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侍郎。”明敬海把宸王堵回去後, 似乎並不打算收手,他走到神情呆滯的楊侍郎麵前:“方才你問本官侄女,陵州的藕與京城的藕有什麽差別, 現在本官回答你。”


    “管它什麽地方的藕,藕就是藕,絲長絲短不重要,好吃就完了。”明敬海挽了挽袖,嚇得楊侍郎往後退了一步。


    別人挽袖子隻是嚇唬人,但明敬海是真的能打。


    看他這樣,明敬海冷笑一聲:“就像是我們在座諸位同僚,隻要忠於陛下,心係天下百姓,盡忠職守,那就是個好官,難道還要分祖籍是哪,南方還是北方?”


    “楊侍郎身為朝廷命官,不分青紅皂白指責陛下,是為不忠。你隻為齊郡王叫屈,卻視那些受鄭家迫害的百姓而不見,是為不仁。敢問楊侍郎,如此不忠不仁,如何做官?”明敬海指著在座諸人:“今日本是我等團圓的日子,敬舟得到證據卻沒有當堂揭露,陛下得知皇妃皇子差點被刺殺,強忍心中悲痛,一直隱而未發,為的是什麽?”


    “為的是給大家一個祥和美好的除夕夜,為的是君臣同樂,團圓美好。可是這一切,都被你毀了,難道你的內心,就沒有半點愧疚?”


    楊侍郎被明敬海接連的指責,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或許是因為明敬海氣勢太足,又或許是被鄭家與鄭美人犯下的累累罪行驚呆,楊侍郎噗通一聲跪在了隆豐帝麵前。


    “陛下……微臣知罪。”楊侍郎渾渾噩噩地請罪,雖然一時半刻他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


    “陛下。”明敬海瞥了眼跪在地上的楊侍郎:“楊大人雖無歹心,但他性格衝動,不辨是非。戶部掌管天下賦稅,需官員細心謹慎。所以微臣認為,楊大人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在戶部任職。”


    戶部尚書麵色微變,他猶豫了一下準備出去為楊侍郎求情,可是當他看到陛下似乎對明敬海的說法有些意動,便打消了這個心思。


    明敬海現在是吏部尚書,又深受陛下信任,他沒必要為了一個部門下屬,去得罪明敬海。


    “敬海覺得,楊大人該去何處任職?”隆豐帝沒有看跪在自己麵前的兒子,反而很有耐心的詢問明敬海。


    “微臣記得,陵州通判年邁,不久前才上書請辭。楊大人既對陵州的藕好奇,就讓他接任陵州通判吧。”明敬海拱手行禮:“還請陛下成全楊大人的一片好奇之心。”


    好家夥,由三品戶部侍郎,直接把人貶成六品通判,菜市場老太太講價也沒這麽狠。


    “好。”隆豐帝點頭:“過完年,楊大人就去陵州任職吧。”


    “楊大人,還不快向陛下謝恩?”明敬海作揖高聲道:“陛下體恤下臣,你好奇陵州的風土人情,就送你去陵州。可惜你卻不夠體貼陛下,真是讓人扼腕歎息。”


    “大哥,楊大人喝醉了。”明敬舟接過話頭:“陛下,酒多難免失態,還請陛下開恩,遣人送楊大人回去休息。”


    以後,他應該再也沒有機會來參加宮宴了。


    楊侍郎被人帶走後,明家兩兄弟看了眼跪在地上哭泣的齊郡王,都退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剩下的事,就交給陛下。


    大殿上過於安靜,安靜得玖珠想伸筷子夾東西吃都不好意思。


    她偷偷對香絹道:“姑姑,剛才齊郡王偷偷瞪了我一眼。”


    所以他現在,肯定是在做戲,真正傷心難過的人,哪能分心給別人?


    香絹笑了笑,皇城根下,滿地皆是做戲之人。


    齊郡王的哭聲已經嘶啞,隆豐帝翻完明敬舟呈上來的各種罪證,低頭看哭泣的兒子:“老四,鄭家與你母妃做的這些事,你可知情?”


