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強烈折磨的痛苦令他下意識地仰頭,冰涼的雪花砸下來,也許就落在他的眼睫。


    冰冰涼涼的觸感令他保持了片刻的清醒。


    於是那老頭眼見著他竟在這種被束縛的境況下竟還能挪動手指,一柄長劍擦著空氣發出錚鳴,落入了他的手裏。


    老頭的臉已經腫脹青紫,看起來十分扭曲。


    他用足了力氣,趁著魏昭靈再度被禁咒束縛的時候,掙脫開來,轉身就往山下跑。


    但魏昭靈就站在那裏看著他倉皇的背影。


    他的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鎖在龍身石像身上的鎖鏈像是投射了幻影在他身上,也刺穿了他的手臂,隻動一下,就是剜骨穿心的痛,但他卻仍舊強硬地輕抬起手,殷紅的血液不斷流淌下來,他將手裏的長劍扔出。


    劍鋒刺破空氣,也刺穿了那老者的身體。


    看他的背影倒下去,嵌進厚厚的積雪裏,魏昭靈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吐了血。


    可依附在石龍身上符紋還沒有失效,在這般空寂的雪地裏,魏昭靈幾乎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當他倒在地上,手腕上的龍鐲牽引出一道金絲躍入一抹憑空乍現的光幕,他半睜著眼睛看見那個姑娘從光幕裏掉出來,摔在雪地裏。


    她的臉正好埋進了積雪裏,滿頭滿身都是晶瑩的白。


    “魏昭靈?”她原本是要生氣的,或許是根本沒想到自己今晚過來會猛地一下栽進雪地裏,但她回頭,卻看見他滿身淋漓的血,看見他那張愈發蒼白的臉。


    他的身上好像被不知名的光芒灼燒出了大小不一的傷口,那光芒的形狀好像串聯起來的鎖鏈,鎖著他的血肉骨髓。


    她連忙過去扶他,“你怎麽了?”


    帶血的長劍在此刻忽然飛來,就落在他身旁,劍鋒深深嵌進了雪地裏。


    楚沅嚇了一跳,卻在雪地裏又撿起來個手電筒,順著電筒照射出的光柱,她看到了不遠處躺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的一團影子。


    “魏昭靈,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楚沅捧起他冰涼的臉,一聲一聲地喚他。


    他的雙眼卻是渙散的,聚不起任何光影。


    楚沅越發焦急,可這四周白茫茫一片,她根本沒有找到李綏真和旁人的身影。


    隻是當她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龍身石像身上時,纏繞在龍身的鎖鏈一寸又一寸,上麵還有閃著光的不知名的符紋在來回晃動。


    楚沅再回頭看他身上幽藍的光。


    她幹脆拔出了那柄長劍,站起身來去砍那龍身石像上的鎖鏈。


    劍鋒撞擊在鐵索之上,濺起一簇又一簇的火星子,可她手中的劍再鋒利也始終砍不斷那鎖鏈。


    她回頭去看雪地裏的年輕男人,他睜著眼睛在看她,又好像什麽也沒看,一雙眼睛空洞陰沉。


    楚沅握著劍柄的手不斷在砍著那鐵索,她的虎口被震得酸麻發疼,手指都開始打顫。


    長劍從手裏掉落,楚沅泄氣似的徒手去抓那龍身上的鎖鏈,這一瞬,符紋幾乎是在她伸手觸碰到的時候就無聲消弭。


    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魘生花散出淺色的光來,以最溫柔的影子,生生割斷了束縛在龍身上的每一條沉重的鎖鏈。


    而當她回頭,看見魏昭靈身上所有的光痕都已經消失不見。


    她不由露出欣喜的神色,再跑到魏昭靈身邊,蹲下身費力地將他扶起來,“魏昭靈,你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可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


    那麽蒼白的一張臉,眼尾卻泛著紅。


    當他再度聽到風的聲音,意識慢慢複蘇,他卻發現自己竟然被那個姑娘背著。


    他的身形太高大,當他覆在她的身後,她的雙手緊緊地環著他的腰身,他的雙腿幾乎是在雪地裏被拖行著。


    她隻能這樣艱難的,帶著他走。


    “你醒了嗎?”


