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是……”楚沅看向蒹綠。


    “王今日身體極為不適,昏睡了快一天了。”蒹綠輕歎一聲,又去看那桌上那碗早已涼掉的藥。


    厚重的錦緞長幔被她們放下來,李綏真進來時就正好看見楚沅手裏抱了幾本書,於是他眉心一跳,便當即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拽著楚沅的衣袖走到殿外。


    因為魏昭靈尚在睡夢中,並不好控製金絲的長短,所以楚沅最多隻能走到殿門外,便不能再走遠。


    蒹綠與春萍出來後,合上了沉重的殿門。


    李綏真便和楚沅坐在門檻上。


    “你帶來的可有史書?”一坐下來,李綏真就忙問。


    楚沅點了點頭,想著他可能是想看有關夜闌國的曆史記載,就直接幫他翻到了那頁。


    雖然簡體字與繁體有些差異,但總有些字是沒有變化的,李綏真皺著眉頭用手指指著書頁,一點一點地找。


    終於目光定格在“魏姒”這個名字。


    楚沅看他一臉凝重,張口剛想問些什麽,卻聽見嘩啦一聲,他竟然將那頁給撕了。


    “你這是幹什麽?”楚沅驚了。


    李綏真那張時常愛笑的麵容此刻顯得有些沉重,他捏著單薄的紙張,指腹落在那句“公主姒嫁與宣國春和君……”的字跡邊緣,他喃喃道,“若是王看到了,便不好了……”


    “魏姒?”


    楚沅看到那段介紹曆史人物生平的文字前麵的這個名字時,她反應過來,那是魏昭靈的姐姐。


    “可是為什麽不能讓他看到這個?”她並不理解。


    “因為王以為她還活著,”


    他忽而抬眼去看那第一重宮門,又或是在看那重重宮門蜿蜒之後的座瓊樓美殿,“他以為公主還在身邊,就住在東門後的某個殿宇裏。”


    “楚姑娘,你既然已經看過這上麵寫的什麽,就應該知道,吾王的父親魏崇出自淮陰魏氏,那是才德聞名天下的百年大族,昔年名望極盛,更有不少文人仕子競相讚歎淮陰魏氏風骨……”


    李綏真說,淮陰魏氏家風之嚴,時人誰或不知?魏氏子弟多出賢能之士,王父魏崇更是引得當時九國競相拉攏。


    而最終魏崇卻成了盛國太子謝清榮的門客。


    可清榮太子的處境並不好,他雖貴為太子,卻並不得盛國那位老而昏庸的國君喜愛,他在朝中更是舉步維艱。


    當時的大盛早已是爛到根裏了,謝清榮孤立無援,年少的他骨子裏更還有些優柔寡斷。


    最終在謝岐精心設計的家宴上被殺,此後沒過多久,宮中便發了喪,稱老君王因太子被害,憂思過度,一夜殯天。


    新帝謝岐登位第一件事,便是誅殺魏崇。


    幾乎整個魏府的人都慘死在新帝派來的兵卒劍下,魏崇與其夫人當場死在他們那年幼的一雙兒女眼前。


    因為魏昭靈和魏姒尚且年幼,新帝為了昭示所謂的仁德,便將二人充作奴隸。


    在那樣的年代,女子淪為奴隸,便注定會擁有比青樓女子還要悲慘的人生。


    後來魏崇的護衛劫囚車,原本是要尊魏崇生前所留遺言,將魏氏長子魏昭靈救走。


    在一雙兒女之間,魏崇選擇了魏昭靈。


    但魏昭靈卻並不願意拋下他的長姐,在逃跑路上,他為了保護魏姒,孤身一人引開了追兵。


    聽著李綏真的話,楚沅不由想起那場夢裏,他渾身泥土塵埃,坐在囚車裏,從長街的另一頭緩緩來到她的眼前。


    還有兵卒嘲笑他是個傻子,逃跑都找不對路。


    仿佛這樣就能毀掉他的尊嚴。


    “不過是少了一個魏家的女兒,新帝謝岐也並沒有太在意,隻要魏氏長子仍在他手裏,那便已經是對淮陰魏氏最大的羞辱。”


    “為了讓公主免受苦難,王他為奴三年,其間所受之苦究竟幾何,我……也實在不知。”


    李綏真不知道,楚沅卻清楚。


    一時間,她腦子裏亂糟糟的,閃過的全是自己夢過的那些關於魏昭靈的畫麵。


    “相比起王,公主的處境卻是好了太多,她平安無虞地長到了十五歲,才算與王重聚,後來王登上王位,她便成了夜闌唯一的長公主。”


    “可她偏偏喜歡了宣國的那位春和君,”


    李綏真搖了搖頭,“時年宣國與其他三國合謀算計我夜闌,王重病纏身之際,長公主姒一意孤行,坐上了宣國春和君派來的馬車,跋涉山水終至宣國,嫁給了春和君。”


    楚沅看李綏真將那張從通史上撕下來的紙揉成一團,她忽然問,“你不是後來才當的丞相嗎?為什麽會那麽清楚他的家事?”


    “長公主走前,曾來看過吾王,我那時候耳朵好使得很,在外頭聽長公主說的。”李綏真將紙團塞進衣袖裏,再看向楚沅時,神情便又有些複雜,“姑娘,你或許還並不了解王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平常的人誰不想活著?可王他,卻偏偏拚了命的折磨自己。”


    “先是為奴三年,後來又為滅謝氏江山步步謀算……他早已是一身病骨,卻偏偏在登上王位後就再不肯喝一口湯藥。”


    “也許他殺了謝岐,滅了謝氏王朝,就開始在等自己死的那天了。”


    李綏真越說,心裏就越發不是滋味,“他選了太子清榮母家的一個少年住進魘都王宮裏,我和張恪還曾做過那少年的老師,楚姑娘,你說……王他是什麽意思,我等能不明白麽?”


