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必要恨任何人。”瑟西裏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顯得溫柔,“雖然以我的立場,我不應該告訴你當初曾經發生過的事,但你母親做了決定要把你生下來,她當年並非沒有選擇的餘地。至於那個人,你沒必要恨他,也沒必要要求自己愛他,你們隻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究竟要怎樣對待他,你可以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再做決定。”


    瑟西裏安的話或許能給她一點安慰,但並不足以解決她的所有問題。探尋自己身世的旅程總是充滿了痛苦,而且往往得不到一個能夠讓人感覺值得的答案。但她想要知道這些,想要知道所有的背景故事,這是讓她變得完整的唯一途徑。


    愛麗絲感覺心裏亂極了。


    在這種心境之下,她沒法再像平常那樣去和法師學徒們玩,沒心情做什麽輕鬆的事,她想起整座建築中央有一小片由灌木構成的迷宮,中間有個小花園,那是提供給法師和學徒們冥想的場所,她決定要一個人到那裏去待一會兒。


    在通過長廊往那邊走的過程中,愛麗絲碰上了之前讓她替課的女學徒。


    她一看見愛麗絲,就立即抓住她,眼睛發亮地問:


    “你剛才去見塔主了?”


    愛麗絲點點頭。


    “塔主今天穿的什麽衣服?”


    “黑色絲綢法袍。”


    “哈哈哈我贏了!”女學徒發出歡呼,“今天晚上的特殊實驗名額是我的啦。”


    女學徒歡呼著跑遠了,留下愛麗絲一個人瞠目結舌。


    愛麗絲之前聽說過,這些女學徒有時候都會以塔主的衣著開賭局,但她一直以為這隻是開玩笑,想不到居然是真事,真是有點讓人難以想象。


    愛麗絲在原地愣了一會兒。


    愛麗絲在為父親的事情煩惱,然而對這個年紀隻比她小兩歲的女學徒來說,“塔主穿什麽衣服”,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


    被這個調皮的女學徒一打岔,愛麗絲的心情居然奇跡般地起了變化。看著那女學徒的背影,愛麗絲突然覺得,“父親”什麽的,或許不該讓她煩惱那麽長時間。


    按照塔主閣下的說法,要找到她父親,無論如何也得再過幾周。那麽,有關於她父親的問題,就交給幾周之後的愛麗絲去煩惱吧!


    愛麗絲有點不負責任地做下了這個決定,幹脆不再往花園走,轉身回去了。


    不過,“幾周”這個時間段,明顯比愛麗絲想象得更短一點。


    隻不過又過去了三周,愛麗絲就再度收到了塔主的召喚。


    或許因為有了上一次的,這回愛麗絲並沒那麽,她就隻是覺得自己的手很涼,一邊涼一邊又在冒汗。她很苦惱地拿手帕擦了又擦,卻一點用沒有,最後,她隻能把手帕緊緊地攥在手心裏。


    當她再次路過秘書安妮小姐身邊時,安妮小姐仍然沒有與她說話,但她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很特別地看向愛麗絲。愛麗絲覺得,安妮小姐似乎是在打量著她的相貌,似乎想要從她的麵目之中……找到另外一個人。


    如果換一個人用這樣的眼神看她,愛麗絲或許還不會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但安妮小姐的眼神讓愛麗絲感到毛骨悚然。


    愛麗絲在法師塔裏待了這麽久,從學徒們口中聽說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安妮小姐是弗拉梅爾法師塔傳說的一部分,她這個人不僅對塔主閣下的美色無動於衷,而且幾乎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她知道法師塔過去現在和將來可能會發生的全部八卦傳聞,但她嘴巴很嚴,從不透露秘密,甚至連眼神都不會泄露一點機密。有些嘴巴很刻毒的人說,為了得到這個秘書的工作,她給自己下過詛咒,讓自己。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也從側麵證明了安妮小姐作為秘書的盡職盡責。


    很難想象隻是專注於工作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安妮小姐會這麽注意她。這給了愛麗絲一個不是很妙的預感,讓她覺得安妮小姐一定是知道了什麽特別令人吃驚的事,比如說……她父親的名字?


