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盜賊此時叼著一根麥秸吸管,正漫不經心地咬著,臉上竟顯露出天真無邪的神氣。說起來,他的模樣或許有點像莉娜,但長得好看的人或許都有點相像,愛麗絲也不是很敢肯定。畢竟吉爾這名字,其實不算特別少見。


    愛麗絲覺得她不應該貿然行動,她還需要一些更詳細的信息。


    她轉回頭來,向莉娜追問:


    “他的頭發是什麽顏色?眼睛呢?”


    稍微喝得有點醉的莉娜又一伸手指:


    “就和那邊那小孩一樣——所以我才一直看他……你覺得他有可能是我兒子嗎?畢竟他也是從北方來的。”


    莉娜大概隻是隨口說說,並不當真認為那少年就是她的兒子。但愛麗絲知道那少年的名字,也知道他似乎沒有什麽家人……和莉娜所說的情況,恰能對得上。愛麗絲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之中,遇到過許多巧合,但這一次的巧合大概是最令人吃驚的,如果不把這件事告訴莉娜,她過後肯定會後悔。


    “有件事我必須得告訴你。”愛麗絲看著莉娜,一字一頓,“跟法師們坐在一起的那個小孩……他的名字就叫吉爾。”


    愛麗絲說完這句話,很緊張地看著莉娜的反應。


    可是莉娜完全沒有動,有那麽一會兒,愛麗絲以為莉娜可能沒聽見她在說什麽。當她考慮要不要再說一遍的時候,莉娜拿起托盤和酒瓶,騰地一下站起來:


    “我過去給他們倒杯酒。”


    第92章 什麽是愛。


    愛麗絲有點緊張地看著莉娜拿著酒瓶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她已經喝得熏熏然, 麵頰緋紅,走路也不怎麽穩當,愛麗絲簡直害怕她要把酒灑在別人身上。


    不過莉娜畢竟是做過許多年酒館女侍,在倒酒這件事上非常專業, 就算喝醉了, 也沒有灑出來一滴。她倒完了酒, 把托盤往桌上一放,直接坐到了吉爾的對麵。


    她伸手托住下頜, 直直地看著吉爾的眼睛,似乎想要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來。


    她還在吧台那會兒,吉爾就注意到她在看他了, 此時他向她粲然一笑:


    “大姐姐,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莉娜看著他, 直截了當地問:


    “你的名字叫吉爾?姓什麽?”


    莉娜的語氣之中, 有些讓人不能拒絕的東西存在, 被問到的人沒法不好好回答她的問題。


    “我沒有姓。”那少年雖然有點莫名其妙, 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我沒有父親。”


    “那你的母親呢?”


    “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死了。”他說, “不過也有人說, 那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更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太小了。不過無論是誰都無所謂, 我是靠著自己長大的。”


    少年的語氣非常淡漠,顯然對父母完全沒有印象, 對這個話題也不怎麽感興趣。他目光遊離, 顯然已經覺得不耐煩。但莉娜仍然要繼續問他:


    “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記不太清楚啦,大概是五月吧,我還記得在我小的時候, 我媽媽給我慶祝過一次生日,那時候,丁香花已經開放了。”


    莉娜兒子的生日正是在五月。


    實際上,用不著問這麽多問題,莉娜就已經能夠斷定眼前這少年的身份。母親本人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她與孩子之間有種天然的連接,就算十幾年未見,隻要稍微得到一點線索,就足以讓她把一切都聯係在一起。


    她看著那少年,斷定那就是她的兒子。


    莉娜感覺自己的酒漸漸醒了。


    最近一段時間,她確實喝得有點多,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失去了的孩子一直在腦海中纏繞著她,讓她不能自拔,不得不用酒精麻醉自己。但當那個讓她需要被麻醉的理由消失,即使酒精仍然存在在她的血液之中,她還是清醒過來了。


    莉娜曾經想過許多次,如果她還能見到自己的兒子,她要怎樣地擁抱他,怎樣吻他,告訴他她有多麽想念他。但當這個少年真正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突然意識到,她所想象的那些似乎都無法完成。眼前這個少年對她一無所知,也絲毫不感興趣。他已經過了要找媽媽的年紀,開啟他自己的人生了。


    如果她對他說自己是他的母親,會換來什麽樣的反應?他會疑惑嗎?會感到莫名其妙嗎?莉娜從他的眼眸裏看見自己的倒影,她隻是突然冒出來的奇怪女人,貿然表露身份隻會讓自己尷尬。


    太晚了,她來得已經太晚了。當她下定決心要找到自己的孩子時,她的孩子已經不再需要她了。


    莉娜可以坐在這裏,再問他一百個問題,用更理智的方式判斷他的身份,把他是她兒子的概率增長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讓他為這些問題感到疑惑,讓他自行領悟到坐在他對麵的正是他的母親……但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莉娜拿起托盤和酒瓶,轉身返回了吧台後。她走得很穩,一點也看不出喝醉了。


    她坐回原來的位置,看向愛麗絲:


    “你準備要怎麽處置他?”


