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上顛簸了一天一夜,池凱拎著簡單行李,住進了b市第二中心醫院。這家醫院以腦科著稱。醫院總麵積不大,環境清幽,交通便利。


    他的醫房共有三位病人,一位是上了年紀的黃姓老伯伯,膽結石,剛動過手術,早晚都有子女輪流照看,看得出他的子女都十分孝順;另一位則是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從商,嚴重胃出血。池凱是他們之間最年輕的。


    「許文凱,今天感覺怎麽樣?」


    他的主治醫生——趙醫師,在一群護士簇擁下進行例行檢查。


    「和平時一樣。」


    不想被人找到,池凱用了假身份證,掛在他床前的牌子上,寫著他的大致資料:


    姓名:許文凱。


    年齡:二十六歲。


    「你的手術排在這個星期五,還有三天,很快就會到了。」趙醫生看了一眼他的病曆,眼中不無同情之色。


    這個年輕人,得的是良性顱內腫瘤,換句話說,就是腦癌。


    「謝謝醫生。」池凱淡淡一笑。


    和以前不同,他身上那種冷冽傲然的氣勢已完全消失,剩下的,隻是無聲的沉默和淡定。


    「幸虧發現得早,你的腫瘤是良性的,進行手術治療,應該能順利切割。隻要今後不再複發轉移,你還有大把的人生可享受,年輕人。」趙醫師笑著安慰說。


    「我知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那雙淡漠的眼眸,並無一絲懼色,好像這隻是個切除闌尾炎的小手術。


    趙醫師欽佩地點點頭,身為醫護人員,什麽樣的病人沒見過,但從眼前這位年輕人身上,他看到了,何謂真正的淡泊。


    生和死,對這個年輕人而言,仿佛隻是一場過眼雲煙。


    醫生走後,黃阿伯的子女們接連前來探訪,帶了一大堆補品、水果和一罐滿滿的雞湯,病房頓時熱鬧起來。


    「小許,來,來。」黃阿伯熱情地朝一旁獨坐的池凱揮手,「喝碗雞湯。」


    「阿伯,不用了,我不餓。」池凱笑著推辭。


    「雞湯又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他們給我燉了一鍋,快撐死我老頭子了,你來幫我解決一點。」


    「那……我就不客氣了。」


    聽他這麽說,池凱不好再推辭,隻能端過一碗。


    「作孽啊,像你這麽乖巧的小孩,居然沒有一個人來探病。小許,你父母呢?」黃阿伯心疼地看著他。


    「都過世了。」


    「啊?真可憐,那你結婚了嗎?有沒有女朋友?」


    端住碗的手頓了頓,池凱抬起頭,「被我甩了。」


    「為什麽?因為你的病?」


    「性格不合。」池凱抬起頭,笑了笑,隨便扯了個借口。


    選擇一個承受所有的重量,是他一貫的任性和生活方式,不告訴男人,是不想他為他擔心,在沒有確定自己是否真能平安歸來前,他寧願以那樣決絕的手段來讓他恨他,也不想在涕淚交加中要死要活地上演一出「生死戀」。


    「那你的朋友……」


    「不想他們擔心,所以一個人也沒有通知。阿伯你也聽醫生說了,是良性的,切除就沒事了,我一個人能行。」


    「話是這麽說……」


    這可畢竟是剖開腦子切除腫瘤的大手術,危險得很,身邊又沒有一個人陪著,萬一……


    「很好喝,謝謝阿伯,我有點累,先睡覺了。」池凱把見底的碗遞還給他,打了個嗬欠。


    「哦,那我們把聲音放小一點,你早點休息吧,養足了精神好動手術。」這小夥子的年紀和自己的孫子差不多,黃阿伯看著很是心疼。


    說是睡覺,其實根本沒有半點睡意。


    失眠久了,池凱知道今晚不可能奢望睡神降臨,於是他幹脆閉目養神,靜待時間過去。


    一分一秒,十點以後,病房便一片寂靜,身畔傳來另一位病友均勻的呼吸,摻雜著老伯的打鼾聲……


    大腦某處一點,持續著針紮般隱痛,胃部上下翻湧,幾欲嘔吐……他沒有吃止痛藥,也沒有按鈴叫護士,隻是承受著這種病痛,勉強撐起身體,拿枕頭靠在腰上,拉開了床邊的窗簾。


    白天風和日麗,夜晚自然星光燦爛。


    從他床上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這一片閃爍的星空,漆黑夜幕點綴繁星,遙相呼應,美不勝收……


    漫山遍野的星光,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他想起那一天,當他壓在他身上時,他眼中也是布滿了像現在一樣美麗的星光,讓人百看不厭。


    於是他望著窗外,無聲的笑了。


    一個月,時間太短,還來不及相愛,還來不及訴說,還來不及相信,他就已幾乎耗盡了生命,而一生,一生又在哪裏呢?


