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君潛終於明白,為何她要來吳州。因為她料定他不敢追過來,她可以放心地與心上人雙宿雙飛。


    “少爺?我們不跟上麽?”身後兩名家丁打扮的屬下請示道。


    “走吧。”陸君潛鬆開握緊的拳,平靜道。


    他不該來的。


    他的自尊,他的驕傲,他的責任,哪一樣不比她重要?


    第83章


    阮明姝想著紅綾婚禮一過就動身回京, 便在匾額鋪添了錢,叫他們加急做,最遲後日就把東西送來。


    出來匾額鋪, 幾人便去人市,找到個靠譜人伢子, 挑了兩個奴婢兩個小廝。四個俱是十歲左右,既幹得來活,又是孩子, 時日長了能養出點感情來。


    阮明姝在挑奴仆一事上謹慎了些,花了小半日時間一一探問考驗, 最終才挑定。付好錢,收了契,便由紅綾綠綺一人領著個小丫頭,趙奚帶著兩個小男孩一路往徐府走。


    眼皮兀自跳著,心中不安又焦躁, 阮明姝沒走幾步就頻頻四下環望。


    是他麽?


    阮明姝默念著那三個字,一時間連呼吸都不會了。


    可是她望眼欲穿,也沒有瞧見日夜牽念的身影。


    “小姐你怎麽了,還是不舒服嗎?”綠綺擔憂地問。


    “沒有。”阮明姝搖頭, 神色落寞, 掩飾不住。


    怎麽可能會是他呢, 我在做什麽夢。阮明姝自嘲一笑, 心中酸澀難言。


    她深深吸了口氣,柳腰挺直, 強打精神繼續朝前走。


    風未住,雨已停。


    在江南濕潤纏綿的青石街道上,阮明的目光從一張張陌生的臉上點過。最終, 她癡人說夢般的期冀寸寸燃燼,飛灰於心。


    她收回視線,默然走著,忽地被迎麵而來的男人撞了下肩臂。


    阮明姝不由蹙眉,抬眼時,冷漠雙眸帶著遷怒的怪罪。


    卻在與那人低垂的眼神交匯時陡然睜大,唯留驚顫。


    灰舊的帽沿低低壓著,直遮雙眉,肌膚暗黃,長疤猙獰,兩腮長須雜亂。


    陸君潛從不會這般邋遢粗野。


    可阮明姝知道是他。


    他可以用裘帽遮住額眉,可以喬裝打扮,但人的眼睛卻說不了謊。


    那對寒潭似的星眸,早已烙在她心上。他眼皮上流暢深邃的褶子,她都能分毫不差地描繪出來。


    身子不可製止地輕顫,她本能地害怕,卻又不知死活地高興。


    兩瓣朱唇輕啟,卻說不出話。她不敢叫他的名字,暴露身份對他來說太危險了。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陸君潛淡而無瀾的眼神掃過她,沒有半分柔情,轉瞬即逝。


    他就這樣與她擦肩而過,大步離去。


    阮明姝纖手伸出,隻捕到他袖下拋卻的一縷虛風。


    *


    阮明姝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回徐府的。


    她似乎魂魄出竅,整個人被分成了兩半。神魂還在因陸君潛冷漠的視而不見顫栗疼痛,身體卻默默做著一切她該做的事。


    她安置了四個小娃娃,溫聲安撫他們,叫他們先下去歇息。她還同紅綾綠綺商量好,新買的宅子在她離開後如何看護。她甚至同眾人一起歡歡笑笑用了晚膳,商討後日婚宴她作為娘家人要做些什麽。


    但在進行這一切的同時,她始終倒懸著刺痛的心,猜測著陸君潛為什麽裝作不認識她?


    她本不敢相信,陸君潛會不顧安危、以身犯險來吳州。可現在她親眼見到他了,他卻毫無反應。


    她寧願他氣她、恨她,質問她。


    這樣,她也不必如此不甘。


    或許,他根本就不是為她而來,所以才會對她視而不見。倨傲如他,被這樣欺騙玩弄,留她一命,形同陌路,已是仁慈。


    *


    天已黑下許久,見正經事商量得差不多了,阮明姝實在撐不住,起身歉然道:“今日走了許多路,這會子太累了,我先回去歇息。”


