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充儀有些意外。


    尹賢妃雖管宮務,但依舊是從前不愛多事的性格。她管宮風格簡潔直白,宮人若犯事,向來不問人情,直接押去宮正司受罰。這大半年過來,六局二十四司無不敬畏賢妃,暗地裏也頗盼著皇後鳳體康健,能回來掌理。


    隻她突然讓身邊近侍幫忙,胡充儀不由感到點奇怪。


    尹賢妃似乎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勾唇一笑,令宮人降下肩輿,從容道:“胡充儀,你我自東宮便相識,本宮知道你是什麽性子。旁人若求見陛下,或是為一己之私。而充儀至此,定是為了皇後殿下。本宮敬佩充儀的忠心,願意略盡綿力,但求皇後殿下早日痊愈。”


    說完這話,尹賢妃便施施然踏進了金福宮中。胡充儀留意到尹賢妃手中抱著三層螺鈿匣子,她能這樣昭然踏入金福宮,定是得了皇帝聖旨,胡充儀不敢多問。


    尹賢妃雖離開,她方才吩咐的那個內侍卻還在原地。


    何念先弓腰道:“奴這就去前頭為充儀帶話,不知充儀求見陛下,可還有什麽旁的吩咐要奴代為轉達?”


    胡充儀咬了咬牙,憑她自己,定是沒法請動皇帝了,於是她對何念先道:“有勞貴人為我跑腿,我……其實是皇後娘娘鳳體不諧,盼見陛下,是以請陛下施恩。”


    何念先態度十分恭順,“奴記住了,請充儀放心,奴定將此話帶給常少監,充儀隻管靜候佳音。”


    然而,半個時辰後,何念先去而複返,與他同行的還有常路。


    尹賢妃彼時已然乘肩輿回了平樂宮,獨留胡充儀一人不安的等候。看見何念先與常路一同過來,胡充儀不免生出幾分期盼,“常少監!”


    常路走到她麵前,先施一禮,隨即道:“奴奉旨代陛下探望皇後殿下。”


    胡充儀微愣,“那……那陛下呢?”


    常路抬起頭,“回稟充儀,陛下政務繁忙,脫不開身。”


    ……


    正月將盡,頤芳宮內卻仍擺著幾個元宵宮宴剩下來的花燈,為了給無憂玩。


    宗朔送給無憂的兔兒燈無憂最喜歡,然而她年紀太小,還不懂如何愛護燈籠,沒兩天就一巴掌給拍壞了。謝小盈沒辦法,趁著上元宴,讓乳母多拿了幾種用完的花燈回來,給無憂輪著玩。


    可惜無憂最喜歡的還是兔兒燈,幾個花燈她摸了摸就失了興致,轉頭去找謝小盈抱,委屈巴巴地窩在謝小盈懷裏,抓著她的衣襟反複念叨:“娘娘,要兔兔燈。”


    “兔兔燈壞了,明年娘娘再給你找。”謝小盈哄著無憂,捏了捏她的臉。


    無憂滿臉憂傷,扁扁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謝小盈雖寵愛女兒,倒也不想讓她養著太偏執的性子,便溫聲開解:“乖乖,好玩的東西還有許多呢。不隻兔兔燈一個,等天氣暖和了,娘娘帶無憂去外頭玩,好不好呢?”


    無憂趴在謝小盈肩上,沉默了一會,突然說:“阿兄,娘娘,要阿兄。”


    謝小盈一怔,無憂竟難得主動想找宗琪玩。她猶豫了片刻,喊了荷光來,“你去一趟玉瑤宮,問問楊淑妃可得閑,便說無憂想琪郎了,若方便的話,我帶無憂去找琪郎玩一會。”


    楊淑妃因著家裏的事,避躲謝小盈已有整整一年。兩人來往疏離,是連宗朔之前都察覺過的,還特地誇了謝小盈懂事。為著女兒,謝小盈也不敢像從前那麽無所顧忌,隻很偶爾才去見楊淑妃一次,都是打著無憂與宗琪的名號。


    好在這一次,楊淑妃許是也有話對謝小盈說,因此荷光很快回來傳話,道是宗琪同樣想念妹妹。謝小盈明白楊淑妃有待客之意,便立刻讓乳母收拾了東西,她親自抱著孩子去了玉瑤宮。


    楊淑妃領著宗琪,立在正門迎接了謝小盈與無憂,無憂賴在謝小盈的懷裏,甫一看見宗琪便高興地喊“阿兄”。


    謝小盈教無憂規矩,“喊淑妃夫人了嗎?”