    這條路實在是太漫長了!


    如果沒有這個男人,一切該會多輕鬆啊!他可以不必像個賊一樣窩在這裏看星光,可以不必忍受這些頭疼和嘔吐,可以凜然毫無牽掛地走入手術室,把一切交給未知的命運。


    可是現在……


    現在他居然會害怕,怕自己挺不過這一關,怕無法再見到那個男人,怕就算切除後癌細胞仍會擴散轉移,怕即使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最終也隻能分離……


    他居然會一連用這麽多個怕字,要知道,他從十五歲那年起,就再沒怕過任何東西!


    於是他逃了,像個可恥的逃兵,連句解釋都不敢當麵說,他想必一定很恨他,大概恨不得吸他的血噬他的肉。


    這個男人毀了他平靜的生活,而他居然還會因思念他而無法入眠。


    再次自嘲地扯動唇角,池凱一直凝望著窗外的夜空,直到黑暗遁去,光明來臨……


    ***


    三天時間,轉瞬即逝。


    腫瘤切除手術非常成功,等池凱醒來,已是星期日的早上。


    恍若隔世,內心悲歡交集。


    大腦某處,疼痛已不複存在,隻是全身沉重……也許,他終於度過了眼前這一劫,隻是不敢想像明天,也許過不了幾個星期就會複發,也許下一次不會像現在這麽幸運……


    不去想明天做什麽,他本來就是個沒有明天的人。


    緩緩吐出一口氣,他試著撐起身體。


    「許先生,不要亂動,你剛醒,要好好靜養。」


    年輕的護士連忙按住他,圓圓的臉上印兩個可愛的酒窩。


    「手術很成功,幾個星期後應該就可以出院了,恭喜哦,希望今後不會再見到你。」


    「謝謝。」池凱的聲音十分暗啞。


    護士貼心地遞給他一杯水,並拉開窗簾。頓時,迫不及待的燦爛陽光霎時湧入,驅散了房內所有陰霾。


    「許先生,做完手術後,你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麽?」護士笑吟吟地看著眼前這個即使在病中,依然動人的男子。


    沐浴在陽光下,他略顯寂寞的側臉,蒼白、消瘦,卻美麗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最想做一件事……」池凱沉吟著,緩緩攤開自己掌心,那上麵,躺著一塊錢硬幣,正在陽光下反射著灼灼光點……


    「這是……」護士問道。


    「是我向他要的一元硬幣。」


    池凱低頭凝視著這枚硬幣,離開他後,他一直把它藏在身邊,剛才手術中,自始至終都緊緊攥著它。


    上麵殘留有男人的氣息,雖然一天天淡化,卻仍是支撐他的強大力量。


    「知道自己得了腦癌後,我就向他要了這塊錢,我告訴自己,我欠他一塊錢,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撐下去,等健康恢複後還給他,雖然他並不知道我向他要這塊錢的真正目的……」


    「她是你的……的女朋友?她一定長得很漂亮。」護士小姐覺得心裏有點酸酸的。


    池凱微微搖頭,「不是,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名義上的關係。」


    過去的碎片,在眼前明媚的陽光下,翩然起舞,每一片都那麽晶瑩剔透,美得令人心碎……


    他仰起頭,陽光照入他眼眸,一片刺痛,灼傷了他的靈魂……如果它能驅散內心深深寂寞的話,要看多久,他都願意。


    以前一個人,雖然孤獨,卻並不寂寞,寂寞是在遇到他後才開始,一點一滴,啃噬自己的心靈……尤其是現在這樣無人相伴的孤獨時分。


    然而寂寞這條路,是自己任性的選擇,從不曾後悔,包括對男人做的那些絕情的事。可越是臨近死亡關口,男人的臉越是一天比一天清晰,深深盤踞,驅之不去……


    「我想見他,想見那個人……


    就像居住在自己的島嶼,原以為可以安安靜靜,不受幹擾,沒想到遇上他,頓時天翻地覆……我的島嶼四分五裂,所以,我別無選擇,隻能去往他的地方……隻能是他,不可以是任何其他人。隻要有他在就可以,從此哪裏都不去,哪怕我知道自己沒有明天……