    “我也一起。”趙奚輕聲道。


    他默默走在阮明姝身後,一路無言。


    阮明姝和綠綺、趙奚住同一個院子,阮明姝住的堂屋,趙奚和綠綺分住東西兩廂。


    跨進院門時,夜色中又飄起細濛濛的雨。


    阮明姝似無所覺,既不從長廊繞道,也不撐傘,直直從庭中碎石路往正屋走。


    “阿姝。”趙奚叫住要關門的她。


    “嗯?”阮明姝沒什麽精神,但仍看向他。


    趙奚薄唇動了動,最終將詢問的話忍下:“有事就叫我一聲。”


    阮明姝笑笑,頷首道:“嗯,你也休息吧,這幾天有得忙呢。”


    背身闔上門,阮明姝便再也忍不住,捂住酸熱的眼眶,頹然蹲下。


    許久,她才將淚意壓住,緩緩站起身朝裏屋走。


    失魂落魄坐下,卻發現原本空蕩蕩的桌麵,不知何時多了封信。


    紙封上一個“姮”字,鐵畫銀鉤,鋒芒畢露。


    *


    夜雨連江,形如畫舫的客船將鐵錨勾在岸邊,孤零零停靠著。


    這處不是正經渡口,加之黑夜,更加寂靜冷清。客船上懸著一溜圈的彩繪芙蓉燈,透過燈紙的風將光亮吹得時時晃動。


    陸君潛站在簷下,身形高大,英挺如玉山,似乎驚濤駭浪也不能將之動搖。


    卻被江南這纏綿悱惻的雨亂了心神。


    “爺,該起船了。現在風向好,明一早就能到常州。”船廂後頭走出位清瘦青年,恭敬在他身後提醒。


    陸君潛抬了抬眼皮,陰雲厚遮的灰藍夜空,細雨絲絲,皎月不知何處。


    岸上細柳垂絲,青石道上空無一人。


    從徐府到此處,不過幾步路。


    她不會來了。


    *


    那張信箋,寫的不過寥寥數語。被阮明姝壓在掌下,不敢再讀第二遍。


    放佛多看一眼,她就會奮不顧身衝出去,什麽也不想,什麽都拋卻。


    “冷靜一些,別衝動。”她閉上眼,秀眉深皺,額間生出細密的汗。


    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前功盡棄。長痛不如短痛,既然陸君潛說了,這是最後一次等她,何不揮劍斬情絲,斷了叫她愁腸百結的無望愛慕。


    “對,該這樣。”她喃喃自語,說服自己,“隻要挨過這一時,以後便是海闊天空,無牽無掛。”


    他說會放過我,我也會忘記他。


    於彼此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


    阮明姝點著頭,眼淚卻是湧泉般不知停歇。


    陸君潛是個混蛋,“一筆勾銷,再無瓜葛”,他竟說得這般輕飄飄。


    而她比陸君潛還混蛋,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曾多麽懇切地求他放了她,到頭來,傷心的是她,放不下的也是她。


    趙奚隔門而立,聽了許久,阮明姝的抽泣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阿姐。”他叩了叩門。


    屋內哭聲戛然止住。


    “什麽事?”阮明姝顫著聲音問,


    “外麵黑,若要出門,我送你。”他嘴中都是苦意。


    片刻後,阮明姝推開門,秀容之上仍是淚痕道道。


    “你看了信?”阮明姝問他。


    趙奚避開她的目光:“我怕信裏有問題,才打開的,不是有意偷看。”


    阮明姝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綿延的淚:“沒事兒。”


    “還來得及。”趙奚看著她,傷感又溫柔。


    “......什麽?”阮明姝哭得眼皮兒都泛紅,愕然抬眸看他。


    趙奚伸出手,輕輕將她額間濕亂的碎發撥正,隱忍克製住滿腔愛意,指尖都不曾冒犯觸及她肌膚。


    “他能來吳州,便是為你賭上性命。去吧,阿姐。”趙奚笑笑,也紅了眼圈。


    *


    路上很黑,天上飄著雨,地上是坑窪的積水。


    阮明姝跑得急,索性連傘都扔了。


    繡鞋裙擺早已濕透,視線也被雨水打得模糊。夜風迎麵,又呼嘯著從耳側飛過。


    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為趙奚在後麵默默護著她。


    情之一字,並不可惡,也不可怕。它叫勇敢的人更加勇敢,溫暖的人更加溫暖,比如趙奚。


    而她的怯懦多疑、糾結痛苦,不因“情”,也不因陸君潛,隻因她自己。她連自己都不信,陸君潛又能有什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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