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的將這事交給謝無,謝無不敢推拒,隻得依言照辦,心底卻也知道這斷不是個好差事,就提了十二分的心弦,一遍遍告訴自己斷不能惹出麻煩。


    但有的時候,就是越緊張才越會出錯。


    眼看溫氏的住處都到了,他邁進院門時腳下一a,冷不丁地向前栽去。托盤中的墨錠摔到地上,木盒扣翻,他忙不迭地拿起木盒一看,墨錠已然斷成兩截。


    聽得聲響,房中自有宮人要出來查看情形。溫氏身邊的宮人都是皇後撥過來的,論身份無一不比他高。見狀自是不會容情,便依宮規先押出去賞了十下板子,又押回房門口跪著,等溫氏發話。


    十下板子說來倒算不得多重的刑,挨了打再長跪才是折磨。延綿不絕的痛意讓人吃不住勁兒,烈日當頭更教人一陣陣發虛。不出兩刻,謝無額上沁出的汗就已在麵前的地上洇出了一片濕,他隻得勉力支撐,不能讓自己暈過去。


    不暈過去,才有機會告罪。若暈過去,等到再醒過來,就不知會被發落到什麽地方了。


    不知這般跪了多久,麵前房門打開,依稀有人影晃過。謝無屏息抬頭,便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穿著一身櫻粉襦裙,頭發亂糟糟的,邊打哈欠邊往外走。


    看起來是午睡剛醒。


    看到他,她愣了愣,扭頭問旁邊的宮人:“他怎麽啦!”


    旁邊的宦官蹲身,與她說了個大概。她“哦”了一聲,就朝他走來。


    謝無滿心惶恐,咬牙忍住疼,拜下去:“臣該死,姑娘……”


    “你進來,幫我個忙。”她邊說邊拍拍他的肩。說完,就轉身折回去了。


    謝無滯了滯,不敢多言,踉蹌著起身,隨她進屋。


    她徑直入了內室,屏退宮人,又帶著耍賴的意味將乳母也推了出去。認認真真地關好門,從裏麵上了閂,把一張有她一半高的繡墩推到櫃子邊,爬上去,拉開抽屜,開始翻找。


    一套動作過於流暢,謝無一時愣神,忽而意識到她這樣會摔了,才趕忙上前扶住她:“姑娘找什麽?臣幫姑娘找。”


    她恰在此時神情一鬆,含著笑揚起手來:“這個,給你。”


    說著,一枚扁扁的圓形瓷盒就塞到了他手裏。


    是創傷藥。


    謝無怔然,她利索地從繡墩上爬下來,仰著頭問他:“他們說你是東宮的人,那你回了東宮,還會不會再挨罰呀?”


    稚嫩的聲音脆生生的,驅散恐懼。


    謝無不自覺地一哂,頷首回話:“臣不知道。”


    麵前的小姑娘皺起眉頭,沉思了片刻,又問:“你摔壞東西的事情,有其他東宮的人知道嗎?”


    他不解,搖頭:“沒有。”


    “那就好了呀。”她揚起笑,眉目彎彎,“若他們問你為什麽傷了,你就說我不高興,打了你。沒有摔壞東西的事,他們總不能再打你一頓,對不對?”


    “這……”謝無神情僵住,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那若太子殿下親自過問……”


    “太子哥哥問,你也這樣說呀!”


    他窒息:“姑娘要臣欺瞞太子……”


    “又不是什麽大事情。”她始終仰著頭盯著他,一雙眼睛眨巴眨巴,“你是犯了錯,可是也挨過罰了。一塊墨而已,挨打還不夠嗎?你要給一塊墨償命嗎?”


    他一時啞然,她再續道:“傻子才會給墨償命,你是傻子嗎?”


    “……”謝無看著她,心下一壁覺得這套說辭不對,一壁又被說服了。


    在他躊躇不言的時候,她又跑到妝台前,隨手抓了一支金釵,也塞給他:“這個你可以拿去請太醫,我就不多留你啦!”說完便朝他擺一擺手,小臉嚴肅,“再見——”


    那天,謝無直至回到東宮,腦海裏都還一片恍惚。


    他年幼入宮,鮮少得到什麽關照,更不曾有過身份這般尊貴的人這樣為他出主意。他便聽了溫氏的話,按她所言與東宮的掌事回了話。


    但那時她還太小,他也年輕,不知道人做出有違印象的事就會遭人懷疑。


    她從不是會苛待宮人的人,他說她因心情不佳就打了她,太子一個字都沒信,反倒叫他去問了話。


    到了太子跟前,他實在不敢隱瞞,便一五一十地全說了。


    那時睿德太子也才十六歲,聽言氣笑:“這丫頭,人小主意倒大。”


    謝無跪伏在地,聽言打了個哆嗦:“……殿下。”


    太子睇著他:“說。”


    “溫姑娘年幼不懂事……”他如鯁在喉,還是逼自己說了下去,“聽她所言欺瞞了殿下,是臣糊塗。”


    一語既出,殿中安靜了半晌。


    他不知在這半晌的安靜裏,太子在想些什麽,隻聽到太子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叩首道:“臣謝無。”


    後來太子就沒再多說別的,讓他退了下去。他前後養了十餘日的傷,傷剛好就被帶到了西廠。


    在那之前,他都不知道朝中還有個西廠。


    後來他聽說,西廠是才設立起來的。因為東廠已獨大多年,錦衣衛不足以與東廠抗衡,太子擔心東廠勢力漸大擾亂朝堂,便上奏立了西廠,與東廠分權。


    那段時間,謝無的日子也並不好過。他開始起早貪黑地習武,不知受過多少次傷。除此之外,還有太子早先豢養的高手來為他輸送內功,可內功不是說相融就能相融的。每每這般,五髒六腑都仿佛被石磨碾壓,劇痛蔓延向四肢百骸,總要十餘日才能緩解。


