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連忙扶著人出了門,按理新娘出嫁程序頗多,但寧家卻又有些古怪,連拜別父親主母的大禮都沒有,一切從簡,可又聽說嫁妝不減,九十九台大紅色嫁妝一早就在大院前放著。


    喜婆不敢多問,臉上笑意不減半分。


    寧家門前迎親隊伍裏的幾個行郎剛剛走完三催四請的流程,好不容易等寧家人鬆了口,閑話間就看到有嫁衣女子在花園內娉婷而來,圍簇在門口的人瞬間熱鬧起來,敲鑼打鼓聲重新響起。


    茶酒司儀的聲音在樂聲中熱烈響起。


    “在下冬青,世子爺身體不適,特命屬下迎接世子妃。”一個含笑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寧汝姍悄悄抬眸看去,隻看到一雙含笑燦爛的眼眸,濃密眉毛,漆黑大眼,端得上一個意氣風發少年郎。


    “有勞。”她輕聲說道。


    “今日勞煩冬侍衛了。”寧父站在寧汝姍身側,笑說道。


    “不敢當,職責所在。”冬青跟著誰說話都是笑臉盈盈,不卑不亢,彬彬有禮。


    寧汝姍盯著自己腳尖的大紅色繡鞋,出門前忍不住扭頭向後看了一眼,依舊沒見到自己想見的人,那雙未語三分笑的眼眸終於是暗淡下來,最後還是斂眉,伸出右腳,踏出寧府大門。


    “上轎。”司儀大聲唱和道。


    直到馬車逐漸消失在青蘿街,寧父這才長歎一口氣,一扭頭看到大堂內站著的一對母女,臉色一變,摔了袖子,直接朝著書房走去。


    “娘。”寧姝顫巍巍地喊了一聲。


    “別怕。”寧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臉上帶笑,眼底卻是一片冰冷,“那賤/人能替你嫁給那瞎子,也算是對得起我寧家的養育之恩,你爹拎不清,你若是害怕這幾日去你外祖母家避避風頭。”


    寧姝眼角含淚,素衣蔽體,弱不勝衣,頗有楚楚可憐的三分滋味。


    那邊馬車緩緩悠悠地到了毅勇侯府,寧汝姍也不知是餓的,還是緊張的,一時間隻覺得自己心跳極快,手指在微微顫動。


    她甚至能聽到陰陽先生拋灑五穀豆錢彩果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下轎。”轎門被人掀開,一席華貴明亮的青氈花席落在轎前,一直延伸到毅勇侯府門口。


    身著粉色衣裙的女子捧著鏡子在門口的花席上緩慢倒行,數個同樣裝扮的女子舉著蓮炬花燭站在一側。


    喜婆牽著寧汝姍下了喜轎,踩在地上鋪好的青氈花席上,雙手緊握卻扇,臉頰不由暈開紅暈,隻覺得越發緊張。


    前麵便是她年少慕艾之人的府邸。


    他就在自己前麵,隻要自己跨過去就能觸碰到他。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頭皮發麻,跨過一個皮光緊致的馬鞍。


    “年年平安。”


    緊接著是邁過一杆黃金雕成的秤。


    “稱心如意。”


    她邁入大門時,鞭炮聲混著敲鑼打鼓聲驟然響起,陰陽先生像是不要錢一般地撒著糖果果脯,氣氛熱烈而喜慶。


    寧汝姍最後被引到新房內。


    “都先退下吧。”扶玉把人都支了出去。


    聽到大門咯吱一聲關上,寧汝姍這才放下早已酸軟的手臂:“儀式都簡化了,沒想到還是這樣累人。”


    扶玉給她揉著手臂,咬了咬唇,猶豫地看著她:“夫人好狠的心。”


    “娘就這個脾氣。”


    她一笑,黑如鴉羽的睫毛便顫巍巍地蓋住狹長泛紅的眼尾,顯得溫柔而可親,手中的陳舊帕子在手心反複揉捏著。


    扶玉看著她的笑,最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新房布置並不熱烈,隻有一對手臂粗大小的蠟燭還在強烈地昭示著今日是個大喜的日子。


    隨著蠟燭越來越短,寧汝姍的心情越來越忐忑,手中的帕子幾乎要揉出洞來,屋內的火盆燒得炙熱,連帶著臉上的紅暈也逐漸暈開。


    “是不是出汗了,妝花了嗎?”寧汝姍的目光自緊閉的大門上收回,扭頭問著扶玉。


    扶玉仔細打量著,捂著嘴笑說道:“好看得很,世子一定喜歡。”


    寧汝姍抿著唇笑了笑。


    “外麵的宴會還在吃嗎?”她看了眼沙漏。


    扶玉搖搖頭:“不如我去看看。”


    “算了,初來乍到,還是穩重點。”寧汝姍出聲止了她的腳步。


    “不礙事……”


    就在此刻,右側床頭窗戶的位置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說世子晚上來嗎?”