    “也許是夜闌臣民壓在他的肩上,所以王才選擇等死,而不是自戕……”


    李綏真將那通史合上,“王一生苦痛良多,既然現在,他以為長公主沒有叛國,以為長公主還活著……那,我們就讓長公主活著吧,那是他唯一的血親,他珍視的長姐,也許這樣,他就能好受些。”


    魏昭靈幻想出了一個活著的魏姒,那是他潛意識裏創造出的影子,一個從來沒有背叛過他的長姐。


    他從沒察覺到有什麽不對,並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


    他很有可能是得了幻想症,所以才會忘了他長姐的背叛,忘了她早就離開故土,成了他國黃土之下的枯骨。


    楚沅無法想象的是,在她夢裏慢慢長大的少年,到底是用了怎樣的勇氣與毅力捱過那些痛苦的歲月。


    可她記得他的變化。


    記得他那雙好像永遠也不會笑的眼睛。


    自閉的小啞巴徹底逼瘋了自己才算活了下來,可當他踩著血腥與屍骨一步步地走上這世間最高處時,他卻又在盼著自己死。


    仿佛這世間再無任何人與事,能令他聽來,看見,就覺得心中熱切。


    好像他存在於這世上的每一秒,於他都是烈火烹油般的熬煎。


    當蒹綠再熱了藥端來,李綏真卻將藥碗接過來,遞給楚沅,“姑娘,還是你去吧。”


    楚沅也沒猶豫,將藥碗接了過來,在蒹綠與春萍推開殿門時,她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殿中有人在咳嗽。


    楚沅知道他醒了,就連忙端著藥碗掀開了重重的紗幔走到內殿裏。


    榻上的年輕男人已經坐起身來,此刻就依靠在床柱上,一張麵龐仍舊蒼白得厲害,他聽見腳步聲,偏頭便看見了楚沅。


    於是他扯了扯泛白的唇,“你來了。”


    楚沅“嗯”了一聲,將藥碗端到他的麵前去,“你喝藥吧,喝了會好一些。”


    可他輕抬眼簾看她,卻並不說話,眉眼間神情極淡。


    “你如果不喝,我就不幫你的忙了。”楚沅看他沒有反應,就又添了一句。


    他咳了兩聲,聽見她的話,才又輕抬下頜,說話時嗓音更添些喑啞,“你威脅孤?”


    楚沅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想了想,才又試探著說,“剛剛……你姐姐來看你了。”


    說這話時,楚沅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的神情變化。


    果然魏昭靈聞言便是一頓,“你見過她了?”


    “嗯……”


    楚沅指腹貼著溫熱的碗壁,“你姐姐長得真好看,我還從來沒見過她那麽好看的女人。”


    “她走的時候說了,你得喝藥。”


    魏昭靈卻垂著眸,也許在他的幻想裏,他的長姐還在怪他當初沒有答應讓她和春和君在一起,所以即便是沉睡千年後醒來的如今,她也總不願見他。


    可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卻說,長姐來看他了。


    或許於魏昭靈而言,縱是從他喉間被烙上“奴”字的那時候起,他就在血腥泥潭裏掙紮了好多年,可是被折磨得越發冷硬的心腸,卻還是會忍不住偷偷地將血肉親情當做一絲溫柔舊夢。


    而他守著這夢,近乎病態的勉強自己活著,卻又希望自己可以順其自然地死。


    如果不曾醒來,如果禁製未破,


    他好像就跟死了,也沒什麽分別。


    可他偏偏活著,而這整個仙澤山地宮裏還未複生的陶俑都在等著他。


    見魏昭靈始終沒什麽反應,楚沅手裏的藥已經變得溫熱了,她也沒有耐心再等他了,幹脆手指捏起湯匙,舀了一勺直接抵到他的唇畔。


    苦澀的藥味已經順著唇齒蔓延。


    魏昭靈那雙原本沒有絲毫波瀾的眼睛裏難掩驚愕,脊背竟也在這一刻變得僵硬起來,一時間,他倒有些不知所措。


    李綏真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站在紗幔後便朦朧看到了這一幕,他忍不住瞪圓眼睛,倒吸一口涼氣。


    楚沅動作很快,趁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幹脆直接將藥碗貼到他的唇邊,令他被動地喝了好幾口。


    魏昭靈被苦澀的藥汁嗆得一陣咳嗽,咳得他那張蒼白的麵龐竟也在這一刹添了些薄紅的顏色,那雙眼睛裏更像是浸潤了霧氣似的。


    他的側臉看起來脆弱又漂亮。


    楚沅將藥碗擱到一旁,然後就從衣兜裏掏了一顆糖扔到他手裏,“吃了這個你就不會覺得苦了。”


    她話音才落,就見魏昭靈手指虛虛一握,便有流光憑空乍現,令她眨眼間就消失在這金殿裏。


    殿內寂靜,魏昭靈捏著那顆糖。


    眼睫微垂,令人並看不清那雙鳳眼裏更多的神情。


    彼時,李綏真大著膽子將腦袋從紗幔後頭探出來,“王,您看老臣說的沒錯吧?楚姑娘這又是勸您喝藥,又是怕您覺得藥苦的,還給您糖吃……她定然是十分愛慕王!”


    第14章 故土今何在   二章合一


    魏昭靈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還在淮陰魏家, 那座宅院很深很深,鎖住了好多他好多年沒再見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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