    從安妮小姐的表情來看,她的父親一定是一個完全讓人料想不到的人。


    愛麗絲心裏警鈴大作,幾乎不敢伸手去敲塔主辦公室的門,但她不應該讓塔勒斯大法師等太久,這樣不禮貌。


    這一次的會麵似乎比前兩次都要來得正式,塔主塔勒斯·愛德華茲·弗拉梅爾大法師坐在巨大的寫字台後麵,看起來已經等了她好久。他再次穿上了代表塔主身份的三重法袍,神情顯得格外嚴肅。當愛麗絲來到桌前時,他將裝著珠冠的盒子和已經用蠟封好、蓋上了印章的信向她推過來:


    “珠冠的附魔已經完成,給你們國王的回函也已經寫好了。”


    裝珠冠的盒子開著,裏麵的珠冠被一層淡淡的柔光籠罩,看起來似乎比原來還要璀璨奪目。即使是已經見過這珠冠許多次的愛麗絲,也為它原本的美麗驚訝了一瞬。愛麗絲將這兩件重要的東西收好,向大法師低頭致謝。


    從愛麗絲走進這房間時起,塔勒斯大法師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此時他繼續說道:


    “公事談完,現在該說說私事了。”


    大法師的態度顯得出奇的認真,這讓愛麗絲越發緊張,手裏攥著的手帕幾乎濕透了。


    他看著愛麗絲,用非常慢的語速對她說道:


    “安妮派出她能調動的所有秘書,調查了整個東部地區所有三十五歲以上、姓弗拉梅爾的法師,但並沒有找到一個可能是你父親的人。安妮的工作很細致,她的調查不僅包括詢問本人,而且也查找了所有的記錄檔案,調查了包括已經死去的人在內,研究了所有人離開法師塔的時間和去向,你完全可以信賴她的調查結果,但她確實沒有找到能合得上的對象。”


    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塔勒斯大法師停了下來,似乎在等愛麗絲的反應。


    這看起來就是調查的最後結論,愛麗絲仔細地聽完大法師說的每一句話,然後試探著問:


    “所以……您的意思是說……或許我的父親並非出身於弗拉梅爾家族?”


    大法師搖了搖頭:


    “弗拉梅爾家族的紅發是極其特殊的,迄今為止,這種顏色還未曾在任何一個與弗拉梅爾家族毫無關係的人頭上出現過。”


    大法師的說法讓愛麗絲愈加迷惑:


    “那您的意思是?”


    大法師此時的臉色白得可怕,他似乎在努力地維持鎮定,愛麗絲吃驚地發現,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有點變了調:


    “安妮幾乎擁有查詢所有檔案、向所有人提問的權限,就連已經死去和已經離開弗拉梅爾法師塔的人都在內。但隻有一個人的檔案她無權調取,也隻有一個人她絕對不會去詢問。”


    愛麗絲從大法師的語氣之中聽出一種令人吃驚的可能性,她緊張極了,咬起嘴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隻聽他繼續說:


    “雖然就連我自己也很吃驚,但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後,最後就隻能得出一個結論——”


    即使是一個像塔勒斯大法師這樣的人,要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也需要很多額外的勇氣。愛麗絲看著他,兩個人四目相對之時,愛麗絲突然發覺,他的眼睛形狀幾乎和她一模一樣……此時一切的細節似乎都指向了他,但真的是他嗎?她不敢相信,也不敢猜測,而她眼前的那人,終於吐出了那個能夠作為最終結論的句子:


    “你的父親是我。”


    第82章 破碎記憶。


    她的父親, 是……塔主塔勒斯大法師本人?