    隻是不知道,我是否還有機會,能再次回到他身邊……」


    他原本是那麽不動聲色、冷漠淡定的男人嗬,緩緩囁嚅著,竟忍不住流下熱淚……


    而年輕的護士,早已泣不成聲。


    ***


    三周後。


    池凱順利拆線出院,身上所有積蓄悉數交了手術費,但還有一部分護理費沒有繳完,他決定留在當地打工賺錢,以補交不足的款項。


    很幸運的,費時二天,池凱便在市中心找到了一份,二十四小時在便利店打工的工作,吃自己解決,住就住在便利店二樓的小閣樓,順便看店。


    年過半百的店長開給他的薪水雖然不高,但在解決溫飽外,還能存下一部分錢,池凱算過,大概三個月左右,他就能還清護理費。


    一個人在異地,池凱沉默地過著每一天,既沒有打電話給聞宇,也沒有通知淩飛或阿吉,其實,有幾次,他的手就按在話筒上,卻遲遲沒有拔下號碼。


    池凱不知道,自己該拿什麽樣的表情去麵對那個男人,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不告而別的行為,更不知道,是否應該把真相和盤托出。


    他還沒有準備好,把全部的自己在他麵前悉數剖開的勇氣。


    我想見他,想見那個人……


    雖然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在說著這句話,可即使被思念煎熬至此,他也不想貿然衝到男人麵前,他還沒有足夠的自信,去直麵他可能有的表情。


    池凱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可他的確在害怕著。


    在這種矛盾的掙紮中,時間一天天流逝。


    「凱哥,你在想什麽?」


    眼前驀然出現一張女孩甜美圓潤的臉龐,留著短發、身形高挑的少女笑嘻嘻地對他晃著手,這是店長十八歲的女兒——何冰冰。


    「沒什麽。」


    池凱淡淡地說,把貨車上的箱子一隻隻搬到推車上,堆好,伸直腰,擦了把汗。


    已過傍晚,店前街道上人流如潮……


    「凱哥你留了好多汗哦,我來幫你擦擦吧。」何冰冰拿著毛巾,親熱地湊過來替他擦汗。


    「……謝謝。」池凱不知如何是好,隻能略顯尷尬地僵立著。


    何冰冰「噗」地一聲笑出來,「凱哥,這是你害羞的表情嗎?好可愛哦。」


    一個大男人,沒想到活這把年紀,居然還被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小女生說可愛,池凱露出不知是苦澀還是自嘲的表情。


    「凱哥你有女朋友了嗎?如果沒有的話,要不要先考慮我呢?我長得漂亮,個性可愛,功課又好,還是你現在老板的女兒,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對象哦。」何冰冰笑嘻嘻地對他眨著眼。


    現在的新新人類一個比一個直接,池凱有點吃不消這種攻擊。


    「你喜歡我哪裏?」他問道。


    何冰冰歪著頭,很可愛地說:「你酷酷的樣子啦,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的悶騷相,真的很誘人哦!而且你又高又-又成熟,如果帶出去給我那幫朋友們看,絕對煞到他們,哈哈……」


    池凱動了動唇角,再次露了不知是苦澀還是自嘲的表情。


    「凱哥,你有喜歡的人嗎?」何冰冰以黑白分眼的大眼睛看著他。


    「……有。」池凱淡淡地說。


    「真的,那我豈不是沒有機會了?」何冰冰沮喪地撇了下嘴,忽又振作起來,充滿好奇地問:「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非常溫柔……非常執著……對我非常好……」池凱緩緩說,腦中浮現那個人的樣子,胸口有一種隱忍的、撕裂般的痛楚。


    「那你們為什麽沒在一起?」何冰冰是個好奇寶寶。


    「並不是喜歡,就可以在一起。」池凱簡短回答。


    「什麽嘛,喜歡為什麽不可以在一起。」何冰冰聳了聳肩,「凱哥你是很酷,但對感情也這麽酷的話,對方豈不是太可憐了。」


    池凱沉默著,他不想回應這個問題。


    愛或不愛,都足以令他沉默。


    「那她還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池凱到現在也無法確定,對方的這份感情到底能持續多久?一個月,一年?