    無憂便扭過頭,對淑妃打招呼,甜甜喊了一聲“夫人”。


    楊淑妃笑著摸了摸無憂的腦袋,“我們大公主好乖哦。”


    一行人進了正殿,謝小盈便把無憂放下來,交給宗琪。無憂個子太矮,謝小盈平日陪著無憂學步都要彎好久的腰,身體頗承受不住,有宗琪領著無憂倒是剛剛好。


    看著孩子們玩起來,楊淑妃才給謝小盈使了個眼色。兩人默契地把孩子交給乳母,一並進到了裏間去說話。


    楊淑妃開口第一句便是,“你可知道,皇後身子很不好了!”


    謝小盈漠然搖頭,“我不知。”


    楊淑妃長長歎一口氣,“我也是聽人說的,胡充儀衣不解帶地在凰安宮侍疾呢……你與陛下可說過什麽沒有?十五那日,陛下去了頤芳宮嗎?”


    謝小盈淡淡一笑,“怎麽會呢?姐姐太高看我了,我也已有十餘日不曾見過陛下了。”


    “……什麽?”楊淑妃一怔,“你與陛下是怎麽回事?”


    謝小盈不知如何解釋,她含糊地說:“鬧了點脾氣,不過沒什麽大礙。陛下至多就是冷落我罷了,姐姐知道的,我從來就不怵這個。”


    楊淑妃盯著謝小盈,目光裏透著昭然的擔憂,“小盈,我雖不了解你與陛下究竟有多深的情分。隻有一點我須得提醒你,帝王無深情,你斷不可將一生身家全托付給陛下。他若負你,你便死無葬身之地。”


    謝小盈聞言笑了,“姐姐想多了,我雖癡笨,也不至於那麽傻。”


    “可你那日……”楊淑妃欲言又止。


    謝小盈一聽就明白,楊淑妃定是覺得她私底下被宗朔縱出了性子,才敢與皇後硬剛。楊淑妃猜得倒也沒錯,她自嘲一笑,簡單地解釋:“那日確實是我衝動了,姐姐放心,以後我會格外謹慎的。”


    楊淑妃眉頭皺起,她雖很喜歡謝小盈,卻在很多時候都有所察覺,她並不太懂謝小盈。


    謝小盈當初信誓旦旦地對她說不在乎聖寵,可卻越來越得寵。如今明明人在風口浪尖,她卻又淡然的仿佛置身事外。


    謝小盈見楊淑妃滿麵愁緒,不由伸出手,輕輕按在了楊淑妃的眉心,“姐姐,你已經很不易了,就不要再為我操心了。”


    去年,楊母病歿,楊家二郎判流徙,楊家子弟回府丁憂,如今獨英國公一人在朝堂支撐。


    謝小盈雖不問政事,但她間或聽宗朔提起幾句也能察覺,皇帝對朝堂的掌握是愈發得心應手,裁撤官員,也愈發沒有阻礙。


    楊淑妃抓住了謝小盈的手腕,拉了下來,轉而握起謝小盈,“我沒事的,陛下同我說了,過了正月就會正式為琪郎開蒙……我能等到這一日,已很不錯了。”


    這總算是一件高興事,謝小盈笑了笑,不再與楊淑妃說那些鬱悶的話題,改為聊起了孩子。


    臨至窗外天色漸黑,謝小盈才帶著無憂起身道辭。


    楊淑妃讓宗琪下去洗手,自己送謝小盈往外走,她像是忍了忍,最終還是壓低聲說:“有些話我本不打算告訴你的,因你知道也沒什麽辦法……如今朝堂外頭不少人在議論你,說你狐媚惑主,皇後是被你氣病的……昨日魏國公夫人似乎進了宮,你千萬小心一些,最近切莫頂撞陛下,皇後重病,你最好深居簡出、謹言慎行,千萬別傳出什麽不敬的話柄。”


