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那座城裏最為熱鬧的聲音,就在他的耳畔。


    可他卻始終沒有辦法挪動步子,再往前走。


    他隻是怔怔地立在那裏,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心頭究竟是怎樣的感受,隻是耳畔熱鬧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遠,他眼中那座完整的城,再度化為殘垣亂瓦。


    曆經一千三百年的歲月流轉,這裏早已不是他記憶裏的模樣,王都的子民,還有那滿宮的魘生花,都被宣國人的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楚沅。”


    年輕的君王忽然伸出手指輕勾下遮擋了他大半麵容的口罩,露出來那張蒼白的麵龐,此刻的他眸子裏滿是迷惘,他輕喚一聲身旁的姑娘,問她,“你說,孤為何一定要回來?”


    一塊斷碑,幾處磚瓦城牆,除此之外,這裏什麽也不剩下。


    他身為夜闌的王,卻沒有守好他的家國,沒有守好整座王城裏所有子民的性命,他們的骨灰也許早就同這裏的每一寸泥土相融,而他愧對的,又何止隻是這一座城的人。


    “你來過,並且記得它原本的樣子,記得這座城裏的人,還有你的國家,這就已經足夠了,”


    楚沅望著他的側臉,也許是魘生花令她聽到了這裏曾經最熱鬧的聲音,她大約也能明白一個時隔千年重歸故土的人,此刻心裏究竟該有多麽迷茫痛苦,於是她伸手輕輕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說,“魏昭靈,你聽到他們的聲音了嗎?他們等你很久,你來了,他們很高興。”


    魏昭靈聞言,也許有一瞬發怔,他遲遲地垂眼去看她的眼睛。


    一縷烏發輕拂他的側臉,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下起了小雪,冰冰涼涼的一片雪花壓在了他的眼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他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他的影子。


    第25章 荒山星月夜(捉蟲)   你就是很重要的信……


    他那麽想要回來的地方, 卻早已經不是曾經的故鄉,這片土地曆經千年,荒蕪又蒼涼。


    那一陣又一陣凜冽的風聲, 都好像是等在這裏的夜闌亡魂的聲音。


    魏昭靈靜默地站在原地許久, 他始終沒有走到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裏去,也沒有近距離地去看那處斷碑, 還有那幾處舊城牆。


    楚沅帶他坐上回望仙鎮的車,快到中午時, 街上的人又多了些, 賣各種各樣的小飾品, 小玩意, 又或者是賣小吃的攤位從街頭擺滿街尾。


    楚沅聞到了各種食物的香味,這些天她沒法好好吃什麽東西, 所以這會兒看到這些小吃就更加眼饞。


    她忍不住買了一包糖果子,還有一串糖葫蘆,紅色的糖漿裏包裹的不是山楂, 而是味道清甜的冬棗。


    她以前吃過一次,糖漿裏的冬棗又脆又甜, 比起山楂, 她更喜歡這個。


    可惜這會兒買了她也不能吃, 於是她把糖葫蘆湊到魏昭靈的嘴邊, “你嚐嚐看?”


    魏昭靈皺起眉, 推開她的手。


    “魏昭靈, 我吃不了, 你幫我嚐嚐看好不好吃。”她又把糖葫蘆湊到他的麵前。


    她仰著頭望他,明明是自己嘴饞,但是她的嘴巴張不太開, 糖葫蘆稍硬,更不提那包糖果子,她一樣都不能吃,但看他吃也行。


    在熱鬧的人群裏,此刻的她顯得更加聒噪,一直把那串猶如琥珀般渾圓泛光的糖葫蘆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也許實在被她吵得頭疼,又或是不太想看她的那雙眼睛,他竟真的低頭咬了一口她的糖葫蘆。


    壓低的帽簷遮掩了他的眼睛,當他張口去咬她手裏的糖葫蘆,她隻來得及看清他線條流暢的蒼白下頜。


    “甜嗎?”楚沅看他咬了一口,再站直身體時,他淡色的薄唇上沾了些色澤新紅的糖漿。


    魏昭靈沒理她。


    “這幾天你被我逼著喝了不少的湯藥,我知道你心裏肯定不高興,但我這也是想讓你快點好起來啊……”


    楚沅一邊跟著他往前走,一邊說,“你這些天喝了那麽多苦的藥,今天我請你吃糖,你也別生我的氣。”


    說著,她又看到旁邊的小攤上的什麽東西,於是她走過去,拿起來其中的一個小龍人的掛飾。


    那是一個q版的娃娃,人身龍尾,尾巴猶如冰晶一般半透明,上麵的每一枚鱗片都刻畫得很精細。


    她在娃娃的後背上發現了“夜闌王”三個字。


    “老板,這是夜闌王?”楚沅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抬頭去看那攤位後頭站著的中年大叔。


    那大叔眉眼和善,聞言也笑著點點頭,“姑娘,這可不就是夜闌王嘛,咱這兒的傳說裏羽化成龍的,可就隻有那麽一位!”


