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華竟也不嫌棄對方黑糊糊的髒手弄髒了自己的白衣。


    中年男子興奮地將榮華拽進了屋,曾經有著相同風格的名字,如今人生際遇卻截然不同的二人相顧無言。


    良久,名叫有財的中年男子才一臉感慨地開了口:“當初你突然一夜之間消失,爹娘告訴我你是遇了仙,跟著仙人走了,我一直將信將疑,原來是真的。這麽多年,你怎麽也不回來看看?你不知道你走後,翠翠哭了多久。”


    “翠翠?”突然聽到一個女孩子的名字,趙姒猛地豎起了耳朵。


    有財微微一笑:“翠翠是我妻子,小時候一天到晚跟在富貴屁股後頭。”


    正說著話,一名跟中年男子差不多年齡的村婦抱著一捆竹篾從外麵走了進來,見到家中有外人,微微一愣。


    有財獻寶般對著榮華做了個亮相的姿勢:“翠翠回來了,你看看這是誰?”


    “富貴哥!”圓臉村婦一聲驚呼,懷中的竹篾砰的一聲落地,捂著嘴望著榮華,半晌無言。


    “怎麽,看到你的富貴哥,激動成這樣?”有財一臉揶揄。


    翠翠哭笑不得,慌忙收起了眼淚,嗔道:“一把年紀了,說什麽混賬話,讓人看了笑話。”


    有財冷哼一聲:“當初是誰哭著喊著說長大以後非富貴不嫁?”


    翠翠一臉羞赧:“那是我小時候不懂事。富貴從小就跟我們不一樣,站在人堆裏就跟天上下凡的仙童似的。他注定是要當仙人的,也隻有天上的仙子能配得上他。哪裏是我這樣的凡人能肖想的?”


    有財連連點頭,看看榮華,又看看趙姒:“你看他們兩個站在一起多般配啊!”


    榮華哭笑不得:“你誤會了,其實,她是我……”


    趙姒一把摟住了他的胳膊:“多謝誇獎,我也這麽覺得!”


    榮華搖了搖頭,卻沒有分辯。


    有財跟翠翠都是榮華的兒時玩伴,趙姒成功蹭到了一頓竹筍宴,春日裏新上的竹筍清甜可口,油燜,清炒,蒸臘肉,好吃到趙姒差點把舌頭都吞下去。吃飽喝足,又跟二人敘了一會兒舊,師徒二人才心滿意足地走出了竹樓。


    “富貴,榮富貴!”想到那個有趣的真名,趙姒忍不住想逗逗榮華。


    “叫師尊!”


    “師尊……富貴師尊!”


    “孽徒!”嘴上明明罵著孽徒,榮華的臉上卻帶著笑意。


    這是自從惡魄被趙姒從蜃樓裏放出以來,他難得真正輕鬆的時刻。


    然而,走了幾步,他臉上的笑容卻驟然凝結了。隻見他猛地一個轉身,望向剛剛離開的竹樓,神色凝重:“不對勁,這裏有些不太對勁!”


    他擰了擰拳,臉上驚疑不定:“我離開的時候明明還是個孩子,有財為什麽一眼就能認出我?你這麽小,他們為什麽卻認定我們兩個是一對?以我們兩個的年齡差,正常人應該猜師徒,大膽一點會猜父女,但絕不會猜夫婦。”


    會猜他們是夫婦的,趙姒皺了皺眉,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眼神一冷,立刻對著虛空一聲厲喝:“是蜃龍嗎?出來!”


    她原本隻是想詐一詐,令她沒想到的是,隨著她話音落下,空氣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聲音。


    “嚶嚶嚶,果然露餡了,我就說麽這樣的場麵隻有我一條龍肯定不夠……大家都去東海玩了,就留下我一條龍。這不是欺負龍嗎?”


    第95章 95都死了   入目隻見一片荒草,無邊冷……


    幻境破碎, 眼前根本沒有什麽歲月靜好的村莊,隻有一片廢墟。


    竹海還是那片竹海,隻是竹樓大都已經坍塌, 原本平整的空地上雜草叢生,肆意生長的雜草淹沒了所有人類曾經活動過的痕跡, 整個世界靜謐無聲。偶爾有風吹過山上的竹海,帶起陣陣沙沙聲, 卻隻讓人覺得世界更加荒涼。


    沒有談笑風生的村民,沒有活蹦亂跳的雞犬, 入目隻見一片荒草,無邊冷寂。


    偶爾有烏鴉飛過, 聲聲鳥鳴, 配合著眼前的荒涼景象, 能激起人渾身的雞皮疙瘩。


    這一切在趙姒的預料之中, 如果一切真的那麽美好,蜃樓中的惡魄也就不會變成那個瘋狂的模樣。


    太師祖處心積慮為她的小男孩建了一座烏托邦, 嚴嚴實實地將他保護了起來, 盡力不讓他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可惜此刻烏托邦坍塌,小男孩終究還是要自己麵對現實。