    “父皇,兒臣……兒臣雖不知情,但是兒臣疏於發現,未盡到勸導之責,兒臣有罪。”雲延澤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跪了下來,他抬頭看向陪著自己跪下的孫采瑤,很快收回視線,朝隆豐帝重重磕頭:“父皇,兒臣不堪郡王之位,請父皇削去兒臣爵位。”


    好一招以退為進,鄭家與鄭蘭音做的事,已經兜不住,不如把姿態放低,還能落個知錯就改,勇於承擔的美名。


    蘇貴妃輕笑一聲,眼波流轉,把奸妃的媚態拿捏得十成十:“無論爵位高低,你都是陛下的孩子。四皇子殿下,快起來吧,好好一張臉,磕成這樣,你的皇妃看著該有多心疼。”


    她彎下腰,把孫采瑤從地上扶起,輕輕握住她的手:“四皇子妃,回去後好好陪著四皇子,讓他別太難過。”


    蘇貴妃的手很軟,孫采瑤卻覺得,握住自己手的,是一隻美女蛇。


    眼前媚笑的女人,和夢中那個發了瘋,把所有皇子都逼得灰頭土臉的蘇貴妃,在她腦中不斷地交織變換,心中的恐懼無限擴大,若不是四周還有人看著,她差點忍不住把手抽出來。


    其他人見蘇貴妃開口就叫雲延澤為“四皇子”,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心裏微微歎息一聲,四皇子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如此德才兼備的皇子,被外祖家與母妃連累至此,實在令人歎息。


    但支持雲延澤的官員並未死心,“四皇子”這個稱呼,隻要陛下沒有說出口,一切就還有緩和的餘地。


    “陛下。”蘇貴妃鬆開孫采瑤的手,笑盈盈地看向隆豐帝:“您快讓四皇子起來吧,當務之急是清算鄭家與鄭美人的罪責。”


    沈氏微微揚起嘴角,蘇貴妃短短一句話,就把鄭美人一夥,坑得幹幹淨淨。不愧是能做寵妃的女人,收拾起自己的敵人時,毫不手軟。


    看來今晚不處罰鄭家與鄭美人,蘇貴妃不可能罷手。


    也對,若她是蘇眉黛,也不可能錯過這麽好的機會。他們家幫她把台階都搭好,若她都不知道該怎麽踩,那才是真正的麻煩。


    隆豐帝握住蘇貴妃的手,低頭看雲延澤:“老四,你當真半點都不知情?”


    “兒臣,不知。”


    “好。”隆豐帝閉了閉眼,把蘇貴妃的手包裹進自己手掌:“劉忠寶,扶四皇子起來。”


    “四皇子”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等於是判了雲延澤死刑。


    一個已經成年大婚的皇子,由親王變成光杆皇子,這是帝王用直白的態度告訴全天下人,他放棄了他。


    “陛下。”戶部幾個官員,以及對雲延澤有好感的官員全都站了出來:“陛下,請您三思啊!”


    “延澤。”隆豐帝沒有搭理這些大臣:“他們讓朕收回成命,你覺得朕該如何?”


    雲延澤藏在袖子裏的手,緊握成拳,眼眶通紅地磕下去:“兒臣,不堪為王,求父皇成全。”


    “朕成全你。”隆豐帝看向這些求情的大臣,語氣淡漠:“朕成全一個兒子的要求,我們父子之間的事,你們也要插手?”


    眾大臣知道,四皇子大勢已去。


    “臣等,不敢。”


    “鄭家作惡多端,罄竹難書,不處罰他們,不足以平民憤。”隆豐帝開口:“鄭家家主斬首示眾,鄭家後代皆入奴籍,年滿十二歲的兒郎,發配三千裏,終身不得回京,三代不得出奴籍。”


    “至於鄭美人……”隆豐帝歎息:“今夜子時過後,賜白綾。”


    “父皇!”雲延澤驚愕地睜大眼睛,跪行到隆豐帝麵前,抱住他的腿道:“求父皇開恩,饒了母妃一命。”


    “死於你母親之手者,數已逾十,其中一人還是你皇姐的母親。”隆豐帝把明敬舟呈上來的證據放到雲延澤手裏:“你讓朕如何饒了她?”


    公主席上,一個坐在後麵的公主正在掩麵落淚。她很早就沒了母親,伺候她的嬤嬤說,母親生下她不久後,便病故。她一直以為,母親因為生了她才病死的,沒想到竟是鄭氏害死了她。


    別人有母妃陪伴時,她沒有。


    別人難過時,有母妃安慰,她也沒有。


    就連她與駙馬大婚,也是由蘇貴妃操持所有。


    沒有母妃的孩子在後宮有多難,雲延澤這種有母妃有外家的皇子,又怎麽會知道?


