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我隻是想來看看,您睡得可還安穩?”


    餘甘塵開口,嗓音輕如風聲一般。


    “我關了你這麽多年你也沒出來過,怎麽今晚偏要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餘紹弘也是到了今夜才知道,自己用來鎖住餘甘塵的手段,原來根本就沒多大用處。


    “父親,我叫您父親,如果在您心裏,我餘甘塵還是您的兒子,那麽就請您如實告訴我,”


    餘甘塵用一雙眼睛緊盯著他的父親餘紹弘,“我和阿嫻,是不是有一個女兒?”


    餘紹弘那張幹枯如樹皮一般的臉上肌肉跳動了幾下,他不由皺起眉,一雙銳利的眼睛掃向院子裏的眾人,“是誰在你麵前亂嚼舌根子?”


    紮祁垂下腦袋,到底還是走上前去,當著眾人在餘紹弘的麵前跪了下來,“爺爺,對不起,是阿箬說想先見一見二爺,所以我才……”


    他話還沒說完,又抬頭去看餘紹弘,頓了頓才道,“爺爺,阿箬她還小,很多事她都不懂,請您原諒她這一回。”


    這已經算是紮祁第一次鼓起勇氣,在餘紹弘的麵前替人求情。


    他雖然稱呼餘紹弘為“爺爺”,但他自己心裏也很清楚,他到底算不得是正兒八經的餘家人。


    可養育之恩,在他心中堪比天大。


    “紮祁,你糊塗啊!”餘紹弘這夜被連續攪擾了兩次睡眠,他原本心頭就有怒意,此刻更因為眼前的這些事而氣得不輕。


    “父親,請您回答我,是不是?”餘甘塵卻根本沒有耐心聽他再多說旁的什麽。


    餘紹弘麵對自己這個二兒子的目光注視,他卻並不想多提這件事,隻是道,“甘塵,你並不了解事情的原委,如今家裏還有客人,你最好不要生事,該你知道的,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父親!”


    餘甘塵握著輪椅扶手的那隻手不由地越收越緊,指節寸寸泛白,縱然餘紹弘此刻沒有正麵回答他,他也還是從這字裏行間中嗅到了些真相,他再也無法冷靜,幾乎有些失控地喊:“那是我的親生骨肉,是您的親孫女!您怎麽下得了手!您告訴我您怎麽下得了手!”


    “餘甘塵!”餘紹弘將拐杖往地麵拄了好幾下,他的臉色越發不好,“你這是做什麽?我可是你的父親!”


    餘家重家規,在長輩麵前不能大聲呼喝,更不能沒有規矩。


    “怪不得,怪不得您要讓紮祁弄啞阿嫻的嗓子,您是怕我知道這件事啊?”餘甘塵雙目泛紅,已經泛起了些淚花,他或是想到了那個女人看他時的那雙滿是恨意的眼睛,他好像到了此刻才忽然明白,她那樣的恨,到底從哪兒來。


    “您配嗎?您配做我的父親嗎?”他的聲音再度變得很輕。


    “甘塵!你怎麽能這麽跟父親說話?”餘慶陽匆匆趕來主院時便正好聽到了餘甘塵的這句話,他看了一眼臉上越發鐵青的餘紹弘,便走到餘甘塵麵前,對他道,“甘塵,你看看這會兒天都還沒亮,你就別再鬧了,有什麽事,等家裏的外人都走了再說,好嗎?”


    “大哥,他殺了我的女兒!我女兒長那麽大了,可我還沒見過她……他把她殺了!”餘甘塵冷了多年的心,仿佛在這一刻因為那個他從不知是何模樣的女兒而好似被烈火灼燒一般難以止沸。


    餘慶陽見他越發激動,便伸手按住他的雙臂,脫口而出,“甘塵!你錯怪父親了,你女兒不是父親殺的,是我,是我錯殺了她!”


    他這樣一句話,令餘甘塵瞬間安靜下來,他那雙眼睛滿是驚愕,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看向餘慶陽,“你說什麽?”


    餘慶陽有些愧於麵對他的目光,但話已至此,如今這主院裏裏外外都被自家人守著,他便也沒再隱瞞餘甘塵,“對不起甘塵,我那時並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兒,你也知道我與父親此前都是鄭家的紙影,鄭玄離要我們做的事,我們不能不做……程佳意她聽到了不該聽的話,看到了不該看的人,按照慣例,這樣的人必須死,我也是殺了她之後,才知道她是你女兒。”


    程佳意是個普通人,可她身體裏到底有一半餘家人的血,她沒有異能,卻偏偏能無意識地穿透術法設下的結界。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她那天就不會聽到他們說的那些話,更不會知道他們要對付楚沅的計劃。


    那天她才將沒有那封署名的信放進楚沅的信箱,當晚便被餘慶陽親手推下了世紀大廈的頂樓。


    未滿十八歲的女孩兒,死在了那個深夜。


    “對不起甘塵,如果那時候我知道她是我們餘家人,是你的女兒,我肯定不會……”餘慶陽望見了餘甘塵的那雙眼,後麵的話忽然就再說不下去。


    餘甘塵恍惚之間,覺得這餘家的空氣裏都帶著難聞的血腥味,他半晌才像是有反應似的,喃喃一聲,“是你啊……”


    “甘塵,你大哥他也不是故意的,你那女人改了名字,換了身份,這麽多年我們誰知道她在哪兒啊?甘塵,你若還喜歡她,那我答應你把她留來就是了,隻是這件事,咱們誰都不要再提了好嗎?”