    “我原本準備把他帶到王都,請國王陛下決定。”愛麗絲說,“但如果你有其他想法,也完全可以按你的想法來。”


    “那兩位法師不會有意見嗎?”


    “沒問題。”愛麗絲說,“此次行程是以我為主的,他們不會反對。不過……吉爾本人不一定會讚同你的想法,他的同伴還被雷切爾伯爵關在地牢裏,他肯定想要想辦法救他們。”


    莉娜低下頭,似乎想了好一陣。


    “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愛麗絲還沒來得及回答,一直站在旁邊的休利特放下了正擦著的杯子:


    “既然這樣,我隻能跟老板說,讓接替的酒保早一點過來……不過這到底還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且我們確實有一些不得不收拾的東西……愛麗絲,你能多等我們一天嗎?”


    “當然沒問題,”愛麗絲不會拒絕這麽簡單的要求,“我可以再在這裏多留一晚,等你們準備好之後一起走。”


    愛麗絲答應得這麽痛快,反而讓莉娜有些不安起來:


    “其實沒必要的……我一個人跟你們一起走,明天一早就能出發。事實上,我還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


    “別傻了,莉娜。”休利特的態度十分認真,“我是不可能讓你一個人走的。你之前答應過我,要讓我和你一起去找你的孩子……在這個過程中,應當要有一個人陪在你身邊。我想,那個人應當是我。”


    莉娜抬頭看向休利特,衝著他一笑:


    “謝謝你,休利特。”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他們在邊境額外多留了一天,第二日和莉娜與休利特一同上路。休利特不知從哪裏搞到一架破馬車,載著莉娜和他倆的行李,跟在弗拉梅爾家的馬車後麵,也享受了一把走到哪裏都被人禮讓的待遇。


    兩個法師對事情的發展感到吃驚,不明白這兩個人為什麽要跟他們一起走,但他們並未多說,隻是默認了。反而是吉爾有點莫名興奮:


    “昨天酒館的酒保也跟我們一起走嗎?還有那個好看的大姐姐?那個大姐姐雖然有點怪裏怪氣的,但長得真好看呀。”


    這就是母子之間的聯係嗎?雖然吉爾完全不知道莉娜可能就是他的母親,但他似乎對她有種天然好感,很難磨滅。有好幾次,愛麗絲都忍不住想把這件事告訴他。但她把想說的話默默吞到肚子裏,忍住了。


    這樣的事情,果然還是讓莉娜自己說比較好。


    他們順利通過關卡,回到了由光明神掌控的地界。與暗夜之神的領地相比,這邊的陽光顯得異常明亮,照得愛麗絲眼睛痛。好在這一程他們一直坐在馬車裏,總可以慢慢適應。


    這麽多天以來,愛麗絲一直都在悄悄注意著莉娜和吉爾之間的互動。


    雖說乘坐的馬車是分開的,但每到晚上在旅館下榻時,所有人總要坐在一起吃飯。


    或許為了避免顯得太過可疑,莉娜沒再特意找吉爾說過話。反倒是吉爾時不時要問她些什麽。莉娜心事重重,吉爾卻一無所知,雖然身為囚徒,仍然沒心沒肺,顯得很快活,隻要有喝酒的機會,從來不會錯過。


    在這段時間裏,休利特很少說話。他隻是看著莉娜,眼神始終沒有變過。愛麗絲覺得,如果這世界上真能有什麽永遠不變的東西,休利特看莉娜的眼神應當算是其中之一。此前不久愛麗絲剛剛看過自己父母相遇時的記憶,忍不住要將那兩種眼神放在一起比較。


    即使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愛麗絲仍然能夠清楚地記得自己的母親看塔勒斯大法師時的模樣,她的眼睛是亮閃閃的,充滿了驚喜。在他們開始跳舞的那一瞬間,她突然變得特別美麗,綻放出平常沒有的光彩。塔勒斯大法師曾說那並不是愛,但愛麗絲覺得,至少有那麽一瞬間,她是愛著他的。這種愛給了她勇氣和力量,讓她能夠衝破一直禁錮著她的枷鎖。


    休利特看莉娜的眼神卻很不一樣,那裏麵沒有那麽多激情,隻是很平穩,很堅定。那是無論遇到什麽苦難,都能共同度過的眼神。愛麗絲猜想,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莉娜才最終決定和休利特在一起。這也是一種愛,與她母親的愛全然不同。但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麽共通之處?


    她忍不住要問瑟西裏安:


    “你怎麽看?”