    她抬起頭恨恨地看著雲延澤,這一切,都是他母親造成的。


    “四皇妃,你陪四皇子去外麵走走。”蘇貴妃體貼地安慰孫采瑤:“以後有什麽難處,來找本宮也是一樣的。”


    雲延澤捏著這些泛黃的證據,在眾目睽睽之下,渾渾噩噩走出大殿。大風一吹,這些證據漫天飛起,四散落去。


    他猛地回神,狼狽地伸手去抓,可是已經飛揚開的證據,又怎麽如他的意,隨著寒風落進大殿。


    無人敢去看上麵的東西,也沒人敢伸手去撿。


    其中一張,落到了玖珠桌上,她伸出了手。


    香絹張了張嘴,想去阻攔她的行為,可是見她已經把紙拿在了手裏,就把話咽了回去。


    【顯德二十年,側妃王氏產下一女,因與鄭氏相爭……】


    “明縣主。”雲延澤手裏拿著一把泛黃的紙張,站在玖珠身邊:“多謝縣主為我拾得此物,請縣主歸還於我。”


    玖珠抬頭看他,他的發髻亂了,袖擺處也多了泥點,麵色比紙還要蒼白。


    她低頭看自己手裏的東西,目光匆匆在上麵掠過。


    【鄭氏深恨,遂殺之。】


    在這個瞬間,她覺得這張紙,如積雪般寒涼瘮人。紙張順著她的指尖飄落,在空中打了個璿兒,掉在了雲延澤腳邊。


    在所有人看來,這是她有意在羞辱雲延澤。


    “縣主。”孫采瑤走到雲延澤身邊,彎腰撿起泛黃的紙:“冬日涼,縣主莫要凍僵了手,掉了東西便罷了,若是不小心傷到自己,多不妥當。”


    雲延澤從孫采瑤手裏拿走泛黃的紙,沉聲道:“走吧。”


    走出大殿,他渾身在顫抖,把所有證據狠狠捏作一團,轉身對跟在身後的孫采瑤道:“你先跟下人回去,我想自己走走。”


    “殿下,我陪你……”


    “不用了!”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重,雲延澤麵上露出歉意:“采瑤,我隻想一個人安靜的待會兒,你先回去,好不好?”


    “好。”孫采瑤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但她也知道,此時此刻,殿下並不想讓她跟著。


    雲延澤一路往西走,直到看到淺意閣的門匾,才停下腳步。


    門匾兩邊,紅燈籠搖來晃去,他踏上台階,聽到屋子裏傳來母妃的罵聲。


    他停下了腳步,靜靜的聽著。


    漸漸的,他神情平靜下來,轉身準備離開,卻看到白芍捂著臉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殿下。”白芍看到雲延澤站在門口,匆匆向他行了一禮:“殿下請稍候,奴婢這就去通報主子。”


    “不用了。”雲延澤叫住她,也看見了她臉上紅腫的巴掌印,沉默片刻:“怎麽隻有你,紅梅去哪了?”


    白芍搖了搖頭沒說話。


    雲延澤注意到她發髻有些亂,連絹花都歪了,猜到母妃打她的巴掌肯定很重:“明日我會向蘇母妃求情,讓你到璋六宮伺候。”


    “主子這裏……”


    雲延澤沒有回答她的話,轉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裏。


    在他身後,又響起了母妃的叫罵聲。


    黑暗中,雲延澤擦幹眼眶掉下來的一滴淚,大步走遠。


    白芍捂著臉,聽著主子不甘的叫罵聲,心裏隱隱有種可怕的預感。


    兩個時辰後,她看到端著白綾出現在淺意閣的大力太監,終於明白了殿下的臉色為何那般難看,也終於明白殿下為何會讓她去璋六宮。


    聽著太監宣讀完陛下的口諭,白芍怔怔地看著又哭又笑的主子,神情恍惚地想,事情為何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我要見陛下,我不信!”鄭蘭音推開靠近自己的大力太監,人在極度瘋狂的時候,力氣大得難以想象:“這一切都是蘇眉黛的陰謀,陛下不可能殺我!”


    “要你性命的是朕,與旁人無關。”隆豐帝走進淺意閣,兩人已經多年不曾好好說過話,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鄭蘭音痛哭道:“你為何對我如此無情?”


    “你可還記得一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隆豐帝看著她:“朕若是無情無義,當年在登基時,宮中便無寧妃。”


    鄭蘭音恐懼地看著他,蹬著腿連連往後退:“不,不是我,我當年沒有說這句話。陛下,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求你,饒了我吧,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十幾年前,她確實跟娘家說過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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