    第117章 抑商奏議   謝氏商號剛在京城鋪開些門路……


    成元九年的二月, 朝堂中共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皇帝在朝議中正式表態,欲要裁撤郡製, 改並為州, 州域劃分將產生極大的變化,相應而生的則是地方官員的升遷調任, 富庶州郡或可被一拆為二,地主們侵吞的糧田也會有所影響。皇帝一表態,朝堂上果然鬧得沸反盈天。


    去歲皇帝派人查驗丁畝就已然改地方製的苗頭,隻眾人並不知道皇帝動起手腳來會這麽快, 更不敢相信,皇帝竟有這樣大的決心,要將大晉自下而上的更換血脈,填上他自己的人。


    這事領頭反對的自然就是中書令楊守, 蟄伏半年有餘的英國公一係人馬突然間卷土重來, 在這件事上與皇帝針尖麥芒的爭議,吵得是不死不休。


    有第一件事相襯, 第二件事被鬧出來時就顯得沒那麽要緊了。


    南方行商之風愈盛,農民脫離耕田, 買賣田地,采貨通商,販賣茶瓷等物, 為遏製行商, 魏國公出麵請議,要求提升商稅,擬定商籍,男子行商, 則三代不準入仕。


    魏國公在大家為著改州製的事情扯皮的時候突然冒出這一茬兒,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不知道他這是想為皇帝分憂,聲東擊西地搞個別的,還是另有什麽別的圖謀。


    獨宗朔陰惻惻地盯著他這位嶽丈看了一會,讓人將奏本呈上,淡淡道:“朕今日無暇顧及這事,且容後再議。”


    朝臣隔了好幾天才反映過味兒來,魏國公乃是武將,陡然插手到了戶部的事情上,其中定有緣由。


    莫不是外頭風聞,商賈女謝氏,當真在後宮裏鬧了什麽幺蛾子,逼著皇帝寵妾滅妻,魏國公身為國丈,才有此一招?


    謝氏商號剛在京城鋪開些門路,為著魏國公這一奏,生意便涼了不少。


    顧家雖不是百年望族,但顧氏一門英烈,於國朝都是肱股之臣。旁的不說,單是當今皇後姓顧這一件事,就足夠讓延京城內的世家對謝氏商號敬而遠之了。


    謝小盈深居頤芳宮,並不知朝外動蕩。


    楊淑妃的提醒她聽進了心裏去,因此索性幽閉宮門,讓荷光對宮人們嚴加約束,嚴禁肆意出入走動,過起了桃花源的小日子。


    宗朔已許久不來頤芳宮,眾人怕她心傷,也沒人敢提這件事。就連無憂都沒怎麽喊過爹爹,謝小盈不知女兒是沒想起來,還是被乳母教過了。


    但她並不在乎。


    皇帝不來,謝小盈反倒樂得自在。頤芳宮內唯她獨尊,沒有一個人敢拂逆她的意思。宮門一關,謝小盈與無憂相伴,每天不知過得多麽樂陶陶。


    如果說從前在清雲館的時候,把門一關,謝小盈每天隻能與宮人相處,難免還是會有種身在異鄉的悵然寂寞。但現今她有了真正血脈相連的女兒,謝小盈便連最後一分孤獨感都不會有了。


    她照顧無憂,雖不至於到凡事都親力親為的地步,卻也可以稱得上是托付了全部心神。


    身為皇朝公主,又是宗朔長女,謝小盈很篤定,無憂隻要能長出一顆堅韌獨立的心,她便可以在這世上過得很好。沒有哪個凡人能做到真正的“無憂”,因人有七情六欲,總會有煩惱或困苦滋生。但無憂從衣食住行上,放眼古今,都會比尋常人過得優越舒適。即便禮法傳統嚴苛,但無憂出身最高統治者的家庭,她稍加利用,便能充分從中受益,而非全受壓迫。


    謝小盈很清楚,她能為女兒帶來最有價值的東西,並不是衣食住行貼身的照料,而是一個懂得生活的靈魂,與自由不馴的心。


    二月的天已漸漸暖了,謝小盈每天等無憂睡過午覺起來,就讓乳母把無憂領出來,讓她在太陽底下曬曬、玩一玩。小孩子就是要靠曬太陽補鈣,紫外線還能消毒殺菌,再好不過了。


    無憂在院子裏稍稍跑幾步就能熱出一身汗,謝小盈讓人給她換了薄一些的小襖上身,裁衣裳的緞子都是從她庫裏出的。自去年開始,謝小盈便讓人專門給她兩個做“親子裝”,整塊的料子先拿來給謝小盈裁大件兒,餘下的尺頭正好給無憂做小裙子。