    楚沅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稍稍偏頭,望見他無暇的側臉,也看到他半垂的眼睛,於是她說,“魏昭靈,醒了就千萬別再睡了!”


    也許是為了維持他的清醒,楚沅不斷地同他說話,“魏昭靈,我們很快就能回去的,你再等一等……”


    聽著她的聲音,他也許終於有了點反應,幹裂的嘴唇微不可見地彎了彎。


    這茫茫雪色,仿佛來路歸途都是如出一轍。


    她又怎麽可能知道,地宮究竟在哪個方向?


    “魏昭靈,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即便雙腿早已經麻木,楚沅還是邁著機械的步子往前走,她不知道地宮究竟在什麽方向,但總好過在原地看著他死。


    寒風嗆了她的嗓子,此刻她的聲音聽起來又幹又啞,“你姐姐在等你。”


    “我帶你回家,回去見你姐姐。”


    他的呼吸都好像變得微不可聞,可不知道等了多久,楚沅終於聽見他仿佛茫然地開口,“回家?”


    他忽然變得像個孩子,也許他的腦子已經變得不夠清晰了,說的話都像是夢裏的囈語,“可我的家不在那兒……”


    夢過的往事在他的腦海一幀幀回放,他紅著眼眶,輕輕地說,“長姐不願見我,她恨我。”


    她說過,


    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她那是氣話,是騙你的,魏昭靈,她不會不管你的,我們回去就能見到她了,你聽到了嗎?”


    楚沅實在累得走不動一步,她停下來略微歇了歇,也不敢耽擱,就勉強繼續往前走。


    “魏昭靈,地宮不是你的家,”


    她一邊走,一邊偏頭去看他,“那我答應你,等有一天,我會帶你回你的家,回魘都去看一看,好不好?”


    “雖然那裏再也沒有從前的宮闕城樓,但是那裏還有一座留仙鎮,鎮上有一個傳說,說你受神仙點化,羽化為龍,那裏還有老一輩的人給你修了個廟,我還沒去看過,等你能過去我那邊了,我就帶你去看。”


    “鎮上的好吃的也很多,也許你去那裏隨便吃點什麽,也能嚐到當年的味道……”


    “魏昭靈,隻要你還活著,你就能回去,我會帶你回去。”


    背著他的姑娘雙頰已經被凍得通紅,她的眼睫上銜了晶瑩的細雪,明明是那麽瘦弱的身軀,卻還始終固執地背著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她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聒噪,她不斷地同他說著那個他闊別了太多年的世界究竟有了多少新奇的東西,像是要努力地驅散掉他腦子所有的沉重的枷鎖,令他再變得清醒些,不要睡去才好。


    魏昭靈半睜著眼睛去看她的側臉,久久地看,像是這麽久以來,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在打量她的臉。


    “可是楚沅,”他的聲音喑啞,輕輕緩緩地落在她的耳畔,仿佛帶著無盡的迷惘,“我回不去了。”


    一千三百年的時間,他早已是無家可歸的孤魂。


    他忘了什麽是人間的溫度。


    忘了淮陰的那座宅院到底在哪裏,也忘了那座被燒光了所有魘生花的城闕究竟是什麽輪廓。


    沒有子民在那座城裏等他回去。


    而他的臣子,還沒有從千年的沉睡中醒來。


    故土不再,


    他再也不能帶他們回去任何地方。


    第15章 消失的榕城   她什麽時候為他夜不能寐了……


    當夜楚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背著魏昭靈走了多久, 她的雙腿早已麻木到沒有知覺,她隻咬著牙努力往前走。