    「不知道就去問清楚啊,既然還喜歡她,為什麽不把她追回來呢?凱哥你真是的,雖然是很酷,但有時候真的很讓人抓狂哦,做你的女朋友太可憐了,我決定放棄你了。」女孩緊握雙拳,義憤填膺的模樣,讓池凱忍不住發笑,伸手模了模她的短發。


    「我真高興你放棄了我。」


    「什麽嘛,原來你說這隻是引我上套而已,凱哥你太壞了。」何冰冰跺跺腳,不甘地叫道。


    「我是個自私的人。」池凱淡淡一笑,「不願意被任何人喜歡,可實際上,隻是一味不想受傷而已,為此,甚至不惜傷害別人。」


    「你也傷害了那個你喜歡的人嗎?」


    「是啊。」池凱凝視著女孩純真的眼眸,「我想我傷得他很深、很深……深到我都不敢回去麵對他。」


    「這樣可不行哦,凱哥,你要拿山勇氣來。那個對你非常好的人,一定在等你回去,你要相信她對你的感情。」


    年輕真是好,信任都可以如此無畏無懼。


    她的明朗連帶感染了池凱,他笑了笑,「是啊,我想我隻是需要時間。我會回去的,一定,會回到他身邊!」


    「嗯!」何冰冰用力點了點頭。


    這時,遠遠傳來店長的叫喚,「開飯了,冰冰過來幫忙,池凱,你也過來一起吃吧。」


    「來了。」何冰冰應了一聲,拉件池凱的手,「走啦,凱哥,一起吃飯去。」


    店長人不錯,見他總是孤伶一個人,就經常拉他一起吃晚飯。


    「好。」


    池凱順從地跟著她走入店內。


    街對麵不遠處無人小巷內,靜靜泊著一輛黑色汽車。


    一大早,它就已經停在那裏,車內坐著兩位男子,其中一位是司機,另一位男子隱於光陰交投處……


    斜射的光線,淡淡照出男人深刻俊朗的五官、高挺的鼻梁,緊抿的嘴唇、沉靜內斂的氣


    他緩緩點燃今天的不知第幾根煙,焰火倒遇在那雙悒鬱眼眸,深沉壓抑的流芒……


    「老板,你要不要下車看看?」司機恭敬地問身邊的老總。


    「不必了。」


    聞宇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這家便利店,和在店外卸貨的池凱,然後眼睜睜看著池凱和那位活潑的少女手牽手消失在店門的背影……


    許久許久,他抬了抬手,不帶任何情緒地掐滅煙頭。


    「我們走吧。」


    「是。」


    引擎響起,不久後,那輛車就消失在小巷深處。


    ***


    四個月後。


    晚上十點,「流星嶼」的招牌,在暮色中透出微微的光。從櫥窗外看去,裏麵依舊熱鬧非凡,和乎常的無數個夜晚一樣,並沒有太大差別。


    聞宇和耿海寧對坐在慣常的正中沙皮上,輕酌小飲。


    耿海寧身邊伴著一位貌似混血兒的美豔女子,是他的新女友,他仍是往常一樣,維持著三個月換一個的紀錄,而一向獨來獨往的聞宇,身邊卻坐著一位氣質清新高雅的女子,正是他的前女友溫心怡。


    「小宇,有我和大美女陪你,你幹嘛還板著一張死人臉。」


    耿海寧和身邊的女郎調笑幾句後,看到聞宇仍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不禁氣從中來。


    聞宇擠出淡淡笑意,英俊的臉龐神采不再,亦比以前削瘦了一圈。他比以前沉默少言多了,經常會在人多熱鬧時突然沉寂下來,呆呆出神。


    溫心怡很擔心他,一有空就過來陪他聊天解悶,以前那個淡定沉靜、輕鬆掌控一切的男子,不知到哪裏去了,現在她身邊的,隻是一位悶悶不樂的失意者。


    是誰令他變得如此?


