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親不是京官, 品級也低,他母親這輩子怕是都沒機緣進宮拜見皇後了。


    謝小盈一直覺得自己和林修儀的未來差不多, 再得寵也就這樣了。正所謂一入宮門深似海,別說和家人見麵了,宗朔有時候讓她給家裏去一封信, 都已是破格恩賞。


    幸而謝小盈穿越之後, 在家住了沒幾個月就被打包帶走。她對謝家父母還沒有那十多年的感情積累,分別雖確實有些不舍和害怕,但真分開以後,謝小盈倒還不至於太難受。


    她最擅長的原本就是隨遇而安, 已經離開了現代,那接下來攥住掌心裏的籌碼,把眼下的日子過好。


    稀裏糊塗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謝小盈記憶中已經麵孔模糊的圓臉婦人,竟然重新出現在了她麵前。


    謝夫人因身份不夠,穿了一身淺碧裙子入宮,家常偷偷戴的金冠玉簪也不敢佩飾,怕越矩不合規製,隻敢用了木雕的釵,梳著最尋常的婦人髻,懷裏還抱了個不大的小包袱。


    謝小盈記得她從前在家裏看到的謝夫人都是穿金戴銀、雍容華貴。可如今為了來見她,穿得反而樸素低調。站在與她同來的豫王妃身側,將天家與民間的差別昭然地凸顯出來。


    母女二人甫一對視,雙雙熱淚盈眶。


    豫王妃矜持地向謝小盈行了半禮,“拜見珍婕妤。”


    她是超品的外命婦,謝小盈則是三品的內命婦。兩人難說誰身份更高貴一點。謝小盈忍著淚,回了豫王妃半禮。


    隻謝夫人作為平民,眼下不得不直接跪到地上,還要衝謝小盈叩首。


    就算此謝小盈已非彼謝小盈,她也沒法接受自己名義上的親娘跪在地上給她來磕頭!


    謝小盈顧不得自己身子沉,竟要親自彎腰去扶謝夫人。


    豫王妃並不知道這位珍婕妤如今多當寵,還不覺得有什麽。領豫王妃來的趙良翰卻是被謝小盈的動作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衝到謝小盈旁邊,死死把住了她的身體,高聲勸慰道:“求婕妤保重!”


    謝小盈確實彎得吃力,隻她著急想把謝夫人趕緊撈起來。


    好在景延殿裏都是謝小盈的人,蓮月荷光衝過來幫忙扶謝夫人,香雲香浮則幫著趙良翰撐住了謝小盈,一通忙亂,總算把這母女二人各自體體麵麵地扶穩當了。


    趙良翰嚇得滿頭是汗,直接跪在地上,對謝小盈道:“陛下請夫人入宮,是盼著婕妤開懷高興,婕妤若再掉一滴淚,陛下知道了,非摘了奴的腦袋不可……奴懇請婕妤保重身體,愛護皇嗣,切莫傷身!”


    豫王妃到底是世家出身,見禦前的人對著謝小盈都這麽鄭重謹慎,立刻意識到自己先前態度許是輕慢了。她立刻改了口風,客客氣氣地說:“婕妤與夫人久未逢麵,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妾就不耽擱了。“


    “一路舟車勞頓,仰賴王妃照應,妾感激不盡。”謝小盈寒暄了幾句,命趙思明去送王妃與趙良翰,自己則親自攙上了謝夫人,“阿娘,咱們進去說話!”


    別說謝小盈了,即便是蓮月荷光見了從前家裏夫人,都禁不住眼眶泛紅。


    蓮月與荷光親自給謝夫人奉茶端水,縱使謝夫人極力克製,不願意讓有孕的女兒跟著難受,但還是落了幾滴淚。


    謝夫人左右手一邊拉一個,看著蓮月荷光都像看到女兒一般親熱,她感念道:“好好好,我看出你們盡心了,把婕妤侍奉得這樣好,家去我也會厚待你們爺娘的。”


    蓮月與荷光都是謝府的家生奴,能對謝小盈忠心耿耿,也與她們全家性命都掌握在謝夫人手上不無關係。


    隻是經曆了宮裏的風浪,再看外頭的生死都覺得不重要了。即便是荷光,如今都能很從容地衝謝夫人擠出個笑臉,“夫人隻管放心,如今為著我們婕妤與皇嗣,奴與蓮月姐姐就是舍了命去,也都是值得的。”