    看清眼前的一切,榮華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甚至有些站立不穩。趙姒試圖伸手去扶他,然而卻沒扶住,榮華牙關緊咬, 雙目通紅,抱著頭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


    他仿佛又陷入到了之前的噩夢之中,呼吸急促, 冷汗涔涔,指甲都掐進了自己的肉裏。


    趙姒隻能如之前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那樣,伸手摟住了他,撫著他的脊背盡力安撫。


    可惜,原本百試百靈的招數,這一次卻沒能生效。趙姒眼睜睜看著他牙關緊咬,生生將嘴唇咬出了血。


    半晌,他才終於從這種痛苦的掙紮狀態中解脫出來,隻是神色卻不見輕鬆,反而表情呆滯,雙目無神,猶如一個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傀儡人偶。


    就在趙姒揪心不已之時,他的聲音終於幽幽響了起來,隻是聲音顫抖,有氣無力,仿佛夢囈。


    “我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死了,全村的人都死了,除了我……”


    “有財和翠翠,他們根本沒有機會長大……”


    “是我害死了他們……”


    ……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從他眼中滾落,啪嗒啪嗒落在眼前的草葉上,他此刻的呼吸聲顫抖與哽咽,仿佛一個無助的孩子,悲哀又絕望。


    趙姒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提議來榮家村,早知道他會這麽痛苦,她寧願他一輩子都恢複不了記憶。


    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著該怎樣安慰他之時,空氣中卻忽然響起了一個歇斯底裏的女聲。


    “哈哈哈哈……哭吧哭吧!你也有今天!把我困在太液池中當玩具一樣折磨了那麽久,現在,遭報應了吧!這還隻是個開始哦!我要把你人生中最痛苦的回憶一遍遍放給你看,你越痛苦我越開心!”


    聲音很熟悉,竟是蜃龍彌夜。


    “小公主,不要任性!”


    “就憑你,也想攔我?”


    趙姒之前的猜測沒錯,彌夜的確就是蜃龍們口中的小公主,明顯正是蜃龍們救走了太液池中的它。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刻,幻境再起。


    依舊是之前的竹海,依舊是之前的村莊,隻是從村子裏走出來的人變得比之前更年輕了些。趙姒甚至還從幾個正在玩泥巴的小孩中分辨出了有財和翠翠。


    不得不感歎蜃龍製造幻境的水平,之前的幻境精準抓住了每一個人的特點,趙姒甚至能輕鬆分辨出誰是誰的年輕版。


    一開始,幻境中的景象輕鬆平和,大人們鋤草摘菜編竹筐,小孩們跑來跑去嬉戲打鬧,就是再平常不過的田園景象。


    可惜,蜃龍彌夜製造幻象明顯不是為了幫助榮華重溫過去的那些美好時光。很快,異變陡生。一隊全副武裝的飛魚衛氣勢洶洶衝進了村子,原本平靜的村子頓時一片混亂。


    飛魚衛橫衝直撞,根本不在乎會不會擾民。他們隻是殺氣騰騰地挨家挨戶搜查,翻箱倒櫃,掘地三尺,至於被損壞了財物的村民們的抗議,他根本充耳不聞。偶爾有烈性的村民抵抗,他們甚至會毫不猶豫拳腳相加。


    看到這一幕,榮華瞳孔一縮,猛地起身,拔腿便向村口的曬場奔去。


    趙姒急忙跟上了他的腳步。


    正是暮春時節,曬場上晾曬著村民們新製的筍幹,幾個小孩拿著新竹做的玩具弓箭興奮地玩著射箭遊戲。


    就在趙姒跟榮華趕到曬場的那一刻,年幼的有財也氣喘籲籲從村中跑到了曬場上。他二話不說,一把抓起人群中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便往旁邊的柴草垛裏藏。


    “官兵!真的有官兵!應該就是跟之前的那些大叔警告過的那樣來殺你的。富貴,快藏起來!”


    被幾個孩子七手八腳藏進柴草垛的小榮華一臉擔憂:“你們呢?”


    小有財咧嘴一笑:“官兵又不是來殺我們的,我們怕什麽?你躲好了,千萬別出來!”


