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汝姍故作鎮定,隻是點頭,手指壓著那封還帶著暑氣的信,眼眸一掃而過,臉上並未露出絲毫波動。


    “我聽聞最近應天府也是消息湧動。”她揮了揮手,示意丫鬟們都下去,緩緩開口問著。


    寧歲歲和長生坐在一起,乖乖地吃著糕點,聽著大人說話。


    容宓點頭,臉上笑意微微斂下,整個人沉靜而悲憫:“開弓的箭是不能回頭的,祖母去公主府時便做好了準備。


    公主府永遠是政治意義大於實際意思的存在,它代表大燕大長公主至高無上地位的象征,是所有人目之所及的權利,是這位公主野心的第一步,權欲的外在表現。


    她遠離臨安,但高居應天府,在公主府三千府兵的加持下,赤/裸裸地彰顯給諸位看。


    ——今日在諸位眼中的不是宴家祖母,而是大燕的大長公主。


    遠在千裏外的臨安因為第三次北伐軍的翻案早已風起雲湧,應天府的公主府早已舉起了最後一把大刀。


    曹忠在水家和阮家的雙重指控下,直接被推到風尖浪口,最後直接被罷官約束在家,但官家不願擴大此事,一直在朝堂上壓製此事,力保曹忠。


    一月前的臨安已經是日日聽朝,時時暴怒的尖銳期。


    越是壓製越是反抗,幾乎所有良心未泯之人都想要一個真相,朝野上下,百官書生議論之聲,沸反盈天,充斥著臨安的每個角落。


    “我聽說前戶部尚書柳容權五日前已經病逝了。”寧汝姍慢條斯理的收著手中的棋子,沉重問道。


    “嗯,老尚書本就多病,年事已高,這次是為了愛徒李尚書才站出來,替他攔下戶部大罪,之前日夜兼程趕路,擊鼓鳴冤後下了死牢就病了。”


    這事當真是凶險異常,一開始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官員下馬,官家有意壓下此事,三司左右為難,最高的官員不過是當年的泗州轉運使。


    曹府門口人人有書生寫血書,可曹家大門依舊安然無恙,而曹忠為了避禍,轉移視線,想要拉下更多的人,從而迫得宴清和容祈停手。


    在眾多圍困人中瞧上了新任戶部尚書李彌。


    戶部糧草算的是北伐失敗的關鍵線索。


    他借力打力,抓著戶部的帳有問題,幾番操作,又在官家的偏心下,李彌被下了死牢,官家死死咬著不放,連容祈和宴清都無能為力,最後連李彌也都做好慷然赴死的準備。


    所有事情的轉機發生在戶部早已回鄉的老尚書柳容權身上。


    他千裏迢迢入了臨安,又敲響陳情鼓,最後親自送上請罪折。


    李彌的老師,一向愛好和稀泥的柳容權把所有罪責都攔了下來,鋃鐺入獄。


    原來當年糧草緊缺,是他膽大調了西南和東南糧倉的糧草才湊到著第一批的十萬糧草,隨後又斷斷續續送出一共二十萬,都是經他手統一運送。


    結果當年糧草一入泗州就消失不見,可朝堂上毫無動靜,還沉浸在北伐軍一路打入北地的喜悅中。


    他也曾心中不安,但當時朝廷內外不能有多餘的聲音,為求自保,隻派人南下簡單查詢,意外發現總計三十萬糧食成了十萬,且所有線索都指向了當時如日中天的曹忠。


    柳容權迫於壓力,甚至不敢有一點警示,隻是把所有事情收錄成一個冊子,最後把所有糧草的痕跡都抹平,隻當一個睜眼瞎的人。


    這些年他一直心懷愧疚,不忍細想當年之事,最終多慮傷身,不得不告病回家,本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


    最後在半月前意外得知當年竟然自己因為膽怯,間接害死了三十萬北伐軍性命,本就羸弱的身體一病不起,最後日夜難安,選擇背棺入臨,狀告曹忠。


    這件事情如一滴水入了油鍋,整個臨安徹底炸了起來,幾乎是壓垮曹忠的最後一根稻草,連遠在應天府的寧汝姍也是略有耳聞。


    寒窗數十年,修身為清白,生前一心怯,不顧身後名。


    柳容權在許多事情上一直保持中立,性格中庸,甚至有些隨波逐流,可誰能記得,在大燕還未南下時,這位當年還是戶部郎中的年輕人,也曾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激昂進取者。


    “官家連著屍體也不願給人體麵,宴清隻好安排他的家人把衣冠槨送回去了。”


    屋內兩人陷入沉默。


    寧汝姍揉了揉額頭,冷不丁說著:“他是瘋了嗎?”