    謝夫人使勁點頭,再看看一旁挺著肚子,正慢悠悠往羅漢床上靠的漂亮女兒,一路上各種各樣的擔心與掛念,總算落地了。


    “婕妤……”


    “娘,你就還叫我小盈就是啦。”謝小盈緩過了想哭的勁兒,見了親人,這會心情還是好起來了。她因為肚子大,壓得每日腰疼腿酸,現如今但凡要坐下,就必須往腰後頭墊上厚厚的枕頭,三五不時就得讓人幫忙捏捏小腿,緩解一下水腫,嬌氣得很。


    這會兒她費勁巴拉地坐下來,扭頭就衝母親咧嘴笑,“我和陛下在一塊兒也都是你啊我啊的說話,規矩是守給外人看的,隻咱們自己人的時候,鬆快些不要緊的。”


    謝夫人聽著女兒說起話來口吻輕鬆,眉眼間毫無愁緒,整個人身量雖高了一些,體態看著不似小姑娘了,但整個人的輕鬆自如,倒與從前在府上做閨女時別無二致,她這才真正的放心了。


    可見皇帝待女兒是極好的,當真是寵妃了。


    謝夫人內心唏噓,她可從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能再看一眼女兒。


    送女兒進宮的頭一年,是豫王派了府奴到家裏來送信,能得知謝小盈在宮裏近況,謝夫人已經很激動了。


    每得一回謝小盈的信,她丈夫謝春宸就往豫王府上送一車的重金!


    錢算什麽?能買女兒的平安就行!


    隻謝夫人沒想到,剛過完年,豫王竟派人來尋謝春宸,說陛下聖旨,珍婕妤有孕,要接婕妤母親進京陪產去。


    謝家夫妻聽說險些興奮地暈過去!


    原不敢奢望女兒得寵,不叫皇帝厭棄就算賺了。


    誰敢想呢,女兒兩年前進宮時還是個才人,如今竟已是婕妤了,還有個“珍”的封號,這可遠超謝家人的想象。


    謝春宸恨不得把手裏的生意全交給兩個兒子,自己也跟著親自進宮看一看女兒!


    可惜豫王府派來的內宦給潑了個冷水:“婕妤乃是皇帝嬪禦,就算您是婕妤的父親,此生也不能再見帝王內眷了。”


    謝春宸聞言這才冷靜下來,和謝夫人商量一下進宮看望女兒都要帶什麽東西,順便還得給豫王府送些好處,謝夫人獨自進京,雖然跟的是豫王車駕,但還得安排幾個護院相隨,貼身伺候的仆婦婢子無數。


    二月份,謝夫人先在大兒子的護送下,出發去了豫王藩地,然後拜會了一次豫王妃,彼時豫王還沒定什麽時候有功夫進京,得等他忙完春灌才行。好在謝家產業無數,到哪兒都有宅子鋪子,謝夫人就地住下來,長子巡視產業,陪著母親等消息。


    四月份,豫王總算啟程準備進京,謝夫人重新整裝,跟著豫王妃出發。她是個平民老百姓,家裏再富貴,在王妃跟前都得做樸素仆婦打扮,不能逾製。謝夫人就收了所有的金貴東西,一邊討好豫王妃,一邊保持低調,這樣才跟著進了京。


    其間謝家花了多少金錢打點一路行程,給了豫王府多少好處,都揭過不提。


    謝家不缺錢,缺得是安身立命的□□。豫王現今肯騰出一隻手來看照著謝家的生意,謝春宸心甘情願地掏錢去買這層關係。


    然而謝小盈聽母親如此這般說了種種,心裏好大不是滋味。


    皇帝肯定認為接她母親進京是天大的恩賜,謝小盈倒覺得真是白折騰人。


    謝夫人雖進了離宮能陪著她,可皇帝每天都要來景延殿,謝夫人就隻能在殿西側的一排廊房裏住一間。


    進宮時謝夫人也不配帶個婢子,從前在家好歹是個貴婦人,如今連個幫忙梳頭的人都沒有。


    謝小盈替她娘委屈,扭頭對荷光說:“這幾日你和蘭星先服侍著夫人吧,我娘身邊沒個伺候的人不行。”


    荷光自然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從前在府上就算她想伺候夫人都還不配呢!如今也就是跟著她家娘子做了宮婢,反倒雞犬升天了。


    她喊上蘭星,兩人一並去幫謝夫人準備屋子去了。


    母女二人坐在一起敘話,謝小盈簡單說了說她這裏的情況,大抵就是皇帝對她很好,宮人很尊敬,後宮女人還算和睦,反正沒能拿她怎麽樣。接著兩人又聊了點孕期的事,謝夫人到底生了三個孩子,經驗豐富,問了問謝小盈的情況就知道她懷相不錯,算日子應是七月中旬生產,她還能陪著謝小盈過兩個月。


    說完這些,謝小盈自然也要問問家裏的情況,她最關心的就是謝家有沒有被皇帝剝削的沒錢花!