    一想到這裏,溫心怡的內心就忍不住微微嫉妒起來,分開數年,她對他感情仍在,越比較便越顯出聞宇的好,她有意重續舊情,可對方卻……


    「宇,你的氣色不太好,昨晚睡好了嗎?」溫心怡忍不住軟語詢問。


    「還好,隻是忙一個企劃案到淩晨,所以今天有點頭疼。」聞宇苦笑著揉了揉額角。


    「那你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去?」溫心怡擔心地看著他。


    「沒關係,我想放鬆一下。」聞宇搖搖頭。


    「你這不叫放鬆,是悶頭喝酒,還連帶強迫別人看你的死人臉。」耿海寧沒好氣地說。


    不就是為了一個池凱,至於嗎?池凱那個耍酷男有什麽好,憑小宇的條件,要什麽樣的沒有,也就隻有他會這麽死心眼,硬要在一顆歪脖子樹上吊死。


    想到這裏他就有氣!


    「抱歉了,海寧,你不用陪我,可以先走。」


    「有人陪總比沒人陪好,放心啦,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雖然你眼光差,還自虐,但還歹我們是好兄弟,怎麽說我都會挺你。」


    「謝謝你,海寧。」


    正說著,「流星嶼」窗外掠過一抹聞宇十分熟悉的身影,他一驚,幾乎要猛地跳起來……


    「宇,你怎麽了?」溫心怡察覺他的異常。


    「沒什麽,我……好像看到一個熟人。」聞宇按著額角,大量冷汗從中滲下。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不會是那個人。


    他已經被完完全全放棄,而那個人,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再也不可能了,可為什麽,他心口的影子仍是烙得這麽深這麽痛?


    無數個重疊輾轉的黑夜,一遍遍驚醒,確認著那人已不在,他總要以嘔血般的力量,告訴自己,停止思念。他並不愛自己,而他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他的世界,再無關連!


    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絕望!


    總覺得是黑夜航程中兩艘迎麵駛來的船隻,電光火石間,他的臉龐忽地一現,即滅,與他錯肩而過,連一句叫喊都發不出,他隻能眼睜睜,看載有他的船隻越駛越遠……他心痛地半閉眼睛,感覺黑暗又完全籠罩了自己……


    「大家看看,準來了?」


    聞宇吃了一驚,睜開眼。


    被一臉興奮的阿吉推掇過來的男人,臉上竟有著仆仆的風塵,依舊淡漠的神情,和略顯瘦削的五官。


    相撞的視線令人心痛,狂亂的心髒撞得他肋骨一根根生痛。


    到底是夢是真?


    「你來幹什麽?」


    率先跳起來的,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而是耿海寧,他就像隻尾巴被踩到的貓。


    畢竟耿海寧親眼見證,在他不告而別後,聞宇有多痛苦,好不容易他剛恢複一點,罪魁禍首竟再次出現,他自然對他沒好臉色。


    所有人都仿佛視而不視,池凱隻盯著聞宇一個人,他不發一言,隻是深深看著他,臉上神情莫名深峻,幽暗不可捉摸。


    「宇?」


    他身邊的女子見他這副友情,不禁關心地砸了碰他的手肘。池凱還記得她,她叫溫心怡,是聞宇的前女友。


    聞宇低頭看她,深峻突然化為溫柔,他微微一笑,拍拍她手背,示意她無須擔心。


    不必言語,這樣的親密,已說明了一切。


    池凱暗暗握起拳頭,從起步那一刻,他的指尖就一直在發抖,就像得了熱病般。


    好不容易還清款項,鼓足勇氣,買了車票,踏上回程,到市內後第一站就直奔「流星嶼」。


    這次輪到他泅渡而來,隻是不知道,他是否還能遊抵他的彼岸?


