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一切事情,都不為別人,隻為自己。”他說著,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留下來照顧你,是我願意,我覺得這樣自己心裏才舒坦,沒有什麽你拖累我。”


    她沉默良久,吐了五個字:“才不是那樣……”


    “那是哪樣啊?”他隻笑,露出些許嘲諷,搖起頭來,“你們這些世家貴女啊,就是心思太重,讀書讀得迂腐了,時時要想著對不對得起別人。我要是你就不想這些,自己這條命是最要緊的,別的事都由他去。”


    他的歪理總是這樣多的,溫疏眉自知說不過他,隻好不跟他爭。謝無在幾日後回了行宮山下的別苑去,臨行前將管家的大權交給了溫疏眉,隻是掌仍由蘇蘅兒去管,免得溫疏眉大病初愈花得心力太多。


    天氣一轉入了深秋,在秋冬交替的節骨眼上,皇帝真的扛不住眾臣的一再請命,下旨重新設立的東廠。


    如溫疏眉所料,東廠果真新官上任三把火。徹查刑獄要案、捉拿舉止失當的官員、追擊藍砂教,一時間鬧得風風火火。本就懼於天花的百姓們因東廠的威懾變得更不敢出門,整個京城都顯得愈發愁雲慘霧。好在一時之間,東廠倒沒找西廠的麻煩,兩方呈井水不犯河水之勢,也算和平。


    是夜,東廠督主孫源回了府。


    他原就是宮中有權勢的宦官,如今擔了東廠督主一職,愈加春風得意,府中美妾添了好幾個。他剛進屋,就有美人迎了上來,笑容滿麵地為他褪去沾滿寒氣的大氅,奉上熱茶,細語輕聲地問他餓不餓。


    孫源美人在懷,舒服得很。然剛用了半盞茶,忽有人裹挾著冷風進了屋來,匆匆一拜:“督主!”


    孫源不滿,皺起眉頭,看清眼前是誰,顏色又緩和了幾分:“說。”


    底下的人道:“那個黃參,招了。”


    孫源不禁屏息,揮手讓美人兒退了出去,轉身落座到書案前,問他:“怎麽說?”


    “約莫半月前,他們的教主就已在咱們的追擊中跌下山崖,丟了性命。他們當時有人追下去收斂了屍體,就地葬了,屬下已依他所言著人去查。”


    孫源驟然鬆氣。


    若此言是真,藍砂教便已誅滅。這是西廠纏鬥幾年都未能辦成的事,陛下必會重賞東廠。


    孫源又問:“那孩子呢?”


    傳言說藍砂教手裏有個孩子,是睿德太子的遺孤。


    是真是假都不打緊。隻消人心所向,那孩子就必須死。


    “也死了。”底下的人跪伏得更恭敬了些,“當時那教主親自抱著孩子,孩子便與他一同墜入了山崖。才五六歲,活不下來的。”


    “好的很。”孫源籲著氣,緩緩點頭,“好的很。你們不要大意,驗明身份、細細查清,確認無誤了再來稟我,我稟奏陛下。”


    “諾。”手下抱拳,“但還有一事……”他忽而顯得猶豫,孫源的目光在他麵上一定:“說。”


    “就是……小的們近來審問藍砂教,細枝末節的事情審出來不少。原也不曾上心,現如今放在一起看卻覺得有些怪異……”


    孫源聽得愈發不耐:“有話直說,繞什麽彎子?”


    “是。”手下忙清了清嗓子,“小的覺得奇怪,這藍砂教確是勢大,可西廠那邊人手也並不少。怎的謝督主追查這許久都未能將他們掃清,督主您一上任就蕩平了呢?”


    孫源再自負,也知這話並非隻為誇他,眼睛一轉:“你什麽意思?”


    手下低頭:“從藍砂教數位教眾的口供來看……他們先後數次死裏逃生,常在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逃過一劫,西廠好像總是……總是……”


    “手下留情?”孫源目光微凜。


    手下不敢承這話,屏息換了個更不得罪人的說法:“總是適可而止。”


    孫源坐不住了,站起身踱起了步子。


    如若此言不虛,謝無便不對勁,他卻不明白謝無為何會這般不對勁。


    謝無憑著從龍之功才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陛下視他如左膀右臂。平日裏如流水般的賞賜不說,就說將那開國時攝政王的王府賜給他,便是無人可比的殊榮。


    如此風光無限,謝無會對陛下不忠?