    孩子們藏好小榮華,繼續若無其事地玩耍。


    搜索完村莊的飛魚衛殺氣騰騰衝向曬場,將孩子們團團圍住,抓住人便問有沒有見過一個長得特別漂亮的小男孩。


    孩子們雖小,卻也講義氣,紛紛搖頭表示沒有。可惜,終究年紀小,飛魚衛很快便從幾個孩子的神色中察覺出了異常,一眼就鎖定了小榮華藏身的柴草垛。


    眼看著飛魚衛首領拔刀走向柴草垛,小有財竟拿起玩具弓箭,殺氣騰騰朝他射了一箭。


    玩具弓箭根本沒什麽殺傷力,卻成功激怒了首領,首領脾氣暴躁,二話不說,走到小有財麵前便狠狠一腳踹了過去。小有財又黑又瘦,小小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他這一腳,被踹飛後一頭撞在曬場的磨盤上,頓時頭破血流,一動不動了。


    孩子們的尖叫聲哭泣聲立時響成了一片,聞訊而至的村民們看到這一幕,一個個目眥欲裂,渾身顫抖。


    有財父親模樣的中年男子顫抖著查看了一下孩子的狀況,確定已經沒救後,抽出柴刀就要跟飛魚衛拚命,迎接他的卻是當胸一刀。


    中年男子難以置信地倒在了自己孩子的身旁,空氣一時凝固。


    “榮家村村民窩藏欽犯,視同謀反,動手!”首領輕飄飄一句話,給所有人判下了死刑。


    隨著他一聲令下,原本幹幹淨淨的曬場頓時成了人間煉獄。


    飛濺的鮮血將地上白嫩的筍幹染得斑斑駁駁,柴草垛中的小榮華捂著嘴巴,淚流滿麵。而成年版的榮華此時正懸停在半空中,失神地望著幻境中年幼的自己,雙目無神,麵無表情。


    趙姒終於明白了容華為什麽對容染有那麽大的敵意,容染跟小時候的他簡直長得一模一樣。或許,他潛意識裏最想殺掉的其實是當初那個無能的自己。


    “馬上打破幻境,我知道你做得到,快點,打破幻境!”看看榮華神色不對,趙姒急忙搖晃著他的身體試圖將他喚醒。


    可惜,他卻隻是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目光直直地落向了曬場上慘烈的屠殺景象。


    “不,讓我看清楚,我想看清楚!”


    謀反的判決一下,飛魚衛眾人根本不再有絲毫顧忌,屠殺村民猶如砍瓜切菜。飛魚衛都是修真者,會被皇帝派來執行這樣的絕密任務,修為自然不可能低,身為凡人的普通村民根本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塵埃落定,曬場上堆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染紅了地麵,濃重的血腥味簡直令人窒息。


    榮華雖然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一切,手指卻一直在不停顫抖,手心也冷汗直冒。趙姒隻能握緊了他的手,努力試圖帶給他一點溫度。


    曬場上此時已經沒有活著的村民,偏偏在這時,眼前卻出現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曾經在蜃影石中雍容華貴的女子如今已經完全是一身村婦打扮,原本瑩白的皮膚也變黑了不少,隻是絕世的姿容讓她哪怕不施粉黛,也依然有種鶴立雞群般的美。此時的她肩上扛著鋤頭,顯然是剛剛從田裏勞作回來。


    看到女人,飛魚衛首領頓時眼前一亮:“皇後娘娘,別來無恙。”


    女人先是一愣,待到看清眼前的慘狀,頓時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刹那間淚如泉湧:“他們是無辜的!有罪的人是我,如果要殺,殺我一個就行,為什麽要牽連無辜?”


    “娘!”看到熟悉的身影,躲在柴草垛的小榮華終於忍不住推開遮擋身形的柴草,一頭紮入了女人的懷裏。


    “啊,找到了!”


    “怎麽辦?也殺了嗎?”


    “你瘋了嗎?嫌自己死得不夠快?聖心難測。這兩位,哪怕陛下下令格殺勿論,我們也隻能帶回去讓陛下自行發落!”


    蜃龍彌夜一心想點榮華的死穴,畫麵一轉,場景已從榮家村換到了天都的飛魚衛牢房。小小的榮華縮在牢房裏瑟瑟發抖,女人則輕撫著他的脊背,努力安撫著他。


    外麵響起一陣開鎖聲,片刻後,年輕版的天聖帝出現在了牢房門口,可惜,他並不上前,隻是站在原地,遠遠地打量著母子二人。


    看到這一幕,女人眼前一亮,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開始對著天聖帝的方向磕頭:“陛下,我早已不是你的皇後,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村婦,至於小富貴,天下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你殺我可以,求求你,放過富貴!”


    眼見著天聖帝麵露不忍,女人一把抓過身邊的孩子,厲聲道:“富貴,過來,對天發誓,你永遠不會稱帝,永遠不會複仇,如違此誓,天打雷劈,神魂俱滅!”


    小榮華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發下了天道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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