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金尊玉貴的世家公子做了奴隸,我看啊,那才是生不如死!”


    有人唏噓,“誰說不是呢。”


    楚沅恍恍惚惚,在那囚車靠近時,她才看清那裏頭端坐著一個小少年,他烏黑柔軟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肩頭,露出來的半張側臉還有烏紫破皮的痕跡,他的睫毛很長,在如此熾烈的陽光下,在他眼下投下淺薄的陰影。


    他單薄的身軀隻穿著白色中衣,上頭已經沾染了不少髒汙灰痕。


    他的脊背卻很挺拔,安安靜靜地坐在裏頭,像是根本聽不到外頭那些人吵鬧的聲音似的,任由所有人打量他的狼狽,議論他的不堪。


    楚沅忽然聽到了一支單調枯啞的曲子。


    像是從她身後傳來的。


    隻是她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見那囚車裏小少年忽而抬頭,朝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不是在看她。


    也許,他隻是在看她身後那個吹胡笳的人。


    但當楚沅看清他那張仍顯稚嫩,卻已經足夠精致漂亮的麵容時,她忽然忘了要轉身。


    那小少年有一雙鬱鬱沉沉的眼。


    卻仍舊好看得令人心驚。


    楚沅看見他幹裂破皮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聽見他開口發出一點兒聲音。


    他忽然又垂下眼睛。


    宛如易碎的玉雕般,他一動也不動。


    有風吹著他鬢前的幾縷發,他卻連眼睫都沒有顫一下,像是被抽空了魂靈的一副血肉軀殼。


    那些將他團團圍在其中的兵士手中的長矛則在地麵彎曲成了毒蛇一般的影子,張揚又陰冷。


    亂舞的蛇影重疊,所有的畫麵都在這一刻像是入水的宣紙般被揉皺,勾勒了熱鬧街景的筆觸變得越發不清晰,所有的濃墨重彩都在慢慢褪盡,逐漸暈散成了她眼前虛無的黑。


    身體是徹骨的冷。


    後頸又是那麽突兀的灼燒感襲來,令楚沅陡然掙脫黑暗,睜開了雙眼。


    耳畔有水滴不斷落下的聲音,周遭是凹凸不平的濕滑山壁,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裏,她卻偏偏看見了如同螢火般的點滴痕跡漂浮在整個山洞裏。


    而她身上還穿著睡衣睡褲,卻半個身子都浸泡在了這一汪碧藍的潭水裏。


    它像是一顆明亮的眼睛,在這洞中漂浮的光影裏,閃爍著詭秘動人的粼波,而在不遠處的柱狀石頭上,楚沅看清了朱紅的三個字——留仙洞。


    楚沅變了臉色,她明明在旅店的房間裏睡覺,怎麽醒過來卻在這這兒?!


    洞裏除了水滴聲,就再不剩些什麽聲音。


    楚沅被這潭水凍得牙齒打顫,她剛想往上頭爬,卻在波光微動的水麵隱約看到自己後頸在散著淺淡的金光。


    她冰涼的手指輕觸後頸,卻並沒有觸摸到任何東西。


    可是那種灼燙的感覺卻越發強烈,在她有一瞬晃神的時候,在這樣幽深空洞的山洞裏,她像是又聽到了那座城的熱鬧聲音。


    直到她眼前平靜的水麵緩緩映出一個男人的影子。


    他穿著玄金單袍,一半的烏發僅用發帶束起發髻,餘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肩頭,鬢邊兩縷龍須發,似乎在隨著拂過水麵的風聲而微微晃動。


    楚沅見過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是她在夢裏見過的那張稚嫩麵容,也是她看過的那張照片上輕挑冕旒的少年。


    這水麵似鏡,鏡中人在看她。


    而她也在看他。


    第3章 夢遊留仙洞   那個男人隔水望她,與她同……


    淩晨五六點的留仙鎮天還不見亮,除了細如鹽粒般的雪一顆顆地落,冷霧就好像是落在筆洗裏的墨色般四散鋪開,又好像是蒼穹之上的雲層墜落下來,壓在小鎮高矮不一的房簷間。


    值夜班的前台是個三十多歲,身形微胖的女人,她前頭擺著個取暖用的小太陽,也許是被這暖黃的光烘烤得更抵不住睡意,她打了個哈欠,厚厚的眼皮不自禁地耷拉下來,打起了瞌睡。


    玻璃門忽然被人推開,碰撞著上頭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女人驟然睜開雙眼。


    她揉了揉有些濕潤的眼睛,定睛一看,門外頭走進來的是個小姑娘。


    她看起來狼狽極了。


    隻穿著一身單薄發皺的淺色睡衣,看起來還是濕的,連那一頭卷發也濕噠噠地披在肩頭,一張白皙的麵龐已經凍得有些泛青,額頭甚至還破了皮,她渾身都在細微地抖。


    女人看到她也沒穿鞋,光著一雙腳,從腳上到露出的腳踝都有大大小小的擦傷。


    她身上落的雪都已經在慢慢融化,女人看著她動作僵硬地走過來,就連忙站起身來,連瞌睡也都好像沒了,“小姑娘,有什麽事嗎?”


    “我在這兒住,”


    楚沅說話時聲音都還在顫,她已經在盡力地將話說得清楚些,“我把房卡忘在房間裏了。”


    這旅館來往的住客不算少,女人對這女孩兒也實在沒什麽印象,但她詢問身份信息,女孩兒也把身份證號碼說得流利,在電腦裏也的確查到了她的入住信息。


    女人在給她重新找房卡的時候,看她冷得厲害,就把自己用來保暖的小毯子披到了她身上,“你這小姑娘,啥時候出去的?”