    孫源足足在房裏踱了四五個來回還是拿不定主意,終是定了腳,吩咐手下:“你們一並去詳細查來,再做決斷。小心一些,莫要驚擾西廠,我們招惹不起他。”


    “諾。”手下一應,就此告了退。


    孫源負手而立,凝神又思量了半晌。


    他眼下最想知道的是倘使這權勢滔天的謝無真有異心,陛下會如何決斷。


    第42章 兩命


    天花的陰霾在冬時終於散去, 京城解了禁,禦駕也得以回宮。謝府上下亦回到京中去,謝小梅和謝小羅歡呼雀躍地滿院子跑, 謝小羅發現湖麵結了冰還要拉著妹妹去滑冰, 被阿井好說歹說地攔了下來。


    “小公子, 您可省省吧, 這才多冷?湖麵還沒凍結實呢。”溫疏眉與蘇蘅兒在房中吃著熱茶,眼看著阿井一手一個將兩個孩子都拎進來,皆繃不住地笑。


    謝小羅被擾了興致, 滿麵不忿, 謝小梅依舊乖巧, 坐到溫疏眉身邊, 也端起熱茶來飲。


    溫疏眉算了算時辰, 問阿井:“咱們一早回來的時候, 督主說進宮複個命就回來。這都快晌午了, 還沒回麽?”


    阿井躬身:“好像是宮裏臨時出了什麽事, 督主還忙著。您先用膳便是, 督主一忙起來, 總說不準什麽時候才能忙完的。”


    溫疏眉點點頭, 就著人傳了膳。這些日子她都過得自在, 早先謝無回了行宮那邊,她白日裏就同蘇蘅兒一道理一理莊子上的大小事務,若謝無得了空回來看她,她就陪他待著。他會的東西很多,琴棋書畫皆能消解常日的無聊。她有時在晌午明亮的陽光下望著他, 會在恍惚間覺得夫妻和睦大抵如是,待回過神來, 又訥訥不知自己為何去想這些。


    宮中,陰雲彌漫。


    天花雖然終了,有孕的雲妃卻在回宮的路上得了急病,短短幾個時辰就不明不白地歿了。


    一屍兩命,


    這是今上登基四載以來,沒的第十一個孩子。


    這十一個孩子中,隻有皇長子是生下來才夭折的,餘下的都是胎死腹中,無一幸免。


    因此,皇帝現下尚無子息,連公主也沒有。


    眼下棺槨已入了宮,雲妃停靈在從前的寢殿裏。寢殿中一片宮人們的哭聲,處處都是白色。天子所住的建極殿裏,皇帝的神情也前所未有地陰沉。他坐在禦案前支著額頭,就像被抽盡了渾身的力氣。


    禦前宮人們都死死低著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響。謝無在幾步外的香爐邊,沉默靜立。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於啟唇:“謝無,你說……”


    謝無看過去,皇帝正抬起臉來,麵色蒼白之至:“你說……是不是真的有天譴?”


    他這般說著,眼中一片空洞。


    在他接連失去三個孩子的時候,朝中就已有傳言說此乃天譴。當時他自不肯信,覺得那些人妖言惑眾,便斬殺了數人,又用酷刑讓餘下的人也閉了嘴。


    但現下,先後十一個。其中大半甚至一直胎像極好,卻就那麽不明不白地去了,往往還會將母親一起帶走,一屍兩命。


    皇帝安慰過自己,跟自己說婦人生產本就不易,喪了命也不足為奇。但諸如這般的事情越出越多,他再想自欺欺人也明白,本朝從無哪個皇帝如他這般“倒黴”。


    鬼使神差之間,他就慢慢地信了。他懷疑起來,懷疑是不是真的有天譴,於是老天記了他殺兄弑父的債,一筆筆還在他的孩子身上。


    謝無凝視著香爐飄散出來的煙霧,半晌不言。皇帝的氣息因為他的沉默而變得愈發急促、不安,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隨時都會窒息。


    謝無終於開了口:“神鬼之事,臣不敢妄言。”


    他邊說邊迎向皇帝的眼睛,欣賞著皇帝眼底的那份恐懼。


    “但若陛下想求個穩妥,試上一試,做些事討神鬼歡心,倒也不太麻煩。”他又道。


    皇帝精神一震,好似突然得了一道救命符,當即有了氣力,撐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麵前,攥住他的肩頭問:“你有辦法?說來聽聽!”