    也許,再沒有機會了。


    「這裏不歡迎你,你不是早就把小宇給甩了,還交了新的女友,還跑來這裏做什麽,嫌你給他的打擊還不夠多啊……」


    新的女友?這句從何而來?池凱皺了皺眉頭。


    「不要說了,海寧。」聞宇打斷他,緊繃的唇角有著岩石般的硬度,說出這簡短的兩個字後,他就再也沒有吭聲。


    這種沉默,等同於明顯的拒絕。


    一再被他掐滅的陽光,看來,不可能再次投射到他身上。男人的表現,他早有心理準備,也完全理解。


    池凱並沒有什麽失望的表情,隻是靜靜向前走近一步,對聞寧說:「把手伸出來。」


    「什麽?」聞寧愕然說。


    「把手伸出來。」池凱再重複了一遍。


    雖然眼中有著深深疑惑,聞宇還是伸出了手,手心一涼,一枚硬幣躺在他掌中。


    「一塊錢,還給你。」


    「你這是什麽意思?」聞宇怔了怔,隨即擰緊眉心。


    「我欠你的,現在還給你。」


    往昔的無數片段閃過聞宇腦海,他向他要一元硬幣時的情景,他的不告而別,他那張冷漠的紙條……他出動所有人脈好不容易查到他的所在,懷著興奮的心情趕來,卻親眼目睹他和別的女孩親密無比的樣子……


    聞宇痛心地想:自己永遠也讀不懂這個男人,而他,也永遠不會告訴他,他到底在想些什麽,他們之間,是否真的隻有這樣終結?


    「池凱,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聞宇幾乎是絕望地看著他。


    「沒有……」


    正因為想說的話太多,所以反而一句也說不出口。


    「那我有。」聞宇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道:「我和心怡打算在下個月結婚。」


    真的,再沒有機會了……


    池凱看著男人,他的表情依舊平靜,依舊淡然,這種淡然無法令人理解。在耿海寧等旁人看來,隻會更加確認他是個折不扣的冷血混蛋,沒人知道他經曆了些什麽,他亦不打算告訴別人。


    「那麽……恭喜你們了。」池凱隻是這麽淡淡的說。


    「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婚宴。」聞宇也同樣淡淡的說。


    池凱點點頭,「不打擾你們,我走了。」


    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且臉上的漠然已撐到了極致,他轉過身,才邁動腳步,突覺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眼前一黑,他猛然往前栽倒……


    「凱哥!」


    「池凱!」


    他人的驚呼還未來不及傳人耳膜,他就已沉入深深的黑暗。


    ***


    眼皮上傳來十分沉重的不適感,令人深深蹙眉,身體似乎分裂為兩半,一半仍沉溺於深酣的夢中,一半卻徘徊在清醒邊緣,半夢半醒之間,他看到男人的臉龐,在眼前飄來飄去,忽遠又近……


    「你醒了?池凱,池凱……」


    耳畔的聲音一自在響,池凱蹙起眉頭,好吵,不要再吵了,他想好好睡一覺,什麽都不想,他隻想睡覺……


    「池凱……」


    深深歎息著的聲音,聽上去有著說不出的酸楚。


    「池凱,你快點醒過來……不要再折磨我……」


    無數滴滾燙的液體,落在被人緊握住的手背,一滴比一滴急,一滴比一滴燙,有著比血更熱的熱度,仿佛要灼透他的肌膚……


    這下子池凱完全醒了。


    「哭個屁啊,我還沒死呢!」


    這句話原本很有氣勢,可惜他的聲線太過沙啞,連一半的氣勢都沒有表現出來。


    「池凱!」


    原本埋頭在床邊悲慟下已的男人,猛地抬起頭,那張淚痕滿麵的臉,怎麽看怎麽狼狽,全不似平時的鎮定沉穩。


    「哭成這樣,難道是我快掛了?」池凱有氣無力地看著聞宇。


    「不許說這個字!你睡了整整一天,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聞寧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真嚇壞了,怎麽也沒料到,他會在「流星嶼」突然栽倒,暈死過去。


    雖然經過醫生確診,他隻是太累,嚴重缺乏營養,又受了不小的刺激,才會突然昏厥,聞宇仍是很擔心。


    「別這個樣子,被你未婚妻看到不好。」池凱試圖抽吼被他死死握住的手。


    「我沒有未婚妻。」聞宇連忙說。


    「啊?」池凱眼角抽搐了一下。


    「這完全是我騙你的。你丟下一張紙條甩了我,我這四個月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好不容易找到你,卻又看到你和別的女孩親親熱熱。我本來已經徹底絕望了,剛才看到你好像沒事人一樣再次出現,連一句解釋都沒有,我一時血氣上衝,就說了個謊……」聞宇喃喃的和盤托出實情。


