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醒過來吧,他有許多話問她。


    如何落到這般田地?


    發生了什麽事?


    肚子裏吃了東西,漸漸有了力氣。


    裴九鳳緩慢站起身,努力用一條腿發力,並保持平衡,彎腰將王大春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來。


    其實不困難。


    因為她輕得像羽毛一樣。


    將她安頓好,隻見她沒有蘇醒的跡象,便拖著傷腿打量家裏。


    總共兩間屋子,並一間露天的廚房,他很快就轉了一圈,發現家裏什麽吃的都沒有。


    他心裏沉甸甸的,回到屋裏,探了探王大春的額頭,將微溫的手巾取下,重新浸了冷水,敷在她額頭上。


    頓了頓,他想起自己上次生病的時候,便弄了一點清水,沾濕她的嘴唇,偶爾喂進去幾滴。


    漸漸的,天色暗了下來。


    入夜以後,外頭刮起了嗚嗚的風,門板和窗戶被吹得吱嘎作響,裴九鳳明顯感覺到冷風灌了進來。


    冷得受不住,他挪去王大春屋裏,將她的那條破舊棉被拿來,裹在自己身上,坐在床邊照顧她。


    仍然很冷,王大春的那條被子比他的還薄,根本不能禦寒。


    狠了狠心,他將這條棉被也搭在王大春的身上,然後自己上了床,擠進被窩裏,跟她共蓋兩條棉被。


    他們是親姐弟,這種時候顧不得什麽規矩了,凍不死人才是要緊事。


    王大春是在半夜醒來的。


    她一動,裴九鳳就察覺到了,立刻睜開眼:“姐,你醒了?”


    叫出這聲“姐”,他竟不覺得難為情。


    他現在是王大根,他應該叫她姐。很自然的,他又叫了一聲:“姐,你感覺如何?”


    “我怎麽了?”韶音啞著嗓子問。


    裴九鳳便道:“你燒飯時昏倒了,我叫你不應,就把你抱進屋裏了。”


    “哦。”她應了一聲,人還不太清醒似的,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抱我進來的?那你的腿?”


    “沒事,我注意著呢。”裴九鳳答。


    韶音便沒再說話。


    黑暗中空氣很安靜,隻有姐弟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裏清晰可聞。


    裴九鳳不知道她因何沉默,隻當她不舒服,想了想開始套話:“我們竟落到這般田地。如果,如果不是……我們也不會如此。”


    他聲音委屈而怨憤,根本不用刻意演,自然流露出來。


    韶音聽出他是在套話,沒吊他胃口,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是好事,如果不把銀子給他們,你就被拉出去打仗了,明年這時候我就該給你上墳了,至少現在我們都還活著。至於吃的,總有法子的。”


    裴九鳳愕然!


    他想過,會不會是他們姐弟露了白,被人搶走銀子,才落得這步田地?沒想到,竟是這樣!


    因為他常年征兵,才讓王大根被選中!


    至於王大根年紀小,人又因為營養不良又瘦又矮,隻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那不影響!


    裴九鳳記性甚好,他清楚地記得,之前被他砍頭的一名大臣曾勸諫他停止征戰,因為青壯年都被拉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拉到戰場上根本不頂用,還會讓陳國人力空虛,為江山基業埋下重大隱患!


    他記得清楚,因為那老頭聲音高亢,幾乎是尖銳地大叫,在朝堂上有失體麵,被他命人拖下去砍了頭。


    身軀情不自禁地一抖。


    做的時候不覺得,可是此刻,他隻覺自己滿身罪孽。


    想起當初冷酷吐出“拖出去砍了”的自己,他心裏發寒!


    他自己都害怕曾經的自己!


    “怪隻怪我藏銀子不謹慎,將銀兩全都放在一處。”韶音低聲道,口吻苦澀。


    深夜裏,姐弟兩個都沒有睡意,聽著外頭呼嘯的冷風,低聲說著話。


    隨著裴九鳳不著痕跡地套話,加上韶音有意告知,漸漸真相浮出水麵。


    半個月以前,征兵的人來到家裏,要將王大根拉走。王大根雖然長得矮小,但他歲數到了,拉去戰場上也能送到前線做個炮灰,或者在後方做些洗馬打雜的事。


    身為他的姐姐,王大春自然舍不得弟弟去送死,便提出花錢買自由身。無父無母的姐弟兩個,怎麽有銀錢買自由身?必定會引人懷疑。


    可是即便知道露財不妙,為了弟弟,她不得不露。


    可惜的是,她將銀錢收在一處。


    她進屋取錢時,征兵的人就跟在她身後,看到了他們的家底。


    他們拿走了所有的銀錢。


    王大春祈求他們留下一點,供他們生活,對方卻不信這是他們所有的錢,逼迫她拿出更多的來。


    “然後他們就打你——”裴九鳳猜到後麵的事,即將要問出口的話,硬生生轉成了,“就打我們!”


