅的乳母的聲音。


    她猶自醒不過來,渾渾噩噩地聽著四周圍的嘈雜聲響,又有人議及“天花”一類的話。她還聽到謝小梅哭,不由得皺了皺眉,想撐起身來哄她卻也沒有力氣,倒聽到謝小羅說:“不哭啊,不哭……”


    可謝小羅的聲音聽起來依稀也有些慌。


    這般的嘈雜好似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她再度浸入夢鄉時,隱約感覺馬車似又駛了起來,顛簸得讓她愈發不適。


    .


    夜半時分,一隻枯瘦的手撫在額頭上,令溫疏眉驀然驚醒。


    映入眼簾的是個老嫗,六七十歲的年紀,衣著簡樸,頭發花白。見她醒來,籲了口氣:“你醒了。”


    一股不安在溫疏眉心底漫開,她坐起身,邊環顧四周邊問:“婆婆,這是什麽地方?”


    話沒問完,她已知這絕不是謝無的莊子。因為房中另一側還有張床,床上躺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那莊子她沒去過,需不需要兩人住一屋她不清楚,但總不至於讓她和個不曾謀麵的人同住。


    便聞那老嫗道:“這是懷遠坊的醫館。”


    腦中一陣嗡鳴,溫疏眉愕然抬頭:“天花……”


    老嫗點一點頭:“是你家裏人送你來的。”


    這是收至天花病患的地方。


    “不可能……”溫疏眉一口口吸著涼氣,方才那點子潛意識裏的不安成倍地翻湧起來,她一把抓住那老嫗的手腕,“不可能……我……我不可能得天花的,總要接觸過天花的病患才能得上……”


    漫說接觸天花病患。之前的幾日,除卻謝無與他跟前的幾個人,她誰都沒有見過。


    那老嫗眼含憐憫,拍一拍她的手:“到了這個地方,便安心養著吧。天花這個病我年輕時也得過,熬過去就沒事了,一輩子都不會再得。若熬不過去……”


    老嫗歎息,搖頭。


    熬不過去,便是一死。溫疏眉怔怔地望著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仍可見天花留下的斑斑印痕,這幾是“熬過去”之後最好的結果。


    她定一定心神,強自從容地再度與她解釋:“您聽我說……我說西廠謝督主府裏的人,謝督主一早就知京裏鬧起了天花,我不曾去過任何地方,一直隻在他身邊,斷沒有機會染上這惡疾。事關重大,我不能拿自己的命騙您,您放我出去,我……”


    “你不要再說了。”


    老嫗眼中忽而閃過一縷精光。


    她年輕時原是在富貴人家給小姐當伴讀的。後來得了天花毀了臉,不好陪在小姐身邊,主家厚道,就給了她一筆錢,她才憑著這筆錢到了京中醫館做些雜活謀生。


    是以達官顯貴人家的那些彎彎繞繞,她多少也知道一點。見溫疏眉言辭誠懇,她覺得這話不虛,便摸到了幾分端倪。


    她握著溫疏眉的手道:“你們深宅內院的道理最是說不清楚。但到了這地方……想輕易出去是萬萬不能的。我一個打雜的,說了也不算。你要撐住,以後的日子還長。”


    溫疏眉聽著她的話,腦中忽而一白,倏忽間想清了一些事情。


    那碗麵……


    還有,息玫突然願意替她帶一會兒孩子。


    可現下想清這些,好像已太晚了。她從未想過息玫會這樣,一直以來,息玫都有端莊大方示人,將謝府打理得井井有條,與謝無的關係看起來也並不親近。


    現如今,出手就是殺招。


    溫疏眉一分分地深想下去,心知這比明娟要狠得多。明娟所為都是雕蟲小技,全看謝無肯信誰,息玫卻是蛇打七寸。


    沒有人會冒著染疫的風險來救她的。


    之後一天一夜,溫疏眉不敢吃不敢睡,怕吃下這裏的東西便真染上天花,也怕同屋那個發著病的女人過來碰她。她隻得縮在牆角裏,強撐著精神坐著,臨近晌午時,聽到隔壁的房間裏有女人撕心裂肺的罵聲。


    “我沒得天花,我沒得天花!王氏那個賤|人……就是看大人寵我,想看我死罷了!大人不會不管我的,我要她好看!”


    溫疏眉聽得陣陣心悸,對麵床的那個女人卻隻聽得煩,懶懶地翻了個身:“日日罵夜夜罵,真當那些個男人會在乎啊?也不看看她同屋那個是什麽下場。”


    “她同屋?”溫疏眉恍惚抬頭,“她同屋怎麽了?”


    “她同屋也是哪個官的寵妾。哦……咱們這一個院子裏這般身份的多得是,我不是啊,我自己做生意,得了病自己過來的。剛說到哪兒了……”女人翻過身來麵朝著她,溫疏眉下意識地將身子有縮緊了些,聽女人繼續說。


    “她同屋那個,也是不清不楚就被送了進來。跟她一樣,日罵夜罵,沒完沒了,篤信自家官人會來救她。結果呢?幾天工夫,死了,家裏連個來收屍的都沒有,草席一卷拉出去燒了。”


    溫疏眉低下眼簾,薄唇顫著,說不出話。


    再至傍晚,她終是發了病。起先是頸間覺得癢,她隨手一抓,皰疹便破了皮,蹭了一手的血。


    而後,她再度發起高燒來。這高燒比昨日來得更難受,燒得她渾身都酸痛,撐不住睡過去,又一次次驚醒過來。照料她們的老嫗端了藥來給她喝,她喝到一半忽而眼前一黑,昏迷過去。


    病來總是如山倒。


    她昏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怕自己等不到“病去如抽絲”。


    天明時分,兩道黑影踏過晨露,飛簷走壁地落入宅院。值夜的阿井正在臥房外屋打盹兒,聞聲驚醒過來,定睛一看正要上前搭話,來者卻不及理他,不敢停頓地進了屋去。


    “督主。”二人進屋抱拳,謝無正自坐在茶榻邊品茶,聞聲抬了下眼。


    不多時,阿井就見眼前銀灰的影子一晃而過,又兩道黑影跟上,一息之間消失無蹤。


    第37章 搭救


    莊子裏, 謝小梅成日見不到溫疏眉,奶娘也支吾不肯說清去向,她又氣又怕, 放聲大哭。


    “不哭不哭!”謝小羅抱緊她, “母親會沒事的, 肯定會沒事的!那個話叫……叫……吉人自有天相!”


    這話當然不頂用。謝小梅比謝小羅小兩歲, 正還是靠哭解決萬難的年紀,平日裏能聽得懂的道理她還能聽一聽,“吉人自有天相”這幾個字放在一起, 是什麽意思她都不知道, 哪可能不哭。


    謝小羅倒也不惱, 隻陪著她, 直到她哭得累了, 栽在乳母懷裏睡過去, 謝小羅才鬆了口氣, 提步離開她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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