    「這種爛借口居然連用二次,你還真是長進啊。下次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已經和她有了小孩?」池凱看他的眼神十分鄙視。


    「對不起。」聞寧低下頭,很羞愧的樣子。


    「你什麽時候來找過我?」


    他明明沒有見到他啊。


    「三個月前,你在一家便利店打工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你和那個女孩親親熱熱的樣子……我以為……你們是男女朋友……」聞宇吞吞吐吐地說。


    「她是店長的女兒,我和她什麽關係都沒有,你這個醋也吃得太過分了吧,我就這麽不值得信任?」池凱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你可不能怪我誤會啊,誰叫你當時你對她這麽親熱,不僅摸她的頭發牽她的手,甚至還不停地對他笑,你跟我在一起時,都沒笑得這麽開心。」一想起當時的情景,聞宇就猶如打翻了醋壇。


    「我隻當她是小孩子、小妹妹而已。」池凱沒好氣地說。


    這個男人吃醋了吧,可為什麽他竟會感到開心,看來他也病得不輕。


    難怪一開始,他對他的態度如此冷漠,原來他來找過他,隻是時間不對。如果再早一個星期,他應該還在醫院,就不會有這麽多誤會產生。


    池凱長長叮出一口氣。


    「你到底什麽時候知道自己得的是腦癌?是不是在『流星嶼』十五周年慶的時候,難怪那天你看上去那麽奇怪……」


    深深凝視著他的眼眸,有一種令人痛至心扉的色澤。


    「你都知道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剛才你的假身份證被我看到,我覺得很奇怪,立即找人去查,才知道過去四個月來發生過什麽,為什麽你總是這樣,一再保持沉默?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麽你要向我要一塊錢。我真是天下最蠢的笨蛋!」聞宇痛心地說。


    這個狠心的家夥,非但對自己的病情一聲不吭,還以這麽決絕的方式,任自己千般誤會,也要死守這個秘密。


    一想到他孤身一人,躺在異鄉的病床上,無人安慰,亦無人陪伴,他就覺得內心排山倒海般抽痛,痛到令他幾乎無法忍受。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恨過自己,難道我就這麽不可信,不值得你依賴,所以你才……」


    活未說完,就已被止住。


    伸出冰涼的手,撫上男人堅毅的臉頰,擦過他微濕的眼角,池凱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因為我知道,一旦告訴你,還沒等動手術,我十有八九就已經被你的眼淚給淹死了。」


    淡淡一句話,卻包含了千言萬語。


    從生死邊緣打了一圈滾,再次回來,仍是「流星嶼」,來見他,這還需要其他說明嗎?