    韶音歎了口氣,沒有抱怨,隻是發愁地說:“鄭大夫走了,如今城裏沒有大夫,你的腿被他們打斷,就這麽胡亂綁上,也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長好。”


    裴九鳳抿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握成拳頭,身體氣得發抖。


    征兵!!


    他到底為什麽征兵?!


    因為當年鄰國皇子公主來訪,欺負過他,他懷恨在心,登基之後立即發起戰爭。


    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隻想報仇!


    但是現在,他說不出的悔。


    他給王大春帶來這麽多的苦難。


    人一旦心軟,便如千裏長堤駐入蟻穴,遲早要坍塌。


    而他的心,早就被蟻穴蛀空,坍塌起來更快。


    從前妖人教訓他,他不接受,堅持自己沒錯。但是現在,他隻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不免想道,他是王大根,姐姐沒吃沒喝還被人欺淩,他心疼得要命,那李大根、張大根呢?


    天底下那麽多有姐姐的弟弟呢?還有李嬸,還有陳叔,那麽多相依為命的百姓,他們難受嗎?


    因為他的殘暴,究竟多少人受苦?


    從前他不在意,但現在他不得不在意。那妖人神通廣大,既然認定他罪孽深重,那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裴九鳳不奢望別的,他亦知自己罪無可赦,但他……


    他想要王大春好好的。


    “讓我回去!”他在心裏說。


    他要改頭換麵,勤政愛民,做一個稱職的皇帝,以此贖罪。


    “送孤回去!”他再次喊道。


    等他回去後,立刻派心腹快馬加鞭往青縣來。


    從京城到青縣,跑得快了,隻需一天一夜,王大春能撐住吧?


    “孤說,送孤回去!”良久,沒有任何反應,他氣息急促起來。


    然而,仍是沒有蘇醒過來。


    那是因為韶音不讓。


    自從他喊出第一聲,灰灰就匯報給了韶音,但韶音拒絕了。


    現在不是時候。


    “怎麽了?”空氣中急喘的聲音很清晰,她關切地問:“又生氣了?因為什麽啊?你氣性還真大。好了好了,有天大的事,明天再說。這麽晚了,快睡覺吧。”


    說完,她伸出手,拍了拍他那邊的被子。


    仿佛才察覺到蓋了兩床被子,姐弟兩個擠在一個被窩裏,她誇讚道:“大根好聰明,這樣就暖和多了。”


    將他那邊的被角壓得嚴嚴實實,一絲冷風都跑不進去,才收回了手。


    “睡吧。”


    裴九鳳睡不著。


    王大根斷了腿,連家門都出不去,隻能張著一張嘴等王大春養活。


    可是王大春都病了,難道要撐著病體出去撿爛菜葉子嗎?


    想到這個,他就難以入睡。


    “讓孤回去!”


    他在心裏一遍遍大喊,直到天光漸漸亮了。


    裴九鳳的眼裏布滿血絲,不甘而猙獰。


    窸窸窣窣聲響起,是韶音醒了。


    她還有些發燒,但卻強撐著起了床:“我出去找吃的,你在家待著,別亂跑。”


    其實是白囑咐,他的腿這樣,能跑哪裏去?


    下床後,將他兩邊的被褥掖了掖:“我會盡量早些回來。”


    她生著病,肚子裏又沒東西,下床後腿腳一軟,踉蹌了下才站穩。習以為常一般,緩緩往外去了。


    裴九鳳喊道:“你別去!”


    “不去我們吃什麽?”韶音好笑回頭。


    裴九鳳坐了起來,望著她的方向,嘴唇顫抖著:“你,你別去。”


    外頭那麽冷,而她又生著病,還沒有保暖的衣服穿,會經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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