    楚沅扯了扯有些蒼白的嘴唇,“我認床,在外頭睡不好覺,今天醒得早了些,就出去跑了幾圈,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栽進雪地裏了。”


    她說得很謹慎,也沒透露具體的時間。


    女人聽了也沒細想,她隻估摸著,這姑娘應該是在她正打瞌睡的時候出去的。


    她趕緊把房卡給找到,交到她手裏,“快上樓去吧,洗個熱水澡,喝點熱的暖一暖。”


    楚沅輕應一聲,接了房卡,要走時,卻又轉過身來,說了聲,“謝謝阿姨,我一會兒把毯子還你。”


    隨後才邁著僵硬的步子往樓上走。


    微燙的水衝刷著她僵冷的身體,刺激得她皮膚稍稍泛紅,也終於令她的感官不再像之前那麽遲鈍。


    在熱氣氤氳的浴室裏,楚沅伸手接著從上方花灑裏流淌出來的水流,一簇一簇的水花在撞擊到她指節後又順勢流下去。


    水珠壓在她的眼睫,淅淅瀝瀝的水聲更是讓她再度回想起那個陰冷山洞。


    那一汪碧藍的寒潭水,是傳聞中夜闌王身化為龍時留下來的一片龍鱗。


    可楚沅看它,卻像是一顆墜落人間的孤星。


    那顆星星裏映照出來一個人的影子。


    那個男人隔水望她,仿佛她才是他的鏡中人。


    她眼見他伸出手指,絲緞般泛著瑩潤光澤的寬袖自他手腕往後褪了些,在他朝她伸出手指的時候,她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也如他一般怔怔地伸出手指。


    隔著看似平穩,猶如鏡麵的碧藍潭水,她幾乎同時和他點破水麵,於是水波紋蕩漾鋪開,鏡子碎裂成斑駁的紋。


    洞裏類如螢火般的光仍在幽幽浮動,他的身影消失不見的瞬間,她在水裏看見了一朵花的痕跡。


    她曾經見過那金色的瓣痕,就在那個顛覆她對這個世界所有認知的雷雨夜。


    她確信自己再一次遇上了很靈異的事,她從來沒有過夢遊的毛病,但昨晚她醒過來卻偏偏在龍鱗山上的那個留仙洞裏。


    腳上和腿上的傷說明她的確是自己走過去的,那寒潭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就好像她被什麽無端牽引著,身體不受控地去了那裏。


    楚沅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後頸,那裏仍然沒有什麽異樣。


    洗了熱水澡後,吹幹頭發,她又自己衝了一杯紅糖薑茶喝了,暖融融的溫度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躺在床上,才鬆了一口氣。


    迷迷糊糊睡了沒多久,楚沅就被手機定好的鬧鍾吵醒。


    她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打著哈欠,揉了兩把頭發,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強迫自己清醒一些,然後就在背包裏翻找出藥膏來,塗了塗身上的擦傷,又在腳上貼好創可貼,避免穿鞋子的時候磨蹭到傷口。


    她那頭天然卷隻能用氣墊梳才不那麽費力,也沒那麽費頭發,楚沅也隻胡亂梳了幾下,才注意到自己額角也有傷,應該是她下山的時候,借著月光也沒太看清路,摔了一下,磕到了石頭上。


    她又拆了個創可貼貼在額角,然後穿好衣服,戴上圍巾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她先把毯子還給了前台,又道了聲謝,才去旁邊的早餐店裏給聶初文和塗月滿買早餐。


    今天是這趟旅行的最後一天,上午還有趟行程,是去龍鱗山的留仙洞。


    可看楚沅又是手受傷,又是下樓的時候摔破額頭,眼下還是一片泛青,塗月滿哪還有興致再和聶初文去龍鱗山。


    “初文,這留仙鎮咱們每年都有來,那留仙洞也看了好多回了,這回就不看了吧。”塗月滿拍了拍聶初文的後背,又對楚沅說,“沅沅,你看著精神不大好,還是睡一覺吧,等睡醒了,咱就回。”


    聶初文看起來還是很嚴肅的一張臉,他那雙精神矍鑠的眼像是在細細打量著楚沅,片刻後才出聲問,“你這兩天,身體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反應?”


    楚沅怔了怔,隨即又笑,“我能有什麽奇怪的反應?”


    聶初文沉默下來,楚沅知道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後頸,但她仍然笑嘻嘻的,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忽然輕微地歎了聲,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但在塗月滿戳了戳他手肘,衝他搖頭的時候,聶初文神情就恢複如常,“你先好好睡一覺吧。”


    看著他們老兩口出了門,楚沅才在床上坐下來。


    這會兒睡意竟也沒那麽濃了。


    楚沅偏頭去看那被天光照得透亮的玻璃窗,這冬日裏的陽光,也不算刺眼,但照在人的臉上,也不見有什麽溫度。


    這個地方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老聶頭一定要帶她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第4章 橋下照人影   我,夜闌王,打錢。


    水流急促地從水龍頭裏湧出來,楚沅漫不經心地洗著手。


    她抬起眼,鏡子裏映出她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眼下還泛著淺青的痕跡,看起來精神並不好。


    事實上,


    從新陽留仙鎮回來後的這些天,她每晚都會夢到她在古魘都景區裏撿到的那張照片上的少年。


    昨晚更是夢到了他被人用燒紅的烙鐵,在後肩上燙了個“奴”字。


    昏暗潮濕的牢房,在稻草堆裏跑來跑去的老鼠。


    好多人的模樣她都看不清,隻看得見他。


    即便是被人踩著脊骨,讓他的半張臉都貼在了髒泥裏,即便他的後肩已經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卻像是個小啞巴。


    好像從來不會說話,不會笑,更聽不到那些人的嘲諷譏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吾王的新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梔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梔子並收藏吾王的新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