    第一次,聞宇感到,這個男人漠然的外表下,是一顆堅強無比卻又脆弱無比的心髒。


    什麽都不說,這恰恰是他表達自己的方式。


    這片雜草叢生的島嶼,令他一路走來,舉步維艱,可他終於明白了,明白他隱藏在唇舌之間每一絲沉默的吐息,到底埋葬著多少深切又無奈的自我放逐……


    雖然代價慘重,但他想:他終於還是讀懂了這個男人。


    忍不住一再撫摸男人的臉龐,久違的肌膚觸感,令雙方都酸楚莫名……


    聞宇坐上床,將他攬人懷中……靜靜凝視著懷中的男人,失而複得的狂喜令他幾欲發狂,眼中不知不覺蓄滿熱淚,手指在他發間遊走著,同時在他額角和臉頰落下淺淺的吻……


    一隻手流連在他胸膛,那嶙峋的肋骨磕痛他的手,聞寧忍不住心疼歎息,「你實在太瘦了……」接下來的時間,他要放下一切,盡心盡力把他喂胖。


    「分開的這段時間,你有想過我嗎?」他又低聲問他。


    「有。」


    「真的?」聞宇微微詫異於他的坦率。


    「真的。」


    「我不信!你當初還不是用那張冰冷冷的便條箋來打發我?」聞宇佯裝憤怒地微揚起眉梢……


    「隻有對你,我才會這樣。」


    「哦……我該感到榮幸嗎,隻有我一個人,被你反複折磨蹂躪上下其手……」聞宇的下巴抵在他頭頂,發出低低的笑聲。


    「你不也有上下其手我?」池凱哼了一聲。


    「隻有那麽一次!」聞宇很不甘心地叫道。


    「好了好了,以後你有的是機會。」


    「真的?池凱,你是在答應今後我一直都可以這樣壓著你嗎?」聞宇興奮大叫,翻身壓到他身上。


    「我是說『有機會』,可沒說一直,你這小子別想得寸進尺,快他媽給我下來!」池凱嗬斥他。


    「不要,讓我再多抱一下。」


    聞寧緊緊抱住他不放,鼻子還在他臉上贈來贈去,有一種被大型忠犬纏身的感覺,池凱歎了口氣,隻能隨他去……


    沉默了一會兒,池凱緩緩說:「我們之間,也許沒有明天。」


    他的生命搖搖欲墜,這一次是幸運存活了,那下一次呢?他還有多久時間?


    半年、一年,還是又一個十年?


    如此不確定的未來,對男人而言,是否太過殘忍?


    「我不需要明天!我隻要今天,這一刻,這一秒,你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男人卻顯然無所畏懼,連帶感染了他,令他的心瞬間明亮起來。


    「池凱,我是認真的。」聞宇深深看著他,「我想要待在有你的地方,不管是天堂,還是煉獄,隻要有你在就可以,我哪裏都不想去!所以,不要再逃避了,讓我一起陪你麵對這些!」


    淡淡幾句話,就令他的城牆潰敗成廝、灰飛煙滅……


    他終於還是成功了!


    這一次,他再沒有回避他幽深的視線,反而給出他想要的承諾,「好,我答應你!」


    「你發誓?」


    「我發誓!不會再丟下你,不再拒絕你,不再冷冰冰地對你,如果身體有任何不舒服,就馬上告訴你,這總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有什麽事就跟我說,再像以前那樣沉默下去。」


    「也許……我的沉默……隻是為了不說我愛你。」


    「你說什麽?」


    聞寧像被天一掉下的餡餅打中一樣,無法置信地睜大眼睛,他沒有聽錯吧,他似乎說了什麽!他似乎說了那個字!


    「沒什麽,吻我吧!」


    他淡淡一笑,摟過他的頭,被他淡漠的眸光吸引,他俯下頭,印上了他蒼白的唇……


    窗外無邊的暮色中,下著傾盆大雨,好像要把整個城市淹沒。


    他幾乎是瘋狂地蹂躪著他的唇,他也激烈回應,柔軟的唇舌承受不住這股毀滅性的力量,破裂開來。


    分不清誰是誰的血,染在彼此的唇間。


    淡淡紅唇,自荊棘叢中,已開辦怒放為一朵猩紅的玫瑰。還是沒想過明天,亦不去計劃未來。


    他愛這個男人嗎?


    他以前從不相信愛。


    他要的隻是孤獨和平靜而已。


    人生從來就不是一場歡欣的旅程,它太過漫長,太過無趣,總是苦大於悅,痛大於樂,即使有像沿途日出日落那樣撼動人心的美景,也隻是一瞬。


    還來不及駐足,就業已凋零。


    他本來隻想一個人,靜靜走完這段死亡之旅。


    可就是這個男人的出現,那些平時相處的點滴,他在他耳畔的輕聲細語,他握住他冰冷指尖的刹那,他躺在他身邊像小狗一樣熟睡的臉龐……讓他的心莫名其妙充實起來,讓這段令人厭倦的旅途,不再那麽充滿死氣沉沉的腐朽氣息……


    如果是這些,這些偶爾濾過指間的一星鬥點的火花、這些細微羸弱的光點、不值一提的瑣碎末節、漠小的幾不可測的幸福,如果它們是愛的活……


    那,它就是愛了。


    他微睜開眼,看了看男人,對方正沉溺於一心一意吻他的氛圍裏,堅毅沉靜的五官有一種驚人的性感,偶爾停下凝視他的眼眸,閃爍著溫柔溢的光芒……


    是的,就是像這樣撲麵而來的光,讓他相信了,未來還有他陪在身邊,從此無所畏懼的可能。


    他感激生命中有他的存在。


    如果,硬要說什麽的話。


    也許,這,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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