    “世子今日宴會都沒露麵,都是大娘子出麵的,一看就是……”說話的人極為不屑。


    扶玉氣得牙齒發癢,奈何被人死死拉著。


    寧汝姍沉默地聽著,脈脈秋瞳雙眸在燭光跳躍中似有一團火,卻又在搖曳中逐漸暗淡下來。


    “吵什麽,該換班的換班,沒得規矩的小蹄子。”一個嬤嬤低聲且嚴厲地打斷她們的話。


    屋外安靜下來。


    “不是早就預料會這樣嘛。”寧汝姍抬眸笑了笑,帶著安慰。


    她雖然如此喃喃自語,但依舊難掩失落。


    “來不來都會派人來說一聲的。”她手中的卻扇無力垂落下來,長長的睫毛垂落在眼尾,留下一點淺淡的陰影。


    “對啊,容家是大家,總不會連這點禮數也沒有。”扶玉強笑著安慰著。


    隻是主仆二人等到兒臂粗的蠟燭隻剩下一截時,依舊沒見到有人推門進來,整個容家大院的人好似在隨著夜色都消失不見了,隻留下這間屋內的一點光輝。


    角落邊上的沙漏轉了個圈。


    ——亥時了。


    寧汝姍在迷糊的睡夢中倏地驚醒,迷茫地看著昏暗下來的房間,最後落在隻剩下半截的燭光中。


    有些刺眼,刺得她眼睛發疼。


    ——“小姑娘愁眉苦臉做什麽,逝者如斯夫,不亦樂乎。”


    眉目俊朗的少年站在高高的石頭上,墨發青衣,神采飛揚,指著滔滔不絕的江水,意氣風發地笑著。


    這一笑便徹底刻在她心底,讓她義無返來到這裏。


    她滿懷期待,卻又被現實打敗。


    “世子想必忘記了,姑娘不如先沐浴休息吧。”一側的扶玉也驚醒過來,勉強笑著安慰道。


    寧汝姍沉默地聽著,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手中皺巴巴的帕子,視線落在那個發黃的‘嬌’字。


    他是不是忘記我了?


    燭火噗呲一下熄滅了,寧汝姍的視線暗了下來,遲鈍地想著。


    就在此刻,一直沉寂的屋內響起一陣敲門聲。


    寧汝姍眼睛一亮。


    第2章 相遇


    “世子病了。”


    說話的人是一個嬤嬤,自稱是春嬤嬤,一張口,嘴角兩道紋路就格外刻板嚴肅。


    “夫人早些休息。”她淡淡掃了一眼寧汝姍,態度恭敬中卻帶著冷淡。


    容家父輩戰死沙場,用骨血屍骸堆積的功名富貴,總是難以被消磨幹淨的,到了容宓容祈一代,家中隻剩下他們兩人,容祈又突遇大變,逼得他們今日不得不娶了個外室女。


    春嬤嬤心中暗恨寧家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竟然敢拿著外室女敷衍人。


    “奴婢就不打擾夫人休息了。”她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寧汝姍抿了抿唇,還是讓扶玉親自把人送出院門。


    扶玉回來時神色惶恐不安,寧汝姍卻是反過來安慰著:“既然世子病了,那我們就早些休息吧,你今天也陪我睡把。”


    扶玉比她大幾歲,一向最是包容她,忙不迭岔開話題,扶著人卸妝沐浴休息去了。


    隻是這一夜,寧汝姍注定睡得不安穩。


    夢中反複出現漫天大雪,還有無數哭泣嘶吼的聲音,以及少年自馬上從天而降的瀟灑模樣。


    眼眸明亮,嘴角含笑,意氣風發。


    ——“小姑娘為何總是皺著眉。”


    ——“世子不是癡念二娘子嘛,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外室女哪裏配得上世子。”


    ——“人這輩子總該向前看的,心思太重可不好。”


    ——“你要做什麽與我何幹,隻是你出了這扇門,就不要再回來了。”


    ——“帕子擦擦臉,回去吧,不會有人發現的。”


    她在迷迷糊糊間,一時間也分不清到底是誰在說話。


    一會兒是年少的世子站在狼狽的自己麵前爽朗地大笑著,對著她的困境視若無睹,好似這世上沒有他邁不過去的坎。


    一會兒是大婚前眾人不屑鄙夷的視線,連著母親冷漠的眼神都深深留在心底,久久不散,好似她是這世間最不堪的模樣。


    夢中喜悅交雜著難過,讓她在喜悅和窒息中徘徊,壓得她要喘不上氣來。


    屋外傳來打更的聲音,清脆而利索地敲了三下,餘音回蕩。


    扶玉擔憂地看著輾轉發側的人,慢慢伸手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姑娘別怕。”她輕聲念著。


    隔壁院子,冬青目不斜視地站在角落裏,書桌前,坐在輪椅上的人正在沉默地寫字,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握著狼毫,快速又隨意地寫著。


    寫的是今日白天大姑娘給他念的策論,若是有心看去,便會發現文章和白日裏念的,竟然一字不差,一字未落。


    乍一看,這場景和常人無異,可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屋內光線格外昏暗,但眼前揮毫潑墨之人毫無阻礙,再細細看去便又會發現他的眼睛毫無光亮,黯淡如蒙塵明珠,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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