    容宓抿著唇不說話。


    “他是瘋了,他不瘋,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聲音微冷,淡淡說著,“隻是苦了那些一腔抱負的人。”


    臨安城中緊張窒息的氣氛,一路順著南風,到了應天府便隻剩下旁人口中的唏噓憤慨,寧汝姍早已聽得心驚膽戰,今日聽著容宓帶著恨意的話,不由想起走在風雨最前方的容祈。


    是他親手掀開這件被鮮血屍骸掩蓋著汙穢肮髒蓋子,任由傷口被一遍遍撕開,事情被一件件揉碎,最後更要忍受刮肉剔骨之疼,以鮮血淋漓的姿態換取當年戰敗的清白。


    正乾十九年的嚴冬,大雪覆蓋整個臨安,當年的毅勇侯世子被人抬著回了臨安,狼狽迷茫,千人所指,萬人所罵,毅勇侯日日都有人扔石頭潑糞水,他隻能站在黑暗中沉默。


    那場雪不僅是臨安的災難,更是落在少年心尖的暴雪。


    正乾三十年的酷暑,豔陽高照,天氣燥熱,人人都在酷熱中側首,因為寒冰終難抵豔陽,那個在黑暗泥濘中的人重新站了起來,站在所有風雨,日光下,心中無愧,一往無前,終於為他的兄弟們破開一條清白血腥的路。


    當年凝結在十六歲少年心中的無盡的黑暗,被驕陽驅散,終於得見光明。


    寧汝姍此刻遠離風雲詭譎的臨安,遠遠站在應天府觀望著整個棋局,這才發現整個臨安早已成了圍困之勢。


    “事情走到這一步,也該結束了。”容宓盯著角落裏冰櫃裏的嫋嫋白煙,悠悠說著。


    “王家大郎君也該回大散關了。”寧汝姍點頭,“我聽說西北邊境異動多日了。”


    “之前管家遲遲不把曹忠壓入天牢,政事堂的折子被打回三次。”容宓摸了摸肚子,意味深長說道。


    “祖母親自去信給的王家兄弟,這才讓人入臨安,凝聚了所有武將的決心,現在曹忠敗勢已無力回天,王大郎君父弟之仇得報,也該回去了。”


    寧汝姍驚訝:“大長公主連這事也算到了。”


    “當年祖母要宴清入臨安我便覺得不對。”她苦笑一聲,“你知道宴家之前多避世嗎,公爹執掌應天府但從不出頭,任由應天府的府尹辦事,婆婆也甚少出門交際。”


    “宴家一直掩於人後,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祖母更是低調行善,隻做善事。”


    寧汝姍眨了眨眼:“早就聽聞大長公主仁心,這些年開了善堂醫館不計其數,之前在臨安也是開了不少福田院,安濟坊和慈幼局,這些日子輿論上總是類比前朝女帝當政時的風氣。”


    前朝女帝當政在位三十年,女官,女學,女醫等等不計其數,女子約束之少舉世罕見,隻是後繼者並不承襲這樣的政令,很快便又壓了下去。


    容宓不說話,隻是拿出帕子擦了擦爬到她身邊的寧歲歲的嘴,見她不知人間疾苦,隻是仰著頭笑眯眯的天真模樣,也跟著笑了一聲。


    “這種輿論在臨安隻多不少,他們養了不少人,等的就是這一天,說起來,我才知道那個朝夕小報竟然是阿祈辦的,而阿祈不過是聽了韓相的一番話。”


    “當年官家和曹忠是如何打壓韓相,控製輿論,顛倒黑白,甚至抹黑北伐之人,今日我們也該一一還回去。”