    “隻要二十,買一個嗎?”他又說。


    楚沅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人群裏,那一抹清瘦修長的身影,這天的陽光好像真的有些過分刺眼,也有些太溫暖。


    枝頭房簷的積雪在暖色的光暈裏悄悄消融,天空中也不再有紛紛揚揚的雪花。


    他應該是好久都沒有見過這樣熱鬧的街市,也再沒見過這麽鮮活的人,他立在喧囂裏,卻安靜得像一幅畫。


    楚沅靜靜看他,明明他原本就來自這裏,可現在他站在那裏,卻像是無家可歸的孤魂。


    在望仙鎮東街的盡頭,有一座百年前修建的夜闌王廟,那是一座並不大的廟宇,據說,是一位姓齊的老人用了畢生的積蓄請人修建的。


    據說那位老人在年輕的時候受了些打擊,導致精神出了些問題,有的時候一發作就又哭又笑,誰也認不得,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他來到望仙鎮住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廟。


    還是替那位在史書上並沒有留下多少好名聲的夜闌王修廟,這件事在當時的望仙鎮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老人活了百歲,死也死在了廟裏。


    後來那座廟無人修葺,塌了半邊,直到前些年新陽市發展望仙鎮的旅遊業,才撥了款將那王廟又重新修葺了一遍。


    誰也不知道當年那位姓齊的老人究竟為什麽要為在曆史上沒有留下多少痕跡的夜闌王修建王廟,這反而為離奇消失在千年之前的夜闌王更增添了許多的神秘感。


    世人總是會對神秘的東西產生更多的好奇心。


    楚沅也是第一次來看這座王廟,神奇的是,和她一起來到這裏的,就是被這座王廟供奉著的,曾經的夜闌王。


    廟裏有一尊金身塑像,楚沅一踏進門檻,就看到了那尊夜闌王塑像。


    那輪廓並不算很清晰,楚沅看了一眼塑像,又去看身旁的魏昭靈,令她驚奇的是,塑像的那雙眼睛跟他尤為相像。


    香案上常有香火不斷,守廟的人基本每天都會續上。


    楚沅在廟內的圓柱上看到了鐫刻得極為深刻的兩行字跡,雖然曆經年歲,卻仍能看清——“胡笳聲聲慢,哭我舊河山”。


    “這……”


    她一瞬瞪大眼睛,這樣熟悉的詩句,同她之前在魘都舊址裏撿過的那張照片背麵的朱紅小字如出一轍。


    “魏昭靈,這句詩我見過。”楚沅拉了拉他的衣袖,望著他說,“我第一次去魘都遺址的時候在那兒撿到了一張照片,那上麵的人是你,照片背麵除了這句詩,還有一個日期,”


    她略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那天之後我身體裏的魘生花就開始生長了,”


    楚沅又皺起眉,“可是我始終想不明白,一千多年前怎麽可能會有照片呢?”


    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有穿越這回事嗎?一個人真的可以回到過去,甚至去到未來?


    想到這裏,她又問他,“你想一想,八月十五那天,有沒有人拿著奇怪的東西對著你拍照?”


    她說的這些現代詞匯,魏昭靈現在也都能聽得明白。


    聽她說起天旬三年,八月十五,他那雙向來清冷的鳳眼裏此刻也沒有多少神情波動,過往的那些歲月裏,於他而言,少有記憶深刻的時候,但如果真的有人拿了什麽奇怪的東西,應該也不會沒有什麽印象。


    於是他輕輕搖頭,算是無聲的回答。


    “那就奇怪了,那張照片算怎麽回事?”楚沅實在是想不明白,那張忽然出現又消失的照片,絕不可能是她一時的幻覺。


    那張照片就像是打開她後來所有神奇境遇的開關,原本附著在她脖頸肌膚之下的魘生花種子從那天開始生長蔓延,在她的腕骨留下痕跡,也是那天,她撿到那張照片,就看到了一座城,看到了那座城裏來來往往的人,還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看似雜亂無章的際遇,又好像總有些莫名的關聯,可是現在的楚沅,還沒有辦法把它們完整地聯係在一起。