    而他勉強輕抬手指,於是她親眼看見一點瑩光從他手指間漂浮出來, 如一隻生了翅膀的蝶一般, 往茫茫雪色裏去。


    她跟著那一抹瑩光走,終於遇到了李綏真和那兩名女婢, 他們手裏舉著火把,燃燒的火焰吞沒了那一縷光。


    在李綏真朝他們跑來的時候, 楚沅終於鬆了口氣。


    李綏真和蒹綠扶著魏昭靈, 而楚沅則由春萍扶著, 回到了地宮裏。


    掀開層層紗幔, 楚沅被蒹綠拿來的錦被包裹成了個蠶蛹,她臨著炭盆, 回身去看床榻上的魏昭靈。


    李綏真正在解他的衣衫。


    春萍端來了一堆藥瓶,他眯著眼睛看也看不太清,還是蒹綠念給他聽, 他才分辨出來傷藥。


    單薄的衣袍被小心翼翼地掀開來,他肩頭的傷口粘連著破碎的衣料, 李綏真隻能小心翼翼地去一點一點地揭開。


    楚沅看著李綏真給他傷藥, 從他血淋淋的每一道傷口, 目光再落在他的那張臉。


    李綏真好不容易上完藥, 命蒹綠與春萍扶起魏昭靈的身體, 小心地包紮好。


    他將魏昭靈包紮好的手臂輕輕放下, 無意一回頭才看楚沅還盯著這邊在看, 竟從沒避諱。


    但他也沒說些什麽,隻匆匆趕去庫房裏頭看看還有什麽藥材可用。


    “鄭家人倒真是煞費苦心,如此毒計竟也想得出!”熬藥的時候, 李綏真聽楚沅說起那龍身石像,又談及那束縛住龍身的鎖鏈,心裏便明白了一二,他當即氣得麵色發青,“他們這是想完全杜絕王生魂複歸的可能!”


    “那石像究竟有什麽作用?為什麽鎖住那石龍的鎖鏈,也可以束縛住魏昭靈的身體?”楚沅疑惑地問。


    “如果我猜得不錯,是有人用巫術以石龍為引,鎖住那石龍神像,也就鎖住了吾王的軀體,軀體離不開仙澤山,他的生魂也……回不來。”


    李綏真緩了口氣,甩了甩被藥罐燙到的手指,又看楚沅,“但幸好,姑娘你來了,你的魘生花,陰差陽錯的,倒是解了這個死局。”


    “魘生花……那麽厲害?”楚沅低頭去看自己手腕上的金色瓣痕。


    “曾經魘都王宮裏有很多的魘生花,那時它不過也隻是一種稀奇的異花,並沒有什麽不一樣,但當年宣國一把火燒了王宮,燒了整個魘都,所以這世上,便唯剩一顆魘生花的種子。”


    李綏真一邊用扇子扇著風爐,一邊說,“那顆魘生花的種子是被巫陽後人改造過的,據說用了她們從仙山帶回的靈材滋養培育。”


    “她們?”


    李綏真笑了笑,“你以為巫陽,隻是一個人嗎?”


    “玉屏山中女子皆為巫陽,她們改造了那顆魘生花的種子,即便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鄭家還會找旁的巫師來設下這石龍神像禁錮王的軀體,但事實證明,那顆在千年前被改造過的魘生花種子,根本無懼他這傀儡巫術。”


    “這魘生花開在你的手腕,融進你的血肉,姑娘,這就證明你將擁有它所有的力量,你現在才開兩片花瓣,等你再有第三瓣的時候,也許就能喚醒這地宮裏更多的人,你也將逐漸擁有非自然可解釋的能力。”


    李綏真說著,又想起來那條當年陪著自己入王陵,化陶俑的黃犬來,它這會兒還在他房裏待著呢,“等哪天,你摸摸我那條黃犬,看能不能把它拍醒,我還挺想它的……”


    “……好。”楚沅應了一聲。


    李綏真將熬好的藥端進金殿裏,楚沅也跟著走了進去,身上還裹著被子。


    躺在床榻上的魏昭靈不知何時已睜開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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