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南蠻聯盟不過卷土重來,增加三萬成了八萬,但依舊是一旁散沙,隻需聯合縱橫,各個擊破,哪裏需要調去南方重兵,隻為了鎮壓區區小醜。”


    容祈抬頭打量著麵前還帶幾分稚氣的年輕人,燭火跳躍,屋內明亮,可依舊不敵他眼底的閃爍光芒。


    少年意氣與春爭,虎脅插翼白日飛。


    曹忠多年打壓幾乎無人敢當麵提起韓諍,可如今好似撥雲尋道,倚樹聽泉,現在有個人可以擲地有聲地提起他,毫無懼色,向往崇拜。


    何用堂前花,桃李滿天下。


    韓諍多年前用自己的死埋在眾人心中的種子終於開始生根發芽,終究會蓬勃發展。


    隻見戴沉神色一凝,金聲玉振,字字珠璣:“北方大魏才是大燕心腹大患,更需防備才是。”


    “大魏這些年與我大燕交互良好,大燕朝貢不斷,斷不會如此行事。”有人下意識反駁。


    “襄陽之恥不過五年。”


    屋內倏地安靜下來,所有人大驚,戴沉也嘴角微抿,跪在地上,低聲說道:“微臣失言。”


    襄陽之痛,如今已成了官家心中的一根刺,碰也不能碰。


    容祈打量著麵前的年輕人,隨後說道:“北方方案是否有異。”


    幾個北麵房的人麵麵相覷,之後皆是搖了搖頭。


    “增兵大散關的方案無異,天亮之後我便上折,你們各自去準備吧,各州府兵都要親自派人調兵,不得延誤戰機。”


    “是。”


    “西南之事爭議頗大,明日請官家再行定奪。”容祈淡淡說著,隨後對著戴沉說道,“你留下,其餘人都走吧。”


    有年輕幾人麵麵相覷,看了一眼身側跪著的人,欲言又止,可最後還是被人拉了,眾人依次退下後,隻剩下戴沉半低著頭,跪在地上。


    “不必驚慌,我並無責備你之意。”容祈示意顧玉把人扶起,“其實你說得對,但官家心意已決,無法抗旨,我心中也對大魏惴惴不安。”


    戴沉大驚,忍不住抬眸去看上方的容祈。


    說起來兩人年紀相似,可一個已經是大燕最年輕的同知,而一個不過是正六品的逐房主事。


    他的目光剛落在容祈身上,就和他撞在一起,立馬慌張地收回視線。


    容祈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成了年輕一輩向往追逐的目標,治國平天下,寒窗十年,誰不想如此。


    “我想讓你親自去江南東路傳旨……”


    容祈的聲音在跳動的燭光中堅定而低沉。


    七月二十三亥時亥時三刻,天色陰沉,今日盛夏雨量充沛,宴清剛剛出了海晏殿就和拐角處的容祈打了個照麵。


    “安排好了?”宴清神色冷凝,唇色微微有些發白。


    “嗯。”容祈和他並肩而走。


    信陽和顧玉各自提著一盞宮燈,一前一後走在兩人身旁,一路無言,直到走到兩院分叉路口。


    “祖母半月會來信一封,如今已經快二十天,至今沒有消息。”宴清淡淡說著。


    “我讓冬青去接阿姍,袁令安頓沿途驛站,也至今沒有消息。”


    兩人低沉隨意,看似互不相互,但各自明白對方的意思。


    ——應天一定出事了。


    “我已經讓人去尋袁令了,天亮時一定要給我答案。”容祈捏著腰間的香囊,五張信筏紙張整整齊齊地疊著,捏在手心都有些發硬。


    漆黑的發端端正正被玉冠束起,斜飛修長的眉如夜色中的淩厲月牙,不動聲色,依舊銳利見血。


    “曹忠這些年滲透軍部頗為厲害,安豐軍自上而下都是曹忠的人,這五年我們拔了他不少眼線,但終究是不過一二。”


    宴清不似常人身體,哪怕是盛夏也依舊穿著棉質長衫,抬眸說話時,淺色的琉璃瞳色倒影著廊簷上的光,流轉燦爛,星光點點,卻也冰冷淡漠,碎玉無情。


    烏雲厚重,不經意間擋住了微弱的星光,子時深黑,瑩瑩微光,隻能驅散一二,隱約間,隻聽一聲雷聲自雲城中沉悶傳來,與此同城,夜風乍起,樹葉簌簌作響。


    盛夏驚雷,江山一破。


    兩人四目相對,各自掩下心中沉重,沉默不語。


    “今夜我睡在政事堂。”宴清攏了攏袖子,淡淡說道。


    容祈點頭:“我也給了令牌,若是有袁令的消息,直接入宮尋我。”


    兩人說話不過片刻,天空的驚雷卻還是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比一聲大,烏雲遮天蔽日,最後眨眼間,雷聲巨響就落在皇城頭頂,劃破黑暗,帶來一陣接著一陣的詭異光芒。


    宴清對著容祈點點頭,便要轉身離開。


    “宴清。”


    容祈突然出聲喊住他,漆黑的眼珠在漫天黑暗中灼如墨玉。


    “明日是最後一版朝夕小報,事成之後,我會關了小報,所有參與此事的人都會悉數封口,子孫後輩也將不再踏入皇城一步……”