    雖然在這句話落地的那一刹那之前,愛麗絲已經從很多細節中隱約猜到了塔勒斯大法師要說什麽,但當這句話真正被說出口時。那種強烈的不可思議感,還是將愛麗絲完全籠罩, 以至於讓她沒法做出任何反應, 隻能呆立著。


    愛麗絲從小到大, 對父親這個角色有過許多想象。大多數時候,她猜想他是個糟糕的人, 不負責任地拋棄了母親和她;但偶爾她也會想,或許她的父親會像羅姆師父,很多時候不太靠譜, 但對她很溫柔,能教給她種種的事情。有時候, 愛麗絲會回想起她和羅姆師父初見時的場景, 心裏想如果羅姆師父是她的父親就好了。


    可惜這件事絕不可能。


    再後來她到了這裏, 到了這個她父親真正成長起來的環境。有的時候, 當她在塔樓的樓梯裏遇上那些紅頭發的男性法師,她會一個個細看他們的麵孔, 想象這些人之中, 究竟哪一個可能是她的父親,如果他們真是她的父親, 有可能會和她母親發生什麽樣的故事。弗拉梅爾家的法師容貌出眾,愛麗絲在這裏見到的每一位紅發男魔法師都儀表堂堂。這些人有的輕佻, 有的嚴肅, 她的母親究竟是與誰在一起才有了她?


    也或者,她的父親不是這樣一個學院派的法師,而是在曠野上用石頭搭成塔樓居住的野法師。愛麗絲聽說過這樣的人, 雖說弗拉梅爾家處在法師頂層,偶爾也可能會出現那麽一個異類,明明可以在法師塔過優渥的生活,卻一定要做一個瘋瘋癲癲的野法師。如果她父親是這樣一個人,似乎顯得更合理。


    但愛麗絲從來沒想過,一次都沒想過,她的父親會是眼前這個男人,是這位穿著三重法袍、手裏拿著寶石權杖,麵容極為年輕的塔主大法師。他的這種樣子,和所謂的“父親”角色完全格格不入,如果要把他當做父親,總讓人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錯了位。之前她還想過,莉莉埃爾要做埃蒂安的母親,似乎是顯得太年輕了些,讓人沒法想象,更不能接受。她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竟然會是眼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是弗拉梅爾法師塔的實權人物,他不是國王也不是貴族,但就連國王和貴族也要向他低頭。他高高在上,法袍上繡著星辰,隻要一個眼神就可以令大地震動。即使往前推算,把時間定格在她出生之前,他亦是弗拉梅爾法師塔最出名的年輕導師,法師塔中一顆最耀眼的新星,隻要伸手就能碰到月亮。而她的母親卻那麽平凡普通,隻是尋常人家出身,也沒有什麽格外出眾的美色,在有了私生女之後,甚至連一份稍微好一點的工作都找不到,隻能靠給人洗衣服謀生。


    像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會與她的母親有所牽連?


    愛麗絲呆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出了聲:


    “但但但但但是,這怎麽可能呢?”


    “上一次見麵的時候,我曾經對你說,我們塔內的很多法師在遊曆的過程中,私生活並不是很檢點。”大法師露出愧疚的神色,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顯出一種古怪的錯位,正如他承認自己是愛麗絲的父親這件事也讓她覺得錯位一樣,“我並非一出生就是你現在看見的樣子,那時候我才二十幾歲,雖然並不像現在的許多年輕法師那樣,認為縱情狂歡是探索法術新邊界的途徑,但在我真正成為大法師之前的那段時間,還是多少有點……迷失了。那一陣我離開了東邊,到國境的那一頭去遊曆,有些時候,我並不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愛麗絲目不轉睛地看他,張了張嘴,說出一句話。她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你甚至不記得她了。”


    這句話算不上是種譴責,隻是一句陳述。但愛麗絲感到自己的心似乎碎裂了,不是為她自己,是為她的母親。


    為什麽這個人會什麽都不記得?