    餘紹弘覺得自己是退了一步,畢竟按他原本的打算,那何嫻,也就是現在的王雨嫻,是要死的。


    可餘甘塵聽了他這話,卻垂著眼睛笑了一聲,“留她來做什麽?恨我嗎?”


    “甘塵,那你想怎麽樣?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你無論要什麽,我都答應你。”雖然餘慶陽跟餘甘塵的母親不是同一個人,但他們從小便是關係極好的兄弟,在餘慶陽心裏,餘甘塵一直都是他的弟弟。


    “什麽都答應我?”餘甘塵終於再度抬起眼睛看他。


    餘慶陽點頭,“是。”


    而此刻,他們卻都沒有注意到散碎的瑩光在不遠處的屋簷之上濃暗的陰影裏凝成一道若隱若現的身影。


    那人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動,那餘甘塵的後頸便有一道細弱的光芒微閃,這一瞬餘甘塵胸口積蓄多年的情緒終於崩斷了他腦海裏最後那根弦。


    他一手抓住餘慶陽扶著他肩膀的手,袖子裏的短匕握入他手裏,迅速刺進了餘慶陽的胸口。


    鮮血迸濺,沾了餘甘塵滿臉。


    榮花瞪大雙眼,驚聲尖叫,忙喊:“慶陽!”


    餘紹弘也是滿臉震驚,“餘甘塵!你做什麽!”


    而餘慶陽此刻也瞪著眼睛,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地看著那個臉上沾著星星點點血跡的男人,“你……”


    餘甘塵緊緊地握著餘慶陽的手臂,讓他一時不至於摔倒在地,“大哥,你還是不明白我究竟為什麽寧願被父親鎖著,像坐牢似的活著也不向他服軟,我討厭這個家,討厭父親,也討厭你……”


    餘紹弘上來將餘慶陽扶住,又狠狠地甩了餘甘塵一巴掌,“他是你大哥!餘甘塵!”


    那一巴掌力道極大,餘甘塵耳畔轟鳴,卻並沒有看餘紹弘,而是仍在盯著被一群人圍住的餘慶陽。


    “你所娶之人正好是你所愛之人,你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可我呢大哥?”餘甘塵那張麵容上露出些譏諷的笑,“你殺了我唯一的女兒,還要跟我兄友弟恭?”


    他大概是這些年壓抑地太久了,此刻眼眶紅透,又哭又笑,其聲難掩悲愴,“我也不想這樣的,是你和父親逼我的。”


    失去何嫻,已經讓他痛苦半生,他甘願不要後半輩子的自由,就這麽行屍走肉地耗到生命盡頭。


    可是兜兜轉轉十八年,他還未曾見過麵的女兒,卻死在了他這些自家人的手裏。


    餘甘塵將手裏那柄帶血的匕首扔下,他冷靜地坐在輪椅上,看著餘紹弘大吼著叫人去請餘家雇傭的醫生來。


    可醫生還沒來,餘慶陽就已經斷了氣。


    餘慶陽明明是世家裏頗有聲名的出色之輩,可偏偏,他在最不設防的時候,死在了自己弟弟的手裏。


    榮花哭天搶地,聲音一陣比一陣淒厲。


    餘紹弘大受打擊,被紮祁扶著站起來時身形還有些不穩,他看著那被大兒媳抱在懷裏已經沒了聲息的大兒子,心中切痛難當,可手裏的拐杖高高舉起來,卻終究沒有打在那輪椅上的二兒子身上。


    對餘甘塵,餘紹弘和餘慶陽都是多有歉疚,此刻看見他那雙平靜死寂的眼睛,餘紹弘便有些下不了手。


    “把阿箬給我帶過來!”最終餘紹弘大聲喚了人來。


    紮祁在聽到餘紹弘這句話時,神情便有些變了,他忙道,“爺爺,阿箬她真的不是有意的,還請您……”


    “紮祁,你話太多了。”餘紹弘冷著聲音打斷他。


    阿箬到底還是被人強行帶來了,她還從沒在餘家看過這樣的場麵,也更沒見過餘紹弘那般陰沉鐵青的臉色。


    餘家的大爺餘慶陽躺在地上,已經是個死人了,阿箬看到了在餘甘塵腳邊的那柄帶血的匕首,她也看到了他手指間的鮮血。


    她不由地瞪起眼睛,顯然是沒有料到餘甘塵竟然會殺了自己的大哥。


    到底是年紀輕,她此刻才終於發覺魏昭靈的那道指令有多不對勁,她以為餘甘塵就算知道了真相,依照他那樣軟弱的性子,也是掀不起什麽風浪的,所以魏昭靈要她去將那消息告訴餘甘塵,她便去了。