    他的眉眼如水墨上最為精致的一筆,渾然天成,即使背後的燭光被風逐漸吹滅,即使黑暗不知不覺逼近,但依舊難掩其心中波瀾,眸光之深,在陣陣撕破皇城的閃電中,越發襯得眉目深邃到耀眼。


    可他的聲音,依舊鎮定自若,在呼嘯放肆的夜風中清晰堅定。


    “我希望你能記住當日保證之話。”


    “百姓為心,飽我愁無。”


    宴清回頭去看他,衣擺飛揚如鴻鵠展翅,翻飛旋轉,宛若憑空而去,虛風而飛,但冷淡傲然的眉目在穿堂而過的風中巋然不動,沉默淡然。


    他對外一向這般模樣,不動聲色,不畏成敗,高高在上的宴家大郎君天生就該翱翔於天際,俯視蒼生,卻又不帶一絲感情。


    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情,明明隻差最後一步,容祈隻覺得自己站在驚濤駭浪的浪尖,不論結果如何都要被淋個渾身激靈。


    他不知道,當年韓相在做這個驚世駭俗的決定時,是不是如同他一般孤注一擲,時時戰栗。


    狂風獵獵,悶熱但潮濕的夏風在深夜,在雷電的加持下越演越烈,穿過兩人兩步之近的距離,帶來的是近乎令人窒息的暖風。


    所有成功都近在咫尺,輿論喧囂到頂端,文臣武將早已站隊,應天府兵是最好的後盾,可容祈依舊滿心不安。


    他選擇宴清是想要給百姓帶來盛世,是衣食無憂,是路不拾遺,是國泰民安。


    這個選擇太過沉重,讓他時常站在深夜徘徊,徹夜難眠。


    “郎君。”


    “宴同知。”


    兩個驚訝的聲音突然交錯響起。


    容祈神色一動,立馬側開身子。


    夜風下的宴清雙手拱起,折腰長拜,衣擺就像弱不禁風的樹葉隨風飄動,可他的脊梁又像最為堅韌的翠竹,韌而不彎,蒼蒼盡節。


    “為國不忘民。”


    容祈盯著那雙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最後緩緩收回視線,後退一步,單膝跪在地上:“心隨長風,望君萬裏。”


    顧玉信陽也緊跟著跪在地上,低頭沉默,隻剩下宮燈搖曳,似乎如人切切低語。


    “起吧。”宴清直起腰來,又是往日裏矜貴傲氣的宴大郎君,“要下雨了。”


    兩人想看無言,最後各自轉身離去,衣角隨風而動,又各自沒於黑暗中。


    夜色漆黑,遊廊宮燈隻剩下依稀明亮,黑暗籠罩著整個臨安,可依稀總有一點微光在黑夜中亮起。


    一聲悠悠打更長響。


    ——子時了。


    容祈半睡半醒,總覺得不安心。


    暴雨終於在狂風閃電中如約而至,容祈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


    “世子。”抱劍睡在角落邊的顧玉倏地一驚,“怎麽了?”


    “幾時了。”


    “子時快過去了。”


    “袁令還沒消息?”


    顧玉沉默,隨後輕輕嗯了一聲。


    “同知,門口有一個小黃門扣門,說要尋你。”大雨敲擊著青石板,聲音隆隆,幾乎要沒過人的聲音。


    容祈眼皮子一跳。


    “請進來。”


    進來的小黃門被大雨澆得濕漉漉的,整個站在原處就在滴水,那人一見到容祈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發抖。


    “奴才是,是蕭貴妃身邊的羽生。”小黃門連著舌頭都在發抖。


    “抖抖索索做什麽,要說什麽還不如實說來。”顧玉手中長劍一動,厲聲嗬斥道。


    那人渾身發抖,也不是冷得,還是嚇得,話更是說不清楚了。


    容祈捏了捏脹痛的額頭,擺手示意顧玉後退,出聲淡淡問道:“蕭貴妃讓你來尋我做什麽。”


    “應,應天,應天府……”那人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抖了起來,“有變。”


    醞釀了許久的驚雷劈天而下,瞬間照亮昏暗的房間,整個屋子都被劈亮,照得容祈臉色陰沉如鬼魅。


    “你,說什麽。”他目光如刀,釘在那小黃門身上。


    小黃門嚇得越發厲害,隻是重複說著:“有變,有變。”


    “世子。”門口,有一人冒雨跑了過來,整個人宛若一隻狼狽的落湯雞。


    搖搖欲墜的宮燈,忽暗忽明的燭火,照得那人臉色陰鬼惶然,他身後有一人背著一動不動的人,剩下兩人隻能扯著油布給人擋雨。


    “袁虎賁找到了。”


    那人後退一步,那張臉更是落在黑暗處,隻能看到微動的嘴角被圓暈照亮,一張一合,卻聽的人如雷轟頂。


    “……被大魏刺客追殺。”


    “容祈。”


    今夜大雨磅礴,聲震如雷,連著走路都是艱難,可人卻是接二連三走了進來。


    “祖母的暗衛帶信來了。”


    宴清冒雨而來,渾身被狂風暴雨淋得濕漉漉,端方如玉的大郎君狼狽地出現在大門口,衣擺上大團大團血跡在大雨衝洗下依舊鮮豔,突兀地染在靛青色的衣擺上,在搖曳的燭火中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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