    謝夫人聽她這樣一問,頓時眉開眼笑,“傻囡,想什麽呢?咱家裏得了豫王庇護,隻有利滾利的家業,哪能沒錢花呢?瞧瞧,這是你爹讓我給你預備的。”


    說著,謝夫人把她帶進宮那個包袱給打開了。


    謝小盈原本以為裏頭是謝夫人的衣物,沒想到裏頭竟是十分熟悉的二十個漆器雕花匣子,每個上頭都掛了個小鎖。


    “這是……”


    謝夫人從袖裏摸出一把鑰匙,塞給謝小盈,”十五匣子的金條,你爹怕你宮裏用度不夠,叫貼補給你的。本來還有十五個,實在太沉了,娘抱不動,若得了機會,你求求陛下,看能不能使個人去咱京裏的府邸上取一趟。”


    謝小盈震驚,她入宮時也才帶了十匣子金條,她爹娘咋還加倍給了?


    在晉朝,通用貨幣都是銅錢,使金子已經很少見了,因為冶金和礦采的關係,銀子在晉朝多是用來打器物或首飾,還沒能成為通用貨幣。所以這十五匣子的金條,搞不好都夠謝小盈買下半個皇宮了。


    即便謝小盈向來花錢大手大腳,在宮裏混了兩年,她花出去的也不過隻有一匣子金條。日常打賞拿銅錢足夠了,求人辦事的時候不過花上兩三塊金圓餅。何況謝小盈如今聖眷在身,幾乎沒什麽需要求人的機會。吃穿用度上,不光宗朔賞賜無數,楊淑妃還三五不時拿好吃好喝好玩意兒來給她,謝小盈已經不怎麽要花錢了。


    但謝小盈轉念一想,這樣的好日子哪兒可能天天過?指不準自己什麽時候就失寵,要走林修儀的老路。身上多備些錢總是沒妨礙,她讓蓮月把金條都收起來,感激地對謝夫人道:“多謝爹娘惦記著我,隻這些金條都給了我,爹娘與我兩位阿兄沒負擔吧?”


    謝夫人不由得炫耀起他們的家底,謝家如今能算半個皇商了,搭上豫王這條線,生意不知多好做。


    兩個人一聊沒多久天就黑了。


    謝夫人正說家裏老二負責開拓的礦石產業,趙思明忽地進來,麻利兒地報:“婕妤,夫人,陛下至。”


    謝小盈眼瞧著母親頓時間從興致盎然變得臉上血色全無,話題堪堪停在嘴邊。


    “娘,別怕。”謝小盈隻好安慰一下母親,“您給陛下行個禮,告退回去歇著就是了。”


    皇帝既然巴巴兒地把她娘接來,肯定不是為了衝著她娘給下馬威的,估計是沒想到她娘還在。


    她與謝夫人話音方落,皇帝就繞了進來。


    謝夫人眼見入目明黃,腿一軟,撲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倒把宗朔嚇了一跳。


    果然如謝小盈所料,他已經習慣了不等人通稟就直接進謝小盈的屋子,壓根忘了還有個謝夫人。


    照著規矩,應該讓人先把謝夫人請走,他再過來就好了。這樣冷不丁和一個民婦臉對臉打照麵,實在是讓人尷尬。


    宗朔低頭佯咳,琢磨著該怎麽才能禮貌地讓謝夫人離開。


    謝小盈搶前道:“陛下,妾纏著阿娘說話忘了時辰,實在是失禮。請陛下先去更衣,妾把阿娘送出門就回來侍奉,陛下可準?”