    可是現在,事情卻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


    “阿箬,你是小葉的女兒,所以我才一直忍著你,還讓你做我餘家的兒媳,為的就是完成小葉的心願,好好照顧你,讓他放心……可你呢?你都做了些什麽?”餘紹弘拄著拐杖站在那兒,雙手放置在拐杖上,他的身形便顯得更佝僂了些。


    “餘爺爺……”


    阿箬嘴唇動了動,她到此刻才覺得眼前這個老人陰測測的,有些莫名的陰森可怕。


    “你這樣的性子,我餘家是要不起的。”


    餘紹弘的聲音蒼老,並未帶著平日裏刻意顯露的慈和語氣。


    “爺爺……”紮祁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見餘紹弘手掌中已經有流光忽起。


    “餘爺爺,我也沒想這樣的,都是……”阿箬終於晃了神,她想將一切和盤托出,可簷上那抹未被人發現的半透明的影子卻手指一收,那所在她腳踝上的銅鎖便有絲線蔓延至她的血肉裏遊走,令她一時再張不開嘴。


    而她終究也再沒有張嘴說出實情的機會,那餘紹弘手中的流光朝她打來,瞬間便將其胸口灼出一個血洞,整顆心都被灼燒著發出了難聞的味道。


    餘紹弘大約是將大兒子餘慶陽的死都算在了這個女孩兒的頭上,他下手極狠,根本沒有絲毫猶豫。


    紮祁站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已經沒了聲息的阿箬,她胸口的血洞還不斷有殷紅的血液流淌出來,他全身幾乎冷透,一時間喉嚨發緊。


    今夜終究是餘家的不眠夜,魏昭靈看著這場戲終於到了要散場的時候,那雙鳳眼裏終於添了些冷淡的笑意。


    阿箬的價值便從今夜止,所以她的死,原本也是他計劃裏的一環。


    彼時立在房簷上的魏昭靈忽覺身畔多了一人,他偏頭輕瞥一眼身旁的姑娘,原本在睡夢裏的她,不知因何醒來,而見她在看那不遠處的院落裏的兩具死屍,他淡色的唇微彎,清泠的嗓音仿佛要揉碎在風裏:“這狗咬狗,好看嗎?”


    第78章 迷霧至深處   二章合一


    餘家的大爺餘慶陽死了, 清晨時分便有人敲開了楚沅的房門,那是才喪夫的榮花,她身披縞素, 一張臉蒼白得可怕。


    清晨的風帶著些濕潤的涼爽, 楚沅站在門口,見她鬢邊的亂發被風吹起, 她聽見榮花開口,嗓音嘶啞得厲害, “姑娘, 原本老爺子還想多留你住些日子, 可昨兒晚上我們家中出了事, 怕是也不便留你了……”


    她說著便將提前準備好的錢和手機都交到楚沅手裏,“這些你拿好, 回去的路上也用得著。”


    “榮花阿姨,我……”楚沅握著那一遝紙幣和手機站在那兒,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同她說些什麽才好。


    “我還有些事要忙, 就不送你了,一會兒紮祁會來帶你出去的, 你可要收拾好東西, 不要忘了什麽。”榮花拍了拍她的手背, 勉強笑了一下, 說完轉身便往樓下走。


    楚沅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 才關上房門, 她回頭看見魏昭靈站在軒窗前往下望。


    楚沅走過去往下看時, 榮花正好從樓門裏出來,往院門走去。


    “你是不是就沒打算留著阿箬的性命?”她忽而開口,問身邊的人。


    魏昭靈立在窗前, 那目光不知落在院子裏的何處,”“怎麽?是覺得可惜?”


    楚沅搖了搖頭,“她也算可惜的話,那些死在她手裏的無辜的人,就不可惜嗎?”


    阿箬才十六歲,手上就已經沾滿了血,對她來說,殺人就好像吃飯一樣容易,心裏也從來沒有過任何負擔。


    她不喜歡的人,礙她事的人,她都殺。


    年紀輕,不是她可以肆意妄為,或被原諒的借口。


    “餘紹弘都沒覺得她可惜。”楚沅大概也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她半夜醒來尋著他的方向去,就在簷上看到了底下那阿箬的淒慘死狀,她看了很久都沒移開目光。


    魏昭靈沒有在第一時間殺了阿箬,楚沅原本以為他還會讓她活得再久一些,誰知道他利用阿箬的時候,便已經將她的死也算了進去。


    阿箬的銅鎖上早有魏昭靈留下的術法,而在王雨嫻被抓進餘家之前,魏昭靈便也在她身上留了一枚香寇,那是一種特殊的香料,對普通人是無用的,但卻能慢慢地轉移到靠近她的人身上。


    餘甘塵身上種了香寇,而阿箬去見他時,銅鎖上的術法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流竄進了餘甘塵的身體裏,迷其心智,亂其心神,逐漸受控。


    魏昭靈走的每一步棋,仿佛都是提早算計好的,在發現餘甘塵對王雨嫻用情極深之際,他便順水推舟,用一個阿箬,便徹底攪亂了餘家的這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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