    寧汝姍呼吸微微一窒。


    “隻希望百姓不再受苦。”


    她喃喃自語。


    —— ——


    “我不會輸的。”宮內,海晏殿官家咬牙切齒地說著,“什麽女帝不女帝,原來,那個賤人入臨安就是為了收買人心,我說怎麽好好的建善堂,就是為了和韓錚一樣收攏人心。”


    曹忠跪在地上,以頭磕地,神色悲愴:“大長公主分明是有了不臣之心,理應當誅啊。”


    燕舟跌坐在椅子上,臉色陰陽交錯,可隨即又露出一點恐懼之色。


    他的阿姐,先帝的嫡長女。


    曾是所有皇家子女中最為受寵,最為尊貴的公主,是先皇後唯一的孩子,金湯玉勺地長大,而當時他還不過是不受寵的嬪妃之子,見了她都要奉承著。


    燕無雙穿著最是華貴的衣服,珠釵寶玉,氣質無雙,見了他隻是淡淡地點點頭,高貴如仙子。


    可就是這樣的人,卻又在當年南下時,持劍站在船頭,殺退數百大魏精兵,麵容堅毅,渾身是血,凶惡如修羅。


    他總是又敬又怕,但又慶幸這不過是一個女子。


    一個注定不能和他站在同一起點的女子。


    可現在那個慶幸開始被人逐漸打破,他一直不放在心上的人早已不知不覺在她頭頂上豎起了一把尖刀。


    而他,無能為力。


    所有人都在幫她!


    他甚至生出這樣的一種恐懼。


    “一定是韓錚。”燕舟喃喃自語,“當年燕舟臨死前去找燕無雙我就覺得不對勁。”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臉色猙獰恐怖起來,“隻有他才會做這些事情,離經叛道,大逆不道,我就該直接殺了他。”


    海晏殿安靜極了,隻剩下官家沉重的呼吸聲。


    “陛下,我們還不曾輸呢。”一直沉默的曹忠突然開口說著。


    燕舟倏地看向底下之人。


    “大長公主無情,就不能怪我們無義了。”


    曹忠抬頭,露出一張消瘦到隻剩下顴骨的臉頰,蠟黃色的臉讓他的眼睛越發幽深恐怖。


    夏日炎熱,大殿中放了六個冰鼎,涼氣陰人,外麵的夏蟬早就被粘走了,外麵一片亮堂,雪白的地磚甚至晃的人眼睛不由微微眯起。


    沉默的大殿內隻有曹忠陰測測的聲音在響起,在角落中的安定緩緩抬起頭來,臉色逐漸慘白,最後看向坐在龍椅上不言不語的官家,心中咯噔一下。


    “若是鬧大了……”


    燕舟許久之後,緩緩說道。


    “不會的,微臣這些年一直主持供奉,也算認識幾個人,那些人貪得無厭,隻要銀錢足夠絕不會壞事。”


    殿內突然傳來一聲沙漏打轉發出的叮咚一聲,突如其來的一聲響,聽的人心中一顫,陰氣森森。


    “來不及了!”曹總失聲痛哭地跪伏在地上,“那些小人若是一旦得了時機,陛下危矣。”


    燕舟手指微抖,嘴唇動了動。


    “你,你確定。”


    “微臣以死保證。”


    安定那張白團圓潤的臉第一次露出死寂灰白之像,隻能愣愣地看著一側的官家。


    “安,安定,去,從私庫拿錢來。”


    安定眼皮子抖了抖,最後緩緩閉上眼,聲音絲毫不見異色:“是。”


    “送曹相出去。”


    “是。”


    “中貴人,中貴人怎麽了。”安定身邊的小黃門突然扶著安定,擔憂問著。


    安定看著曹忠離去的背影,又扭頭看了眼緊閉的大門。


    他站在空曠的殿外空地上,刺眼的光照得他眼睛生疼,可他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水中撈出,整個背後都是汗漬。


    “可是累了。”小黃門貼心問著。


    安定扭頭,去看這個年輕的小黃門:“你知道我什麽時候侍奉官家的嘛?”


    小黃門以為是在考他,露齒一笑:“中貴人厲害,八歲就跟在官家身邊了,如今已有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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