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聖旨之前, 靖安侯是春風得意的。


    他的女兒,聰慧無雙,年僅八歲而已,居然改良了農具, 這是何等才華?!


    能夠生出這樣的女兒, 靖安侯隻覺臉上大大有光, 甚至想好了跟同僚們喝酒時如何不著痕跡地吹噓。誰知,變故發生得如此突然!


    長公主要跟他和離了!


    她甚至沒有提前知會他一聲!


    聖旨就這樣降下來了!


    “靖安侯, 接旨吧。”宣旨太監提醒道。


    靖安侯渾渾噩噩,起身接了聖旨。


    就如同賜婚時他無法抗旨,現在他仍然沒有拒絕的資格。


    憤恨, 惱怒,熊熊烈火在他心中燃燒。靖安侯臉色難看得厲害, 毫不留情地跟長公主吵了起來!


    “你欺人太甚!”他聲線顫抖, 指著她道。


    長公主懶得看他, 眼皮子都沒掀:“擇日不如撞日, 今兒你就搬出去吧。”


    這是公主府。


    他們是夫妻,他才能住在這裏。


    靖安侯麵上火辣辣的, 仿佛被人揭了麵皮, 狠狠丟在地上踩!


    憤恨的目光迸出,幾乎將她灼透:“成婚十幾載, 我有何處對不住你?納妾是你點了頭,我才擇了人。在晨兒出生後, 我便將兩人都打發走!你為何仍是不滿?”


    “你養麵首, 我說什麽了?”


    “說和離就和離!最後一點顏麵都不肯留給我!”


    她養麵首的事,已經讓他顏麵掃地。可恨她連最後一絲體麵都不留給他,要跟他和離!


    這下別人如何想他?!


    “你將音音養在宮裏, 以為這樣她就不恨你?”男人恨毒了她,目光簡直要吃人,“嗬嗬,你費盡心機,我倒要看看,音音長大後受你牽累,會不會恨你!”


    他臨走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你以為她受盡聖寵,便不會被兒郎芥蒂?即便有聖上賜婚,你以為她就一生幸福?”


    “你不如想想你自己?”


    她是皇上敬重的胞姐,地位尊貴的長公主,卻過得如何?!


    靖安侯目光冷傲,帶著無盡恨意,還有報複的快感:“待音音長大,受你牽累,得不到心上人的喜愛,或者嫁人後不順遂,全都是你的錯!”


    “她會恨死你!一輩子不原諒你!”


    一句句,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箭,深深紮在長公主的心上。


    她僵直著身子,麵色煞白,卻不肯露出軟弱,揚起下巴道:“趁著年輕,你不如趕緊娶個妻室,你的寶貝兒子等著記為嫡子呢!”


    靖安侯臉色一變。


    惱怒浮現麵上。


    他深知她的痛處,她亦然。


    失去一切換來的孩子,最終卻淪為無用棋子,讓他怎麽不惱恨?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冷笑一聲,負手離去:“走著瞧!”


    他命人收拾東西去了,夫妻緣分已盡,他不再是駙馬,無法繼續住在這裏。


    長公主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裏,身子一晃,踉蹌著倒在椅子上,麵上失去血色,神態彷徨,露出脆弱與傷心來。


    呆坐良久,她抬起手,捂住麵龐。


    沒有淚水從她指縫中流出,但她單薄的肩頭在輕輕顫抖。


    她怕,聽了靖安侯的那一席話,她很害怕。


    她怕女兒如他所言,長大後會恨她。


    但更怕女兒過得不好。


    相比起來,她寧可女兒恨她,隻要女兒過得好。


    韶音從灰灰那裏得知,長公主被靖安侯刺激了一通,情緒非常糟糕。


    沉默片刻後,她道:“給他用藥吧。”


    驕傲如靖安侯,必定不會再在意晨兒,而是籌謀著娶個身份、地位、嫁妝都不錯的女子,給他生個嫡子。


    屢次傷害長公主。


    他配嗎?


    “好好好!”灰灰立刻應道。


    它那裏存貨很多,況且如今績點豐厚,買幾粒絕育藥而已,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本來一粒就夠,但灰灰給他用了十粒!


    “你要出宮去,看看長公主嗎?”用完藥後,灰灰小聲問道。


    韶音歎了口氣,說道:“去看她,然後呢?”