    看著謝小盈滿眼機靈,神采飛揚的樣子,一看就是高興極了。宗朔見狀立刻就笑了,語氣更顯得愉快,“準,你去吧。隻是外頭天黑了,讓人拿燈跟著,你小心點腳底下。”


    第90章 產婆有礙   楊淑妃琢磨起來,她得尋個由……


    見宗朔進了對麵的次間, 謝小盈趕緊讓蓮月把謝夫人給扶了起來,又喊了荷光蘭星一起,親自送謝夫人出去, “阿娘, 晚上洗沐什麽的,吩咐荷光給你安排就行。這是陛下的離宮, 沒那麽多規矩,何況有我在,你也不用太拘束。晚膳我沒法兒陪你用了,荷光蘭星, 你們侍候好我阿娘,回頭我重重賞你們。”


    謝夫人適才聽到皇帝那麽親熱的和女兒說話,倒不擔心了。她推著謝小盈不肯讓女兒再送,“你身子重, 不好走夜路, 有荷光在,你就放心回去吧。阿娘歇一晚上, 明日再陪你說話。”


    謝小盈也不勉強,等荷光蘭星接了手, 她就與蓮月結伴回了景延殿裏。


    宗朔是換了衣裳過來的,壓根沒更衣,這會兒正靠在羅漢床上, 對趙思明點菜呢。


    謝小盈衝他笑, “陛下,再添一個蓴菜魚羹,我想吃。”


    “行。”宗朔打發了趙思明去提膳,自己朝著謝小盈伸手, “瞧你高興的,見了阿娘,連朕都忘了吧?”


    “哪能呢?阿娘反反複複,一直感謝陛下聖恩,念得都是陛下的好,妾如何能忘?”


    謝小盈睜著眼說瞎話,狂拍了一通皇帝馬屁,宗朔果然得意大笑,“朕為著你,這次倒真是做了出格事。隻盼著朕來日被禦史教訓的時候,你能好好安慰朕一番。”


    ……


    宗朔讓人接謝夫人來陪產,一則是覺得謝小盈沒什麽經驗,先期怕得不行,她母親生養了三個孩子,定是知道怎麽回事,能好好開解、引導女兒;再則,宗朔也是覺得謝小盈手段不行,在宮裏當娘可不件容易的事。除了自己身邊的婢子內宦要約束,往後還要盯著皇嗣的乳母仆婦。


    這種事他沒法教謝小盈,本還指望皇後,但轉念想到皇後原還想抱養謝小盈的孩子,還是不能讓她插手到清雲館去,於是才想著讓她當家的母親來教。


    果不其然,謝夫人進宮與女兒敘了兩天舊,很快就進入了工作模式。先是檢查了一下產房,見了一回產婆孫氏,再者又是和女兒細細講述生產過程,宮縮、開指、如何使勁等等。


    謝小盈已懷到第八個月了,不定什麽風吹草動可能就要生,這些事情早點知道沒壞處。


    先前雖有楊淑妃幫襯,但她畢竟也隻生育過一次,陰影大過經驗。反倒是謝夫人如數家珍地給謝小盈答疑解惑,讓謝小盈心思安定下來。生孩子雖難,好在還是有技巧的。謝小盈聽得認真,夜裏睡覺前都忍不住在內心排演。


    謝夫人雖然見著皇帝發怵,但她到底是張羅著偌大家業的當家夫人。


    在宮裏住了幾天,習慣了眾人的氛圍與規矩,謝夫人就已很沉穩地同常路、趙良翰等人說話打賞,偶爾楊淑妃過來探望謝小盈,謝夫人也能如常行禮,還可以口齒流利地和淑妃搭話聊天。


    楊淑妃雖然是個很驕縱猖狂的性子,但她既把謝小盈當了親妹妹,遇上謝夫人自然是待之以禮。


    對著謝夫人,楊淑妃也不藏私。趁謝小盈被皇帝帶去逛園子散步,楊淑妃趕緊命人傳來了謝夫人,打算說點不想讓謝小盈知道的悄悄話:“旁的事本宮都能為小盈盯得緊,唯獨有一樣實在不放心,也請謝夫人幫本宮想一想轍。為小盈接產的產婆孫氏,原是皇後的人。小盈與本宮親睦,皇後戒備本宮,是以其間關係微妙,本宮不大信得過這位產婆。隻這人是早定下的,陛下不說換,本宮也沒法子。如何能考量產婆一番,還請謝夫人也想想法子,威逼利誘的話,本宮已說過了,就希望還有更高明的法子,能拿中這位產婆。”


    謝夫人一聽就嚴肅起來。


    產婆好壞可比當時伺候的郎中大夫更重要,隻因產婆許還要對女子隱秘處下手,若手陰黑,能給婦人留下一輩子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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