    三載之後,他被睿德太子放到了西廠督主的位置上。


    那段時間,先帝已精神不濟,然在睿德太子的把持下,朝政依舊清明。人人都以為待得新君繼位之後又會迎來新的盛世,誰也沒料到太子防住了東廠、防住了權臣,卻沒防住自己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庶弟。


    朝中變天的時候,謝無正在雲南辦差。前後不過一個月,什麽都變了。


    睿德太子殞命,太子妃殉情而去。新帝心狠手辣,幾乎將東宮官斬盡殺絕。


    而後他便聽說,就連溫家也入了獄。


    恍惚之間,他想起了那個仰著頭跟他說話的小姑娘。


    他自問不是個好人。誠然,睿德太子賢名在外,是個明主。可朝政晦暗,睿德太子再賢明,也總有些見不得光的事不得不幹。


    西廠便是為睿德太子做這些事的,他隻是睿德太子手裏的刀。太子要他殺誰他便殺誰,他沒有閑情逸致去發慈悲,日子久了,他早已忘了心善是種什麽感覺。


    可那一日,他隻希望那個小姑娘能好好的。


    若沒有她,就沒有他今日的一切。


    他欠她的。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他的命換她一生順遂。


    他在道觀的神像前跪了三天,後來是邱玉真人看不下去,告訴他說:“有些事,求神不如求己。”


    他便這樣殺回了京城,正逢朝中對新君反對之聲頗多,他斬殺了幾個逆臣,消解了新君對他的忌憚,立下從龍之功。


    忙完這些,他就將新君賜給他的千兩黃金盡數送到了濃雲館去。


    那天,他其實去看過她一眼。她比他印象中長高了不少,姿容也比兒時美豔,默不作聲安坐的樣子卻沒了從前的生機。


    他掐指一算,她才十一歲。


    許至儒那個老混賬真不是東西。


    他便西廠找了些好使的江湖秘藥,投到了許至儒的吃食裏去。


    他原也並不想接她進府的,隻想讓她住在濃雲館裏。有他在,濃雲館總歸也不敢欺負她,還要好吃好喝地供著。


    奈何在她十五歲生辰那天,他又去看了她。


    十五歲生辰,乃是個大日子。


    若她還在溫家,這便是及笄之年,接著便可談婚論嫁,為人|妻、為人母。


    他不想她這一天孤零零地過去,依照笄禮加笄的規製打了一套釵子給她。本想擱下釵子就走,卻意外地發現她已出落得那麽美。


    她坐在房中讀著書,如靜影沉璧。


    倏忽之間,他著了魔。


    第39章 病愈


    謝無的聲音總是很好聽, 比尋常男子聽來更多幾分溫柔,卻又不似許多宦官的聲音那樣尖細。


    溫疏眉撐著精神聽他說,因在高燒, 許多話都要聽過半晌才能反應過來。


    待他說完, 她又怔怔良久, 微抬起頭, 卻問:“督主是不是……”她啞了啞,“是不是認錯人了?”


    謝無微訝,嗤地笑出聲。


    “笑什麽。”她鎖著眉, 搖一搖頭, “督主所言之事我半分印象也沒有, 怕是真的尋錯了人報恩。”


    謝無笑睇著她:“那是朝中還有另一個與先皇後交好的溫家, 還是溫家當年有另一個女兒在宮中小住過?”


    她想一想, 遲鈍地搖頭:“不曾聽說……”


    “那就是了啊。”他垂眸淡笑, “安心養病, 我不會送你去死的。”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其實被燒得一片混沌的腦子已不足以去支撐她想什麽利害, 隻是他的解釋讓她莫名地安心了下來。她任由他扶她躺回去, 昏昏沉沉地再度入睡, 這次終是睡得安穩了些, 不再中途驚醒。


    如此渾渾噩噩地又睡了足有兩天, 溫疏眉才退了些燒。額頭仍有些熱,精神卻恢複了不少。是以在再度醒來的瞬間,她驀然意識到謝無不該在這裏陪她,見他還坐在床邊,猛然伸手推過去。


    謝無正給她吹著藥, 忽被一推,驚了一跳, 忙將瓷匙放回碗中:“怎麽了?”


    回過頭,他看到她緊緊盯著他。一雙美眸充斥不安,在他麵上來回來去劃著:“你……你別在這兒,會染病的。”


    他不禁輕笑:“好幾天了,要染早就染了。”頓了頓又說,“我內功好,沒事哈。”


    言畢又重新吹了藥,送到她唇邊。溫疏眉抿一抿唇,不想這樣麻煩,就坐起身,從他手裏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他安靜地看著她喝完:“不怕苦了?”


    “什麽?”


    他凝神道:“我記得你在宮裏的時候,宮人說要你喝藥你就哭得死去活來。”


    溫疏眉雙頰一紅,放下藥碗:“那是家裏慣的。”


    她那時候那麽愛吃甜,自然不喜歡苦。再加上家裏又不肯讓她多吃甜食,她趁著喝藥哭鬧一下,正可騙來幾口蜜餞糖果吃。


    可這麽多年過去,先是天牢,後是濃雲館。沒人疼愛的日子過得久,這些小毛病小心思自是煙消雲散了。


    謝無伸手在榻邊小桌的盒子中一摸,摸出一片蜜餞喂給她吃:“我也可以慣著你啊。”


    她嚼著蜜餞,頷首不言,他打量著她的神色:“不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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