    沒有用的。


    她現在年紀小,說什麽話,長公主都隻會當她孩子氣。


    因為她以後會長大,會情竇初開,會喜歡上少年郎,會變成美麗如鮮花一般的姑娘。


    而少年人情意熱烈,一旦她動了春心,就會沉浸在美妙的情感中,變成另外的模樣。


    她會忘記小時候說的話。


    而一旦她喜歡的人不值得,日子就會變苦。


    到那時候,她恨不恨長公主都不重要了,她過得不好,長公主就會自責,日日怪罪自己。


    想是這麽想,但韶音還是舉起了手,對先生道:“請先生予我片刻方便。”


    “去吧。”先生如今對她態度好多了,和藹地點頭。


    韶音牽了匹馬,徑自出了宮。


    從去年開始,他們就學習騎射功夫了。韶音雖然年幼,但騎術相當合格。


    少女如花苞一般柔軟而逐漸抽條的身體,穩穩坐在馬上,一路出了宮,往公主府行去。


    “音音?你怎麽回來了?”


    長公主還沒收拾好情緒,就見女兒掀開簾子進來,頗是吃了一驚。


    她以為女兒聽到和離的消息,為此來問她,不禁有些無措和緊張。


    她自認為沒有做錯,可是麵對逐漸長成的女兒,仍舊忍不住提起了心,擔心她的責備和不理解。


    “我上著課,忽然感到心口疼。”韶音說著,緩緩走近了她,如以往那般偎進她懷裏,仰頭看著她說:“娘,我一路騎馬過來的,我不是逃課,隻是擔心你有事。你沒有事吧?”


    長公主怔住。


    女兒的話流淌如耳中,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良久,那一個個字所拚湊成的話,所代表的含義,才終於匯成了河流,聚成了汪洋,咆哮著衝刷她的內心!


    “音音心口疼?”她低頭,掌心按在女兒胸口上,“現在還疼嗎?以前不舒服過嗎?”


    韶音搖搖頭,有些害羞地埋進她懷裏:“我也不知道怎麽啦,忽然就難受,然後就想起娘了。”她抱著長公主的細腰,有些不好意思:“娘沒事就好啦。”


    她委婉地表達,她跟她母女連心,她剛剛被靖安侯欺負,她感受到了。


    長公主此刻心潮起伏,說不出的感動積蓄在心頭,喉頭動了動,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勉強沒在女兒麵前失態。


    仰了仰頭,她平複了下內心,這才低頭,緩緩說道:“我同你父親和離了。”


    韶音頓了頓,隨即平緩地道:“哦。”


    長公主微微擰眉,將她從懷裏提出來,探究地看著她:“你不難過?”


    “我……”韶音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碾動腳尖,“娘,我要說實話嗎?”


    長公主眉頭一挑:“當然!”


    韶音便抬起頭,神情很是不好意思,但眼底是清冷一片:“我一點都不難過。”看見長公主怔住的麵容,她用清冷的口吻繼續說道:“父親心裏沒有我。他不喜歡我。”


    長公主神情愕然!


    “他以前隻是不大喜歡我,後來我被拐又找回來,娘天天擔心我,抱著我哄,一刻也不離開我,但父親沒有。”


    “他仿若沒有這回事。”


    “張氏懷了晨兒後,他更加不在意我,常常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麵。”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喜歡我。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


    她說著,眼瞼微微垂下:“我是個很冷酷的人,是嗎?”


    是,她的確是冷酷的。


    沒有孩子完全不在意父親,哪怕父親不愛她,她也會感到傷心,而不是這樣冷酷無情。


    長公主才發現,她似乎沒有那麽了解女兒。


    她既心驚,又震撼不已。


    腦中不由得回想,過去這幾年,女兒都是什麽表現?


    在被拐之前,或者說她和靖安侯情變之前,女兒會摟著靖安侯的脖子,咯咯發笑。


    被拐之後,也就是她跟靖安侯情變之後,靖安侯因為對她有怨,待女兒便冷淡許多。


    當時女兒什麽表現?她似乎很平靜,好似完全沒受到影響,每日被她拘著學東西。


    再往後,女兒去上書房跟著大皇子等孩子讀書,天不亮就走,日暮才回,每十日才休沐一日,跟靖安侯的相處更少了。


    可以說,女兒眼中的“父親不喜歡我”,完全是因為受她連累。


    如果她跟靖安侯沒有情變,靖安侯不會待女兒如此冷淡。


    這一刻,長公主有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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