    想不明白,她索性也就暫時不再費神去想,她又看了一眼那尊金身塑像,雖然這廟宇並不大,也並沒有很富麗堂皇,卻自有一種年歲沉湎後的古樸清幽之美。


    沒有在外麵逗留太久,楚沅就帶著魏昭靈回到了旅館。


    他見了風總是要咳得更厲害些,楚沅回去就先熬了藥端給他,她把自己買的糖果子放到他的麵前,“你喝完可以吃這個,就不會苦了。”


    “但是你不能不喝。”她說這話時也沒在笑,看起來是一副沒商量的嚴肅樣子,可她下巴到腦袋上還纏著一圈繃帶,無論她做什麽,說什麽,看起來都還是有些好笑。


    也許是見魏昭靈仍舊沒什麽反應,隻冷眼看她,她也沒什麽耐心,就想要故技重施。


    可她才朝他伸出手,還沒有觸碰到他的下巴,她就發現自己竟然動不了了。


    坐在落地窗邊的年輕男人依靠在椅背上,那張蒼白麵龐上總有幾分冷淡慵懶,他輕睨著她,修長的指節抵在唇畔輕咳了兩聲,才緩緩開口:“孤說過,不要多管閑事。”


    楚沅站在那兒,不但身體動不了,連開口說話也沒有辦法。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俯身去端起圓玻璃茶幾上的那碗湯藥,然後他站起身來,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張開嘴。


    瓷碗邊緣抵著她的唇齒,他麵無表情地灌給她小半碗苦澀的藥汁,看她的五官皺成一團,他才稍稍揚眉,彎起淡色的唇,輕輕嗤笑一聲,“你熬了這幾日的湯藥,也該嚐嚐它的滋味。”


    楚沅這輩子還沒喝過中藥,她沒有辦法形容入口的這種苦,苦得她太陽穴都發麻。


    所幸他到底也沒都喂給她,他擱下碗,再坐下來時,楚沅才發現自己忽然就能動彈了。


    她趕緊一把抓過那包糖果子,掰碎了往嘴裏喂。


    果然他一有了力氣,就能夠動用異能,他這幾天一直記著這筆賬,就等著現在跟她算。


    楚沅氣得不行,一整個晚上都窩在沙發上不肯跟他說一句話。


    雖然還記著仇,但第二天下午她還是帶魏昭靈去了龍鱗山,上山的路總是多階梯,她怕他體力不支,雖然沒跟他說什麽話,但她還是在默默地扶著他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當他們慢慢的,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山去,當她看到不遠處的留仙洞時,山風簌簌,卷著無數枝條間的每一片葉子發出聲響,她莫名讀出了整座山的喜悅。


    “你的魂魄之前就鎖在這裏,對嗎?”留仙洞裏還有不少人,楚沅指著那一潭碧藍的水波,回頭去看魏昭靈。


    魏昭靈沉默地去看那一潭死水,在他的靈魂回到軀體裏之前,他的意識是不清晰的,他可能在這裏睡了很久,才等到楚沅被魘生花牽引而來的那天,才隔著這碧波潭水,與她同時點破水麵。


    洞中有細碎的瑩光忽然漂浮顯現,引得遊客連聲驚歎,忙拿出手機拍照,而楚沅卻看見那些漂亮的光影倏忽落在他的肩頭。


    那一霎,他整個人都好像變得不太真實。


    出了留仙洞,楚沅就在往旁邊的樹林看,魏昭靈看她站在那兒,就開了口,“你在看什麽?”


    “我上次去仙澤山地宮之前,好像有什麽東西引著我不受控製地去了這片林子裏,然後挖出了一個神像,好像是那個神像,把我帶到地宮裏的。”楚沅想起來那天的事情就覺得後背發涼,那種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受控製地在泥土亂石裏挖得滿手是血的情形,仿佛還在眼前。


    魏昭靈聽了她的話,便也抬眼去看那片樹林,那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樣,但他還是邁開步子,朝著樹林裏走去。


    楚沅看他去了,她遲疑了一下,也還是跟了上去。


    但進了林子裏,她卻發現這裏的樹木參差不齊,幾乎每一棵都是不一樣的,而那些遊客的聲音隱約還能聽見,山間冷霧微攏,周遭也沒有什麽奇怪的聲響,更沒有忽男忽女的聲音陰森地繚繞在人的耳畔。


    她根本找不到什麽溝渠,也找不到什麽陷在泥土裏的神像。


    “奇怪,我那天就是走的這邊啊……”楚沅一時間又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霧氣越來越濃,幾乎將他們兩個人都包裹在其間,明明剛剛還聽得到的那些遊客的說話聲在這一刻又變得不夠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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