    “這你可把我難住了,”瑟西裏安這樣回答,“你知道我接觸人類的時間還短。”


    瑟西裏安總是喜歡用自己不了解人類的借口企圖回避難以回答的問題,但愛麗絲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好糊弄,她拉住神明看不見的手腕,不允許他離去,一定要他給出個答案來。


    “愛是個很難的課題。”瑟西裏安說,“處在神明的視角來看,愛是那些奇怪的人類發明出來彼此撫慰之物,是輕易許下的不可靠的承諾,人們總在追尋,卻永遠得不到回應。但這麽長時間以來,我陪伴著你,多多少少也從其他的視角進行了一點觀察,在我看來,愛是自身的映射,人類從對別人的愛之中發現自己。”


    “這太玄奧了。”隻是粗通文字、在文學方麵毫無建樹的愛麗絲對瑟西裏安說,“用簡單一點的話來解釋一下?”


    瑟西裏安笑起來:


    “所以你看,我給了你答案,你又不滿意。”


    神明的影子擁抱住愛麗絲,在她的額間印下一吻。


    “用語言來解釋實在太麻煩,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可以親自嚐試。”


    第93章 生死時速。


    他們的這一次東部之行, 給瑟西裏安增加了許多能量。按照瑟西裏安的說法,他已經能夠感應得到,他遠在另一位麵的真身,此時已經在將醒未醒之間。


    “要讓我的真身真正被喚醒, 隻需要一個最後契機。”


    “什麽樣的契機?”


    “現在還不知道。”瑟西裏安說, “等時機到了, 我會告訴你。”


    瑟西裏安的話讓愛麗絲想起她曾與雷切爾伯爵立下的約定,她摸了摸手指上的立約指環, 指環微微發熱。塔勒斯大法師曾經告訴她,由指環固定下的契約神聖不可打破,即使是他也不能安全地將指環卸下。


    如今, 國王決定要與法師們聯手對付雷切爾伯爵,瑟西裏安也已經處在將醒未醒之間。北地以雷切爾伯爵為首的大母神信仰區此時似乎已經岌岌可危。愛麗絲並不在意雷切爾伯爵, 但在瑟西裏安真正醒過來之時, 她必須得去救奧莉薇。這不僅僅關乎到她自己的生命安全, 也算是在報答女公爵的恩情。


    要怎樣才能將這一切都協調好, 在恰當的時機把奧莉薇帶走?愛麗絲還不知道,不過……真到了那時候, 她大概就能知道了吧。


    他們乘著馬車又走了幾日, 終於抵達了王都。


    女法師維奧蕾塔包下了王宮大道上一家最豪華的旅館,並將繪有弗拉梅爾家紋章圖案的馬車明晃晃地停在旅館門口。王宮大道就在王宮之前, 幾乎所有前往王宮覲見國王的貴族都要從這裏經過,隻要稍微留意, 就能看到馬車上的紋章。


    維奧蕾塔平常確實有點招搖, 不過卻還沒有到這種程度。愛麗絲私下裏懷疑,維奧蕾塔選擇住在王宮大道,並把帶紋章的馬車擺出來, 這件事或許出自塔勒斯大法師的授意。至於塔勒斯大法師此舉究竟有何深意……那就不是愛麗絲這簡單的腦子能想得出來的了。


    按說愛麗絲應當立即進宮,用最快的速度將大法師的回函交到國王手上,並向他通報,大法師的使者已經來到。不過她並非國王的親信,而是女公爵手下的騎士,在沒有被召喚的前提下並沒有直接進宮的權限,因此她還是先前往女公爵的宅邸與她會麵。


    愛麗絲離開京城約有兩月,在這段時間裏,女公爵已經舉辦了兩場晚宴和三次舞會,還組織了十幾次小型沙龍,邀請當下最走紅的人物出席。如果說在雲霰城堡的女公爵是一位堅強的鬥士、靠著鐵腕維持穩定的領主,那麽社交場上的女公爵,則是一位鮮豔嫵媚、手段高明的的貴婦人。她從小在王都長大,被培養為一位出色的女主人,在社交場上如魚得水。雲霰城堡著實不適合像女公爵這樣的女性久住,如今她在王都保養了兩個多月,皮膚都變得更有光澤了。


    愛麗絲將已經重新附魔的珠冠呈上,女公爵看到光燦奪目的珠冠,眼睛稍微有些濕潤,不免要拿起手帕擦拭:


    “當初我把它送給奧莉薇時,它就和現在一模一樣。珠冠還能夠恢複原樣,可我可憐的奧莉薇……卻再也見不到了。”


    看著女公爵悲傷的模樣,愛麗絲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必須要以強大的意誌力控製自己,才能遵守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不把奧莉薇還活著這件事告訴女公爵。不過以現在的事態發展來看,距離這對姊妹再次相見,大概已經不遠了。


    女公爵收起珠冠,就好像是收起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麵,抹去眼淚,又顯出平常強幹精明的模樣,向愛麗絲詢問:


    “我的事情辦完了,弗拉梅爾法師塔塔主的回函,也已經帶回來了吧?還有你自己的事情……弄清楚了嗎?”


    愛麗絲點點頭:


    “除了回函以外,塔主還派來兩位法師作為使者,代表他與國王陛下相見。至於我自己的事情……”愛麗絲稍微猶疑了一下,還是回答道,“都了解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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