    謝無雷打不動地立在那裏,思索著說:“傳高僧大作法事,超度雲妃、還有先前那些故去的嬪妃,和她們的孩子。”


    “朕自會!”皇帝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滯了一瞬,卻皺眉,“她們哪個離世時朕沒有好生超度……不行,謝無,這怕是不頂用。”


    謝無麵露了然,複又沉思片刻:“為先帝與睿德太子大辦祭典,求得寬宥。”


    皇帝驟顯怒意:“去年才剛辦過!”


    當時他便是不肯的,隻是朝中議論太多,他不得不做個樣子。可那次祭典雖勞師動眾,花費頗多,卻也並未能堵住天下人的嘴。隻讓許多讀書人有了新的調侃他的說辭,讓他覺得吃力不討好。


    謝無眉心微蹙,提了第三個主意:“再不然,就是下詔罪己,大赦天下。”


    皇帝一滯。


    “自古若有天災,為帝王者就都會下詔罪己。給天下萬民看,也給漫天神佛看。至於大赦天下……”謝無語中一頓,“陛下誅殺的那些人,都不免還有親朋好友在世。有些尚在語中,有些發配苦寒之地。他們過得不好,離世者心懷牽掛,自是陰魂不散;若他們過得好了,許多鬼怪邪魔,大約便會釋然一些。”


    他聲線平靜,沒有半分感情。就好像在慢條斯理地念一本《百家姓》之類枯燥的書,無需任何情緒灌注。


    “下詔罪己……大赦天下……”皇帝怔忪地退開半步,重複著這八個字。


    謝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複又言道:“況且,便是拋開這些神鬼之事不提,臣看陛下也已著惱於讀書人許久了。但堵不如疏,這些讀書人都蠢得很,最易感動於那些瞧著漂亮的善事。陛下若行大赦天下這樣的善舉,許多讀書人大概都會感懷陛下恩德。”


    他這番話,說進了皇帝心坎裏去。


    是,他已著惱於那些略識幾個字就敢提筆亂寫的讀書人許久,他也認為那些讀書人蠢得很。


    若做些明麵上的工夫就既能取悅神鬼、還能讓那些讀書人閉上嘴,他何樂而不為?


    “這主意好……”皇帝年輕但憔悴的臉上露出欣喜來,強緩一口氣,他努力定住幾分情緒,“這主意好,容朕想一想,容朕好好想一想……”


    謝無仍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薄唇緊抿出一條線,微微頷首:“雲妃之事,陛下節哀順變。臣先行告退。”


    後宮之中,皇後去憑吊了雲妃一番,便回到鳳儀宮歇下。不多時,宮人來稟:“蕊夫人求見。”


    皇後倚在茶榻上,抬了抬眼皮:“請進來吧。”


    一眨眼的工夫,蕊夫人進宮也有半年了,侍君很用心,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她便早已寵冠六宮,故去的雲妃已失色多時。


    蕊夫人走進寢殿見禮,皇後隻懨懨地看著她,眼中依稀有幾許厭惡。待得宮人們退出去,那份厭惡才消散,皇後笑一聲,朝她招手:“坐吧。”


    蕊夫人也笑笑,坐去榻桌的另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伸手遞給她:“喏。”


    皇後接過,閑閑地在手裏把玩著:“謝督主借著你的手給我送藥倒簡單了不少,我從前都沒想到還有這種好處。”


    蕊夫人嗤地笑了聲:“瞧你說的,謝督主在宮裏手眼通天,哪裏就少我一個送藥的呢?”


    皇後不予置評,沉默了須臾:“雲妃這事……”


    她頓聲,安靜兩息:“你說謝督主到底在想什麽?”


    “不知道。”蕊夫人聳肩,“我也不想那麽多。誰能讓我好好活著,我就聽誰的。他,既能讓我好好活著,又能讓咱們九五之尊不痛快,我自是要死心塌地地幫他。”


    皇後看看她:“沒留下什麽把柄吧?”


    “西廠的秘藥,能留下什麽把柄?”蕊夫人輕鬆地搖搖頭,目光一轉落在皇後麵上,便注意到了她側頰的新傷,“倒是你……我知道你咽不下這口氣,可日子都這麽久了,你何苦一直與陛下強爭?不如忍一忍,隻當是待自己好些。”


    皇後低下頭,沒說話。


    “你看看我,當初鬧成那個樣子,險些牽累得夫家都沒命,如今肯服個軟,總歸也還過得尚可;你再看看溫家小姐,委身在謝督主身邊,那不也挺逍遙自在的?”


    皇後聽到後一句,忽地笑了。


    蕊夫人若拿自己的處境勸她,尚還有三分說服力,能讓她覺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可拿溫家姑娘來作例,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蕊夫人能有如今的日子,是因為能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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