    “我四十四歲了。”塔勒斯大法師說,“當一個人到了我這個年紀,許多記憶都會變得殘破模糊,時間和人物也不再可考。有些事最後會成為一個模糊的幻影,我不僅記不清經過,甚至不清楚它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我隻能說,那並不是一場持續了很長時間的戀愛。甚至也不是一段短暫的感情,那大概隻是一夜的放縱……因此,我從未想過我居然會有個女兒。”


    塔勒斯大法師這樣說著,從座椅上站起身來,繞過巨大的寫字台,走到愛麗絲的麵前。


    他向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一碰她的麵頰。愛麗絲沒有躲開,但他的手指在離她還有兩寸遠的地方停住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大概沒有這個資格,放下手,扭過頭去,似乎有點害怕看她。


    大法師的態度非常坦誠,坦誠到愛麗絲根本沒法對他生氣。但她還是很惱火,她有點說不清自己生氣的對象到底是誰,是他還是她母親,抑或是非要追尋結果的她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向他問什麽,但她還是問了:


    “你有可能曾經愛過我母親嗎?哪怕……隻有一瞬?”


    這一句話問出口的時候,愛麗絲就已經知道答案了。但她想要親耳聽他說,好像隻有聽了這麽一句話之後,她才能徹底死心。


    “如果我說我有可能曾經愛過她,或許你會感覺更好受一點,但我不能說謊。如果我曾經愛過一個人,我是不會忘記她的。我想,我們應該並不熟悉,恐怕談不上有什麽愛。”


    即使過去了六年,母親的形象在愛麗絲的腦海之中依然那麽清晰。愛麗絲很難相信,她那個篤信著弗格娜的母親會做出這樣出格的事,與一個沒那麽熟悉的男人共度春宵。


    最糟糕的可能性出現在愛麗絲的腦海中,她感覺自己渴得厲害,但她還是問出了她最害怕的問題:


    “那麽,可能是你強迫了她嗎?”


    “不可能!”


    “但你說你已經不記得了。”


    “我是不記得了。”塔勒斯大法師說,“但我不會違背一個女人的意誌做出強迫她的事。”


    說完這句話,他很尷尬地笑了一下:


    “對你承諾這樣的事,似乎也沒什麽意義……對不起。”


    他似乎想要安慰她,卻不知道該怎樣說。此時此刻竟然顯得出奇的笨拙。如果讓他的崇拜者看見他這幅樣子,一定會非常驚訝。


    不過愛麗絲沒有餘裕產生這樣的感想,她的嘴唇微微顫抖:


    “你說,我的母親會不會是……為了錢?”


    “不會的。”大法師迅速地說,“那是你的母親,你不應該瞎猜。”


    當然,當然,她不應該瞎猜。愛麗絲覺得自己已然失去了理智,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的生日是十月。”愛麗絲說,“如果往前推算,我母親懷上我的時候,差不多是在新年剛剛結束之後……你能記起些什麽嗎?”


    她情緒激動,盯著塔勒斯大法師,隻想要從他那裏挖掘出昔日的往事,哪怕隻是一丁點,她想要知道她母親的過去……她非知道不可。


    “你不該指望我的記憶。”大法師慘然一笑,“它不可靠,沒法給你提供你想要知道的事。但我知道一種法術……或許可以把我們帶回到當時的場景,讓你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什麽法術?”


    “頭發是離人腦最為接近的部分,它會儲存下一些流逝了的記憶。”塔勒斯大法師輕聲說,“隻要將兩個相識之人的頭發放在一起,就可以進入這兩個人見麵時留下的記憶……你有她的頭發嗎?”


    “我沒有來得及。”愛麗絲說,她的鼻子好酸,眼睛也好澀,“她死了六年,甚至連一座墳塋都沒有留下。一切發生得太快,等我想起該留下她的頭發時,她已經不在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強忍著眼淚,不想在他麵前哭出來。但塔勒斯大法師此時並沒有看她,他在想一件事:


    “你有沒有考慮過,烏鴉帶走的屍體都去了哪裏?”


    “他們說,烏鴉會把人類的屍體當做材料來研究秘術,但當我到東邊來之後,我曾經看見街上有一些不是很一樣的烏鴉……那些……是用死人的軀體做成的傀儡嗎?”


    大法師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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