    謝小盈這幾年攢下的衣裳料子無數,既有皇帝皇後逢年節賞賜的,也有謝家人兩次見她時送來一些更精巧的南邊繡緞。古代的布帛綢緞都嬌貴,不太經存,與其這樣積著,謝小盈樂得把它們都拿出來,給自己和無憂多裁幾身衣裳,她們換著穿就是了。


    無憂身量長得快,衣裳基本隻能穿一季。過季之後,謝小盈便準許乳母們將無憂的衣裳捎出宮,帶給家人,給她們自己或族中的孩子穿。乳母們十分感激謝小盈的恩德,她們在宮裏當差,說著體麵,可自家的孩子無不是在旁人手裏養著。能給孩子送去些體己物,正是乳母們盼望的。


    謝小盈並不在意這些看似昂貴的衣物去向,她隻希望無憂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過得開開心心。


    無憂學步很快,現在自己走路已經不太容易摔了。饒是如此,薛氏每天還是會親自追在無憂身邊陪她玩,生怕摔了公主。


    謝小盈卻不讓薛氏等人主動去扶公主,哪有小孩子不摔跟頭的?她個子小,天氣又冷,隻是穿得最厚實的時候,偶爾跌一下不至於太疼。何況頤芳宮裏的地上均鋪了磚,連砂石都沒有,最多就是弄髒衣服而已。每一次無憂腳底打絆趴在地上,謝小盈都故意露出微笑,蹲到無憂前麵去拍拍手,吸引開無憂的注意力,鼓勵無憂自己站起來。


    她這樣訓練之下,天性本就乖巧的無憂,愈發顯得陽光開朗。


    看著女兒嬌嫩燦爛的笑臉,再多不快,謝小盈都能拋諸腦後,跟著開懷。


    她這裏早已風平浪靜、天朗氣清。


    卻不知,凰安宮內一片肅穆。


    高恕民不知皇後的身子明明在轉好,一夜之間竟急轉直下。他為皇後調養身體多年,早些時候皇後急於求子,用了不少猛藥,如今不僅沒能開花結果,反倒因用藥相衝,以至於他愈發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皇後整日隻能躺著,凡遇吵鬧、日光,便心悸難安。微受些風,立刻頭痛發作。


    莫說皇後身子越來越差,就連高恕民都急得愈發消瘦,屢次延請尚藥局奉禦大夫一並診脈,但求力挽狂瀾。


    朝堂之上,因宗朔對第一次魏國公的請議視若罔聞,魏國公竟第二次遞上了抑商加稅的奏本,宗朔終於忍無可忍。朝議散去,他拿上魏國公的奏本直奔凰安宮。


    胡充儀正在為皇後嚐藥,聽見外麵宦官稟報陛下至,她立刻捧著藥碗欣喜地入內,跪在床前輕喚皇後:“殿下,陛下定是忙完了朝政,來看望您了!”


    皇後聞言有些激動,她強撐著身子想起來,胡充儀忙按住,“殿下別起了,您剛好一點,再受了風怎麽行?”


    兩人說話間,皇帝已步履生風地踏入大殿。


    宮婢打起兩側遮風的簾子,胡充儀放下藥碗,側身跪到了一旁,“臣妾拜見陛下。”


    皇帝背著手,握著奏本,沉聲道:“胡充儀,朕有話要問皇後,你且先退下。”


    胡充儀微一怔,她本就懼怕皇帝,聽得對方這樣口吻,更是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垂首從一側退出了寢殿。


    皇後扶著床,支起上半身來,十分虛弱地見禮,“臣妾……見過陛下。”


    她仰起頭,帶著幾分乞憐的意思望向皇帝,卻不想,宗朔目沉如海,暗藏波瀾,驚得她不敢多言。


    宗朔冷冷地望著皇後,將手中奏本直接擲入她的懷裏,他厲聲道:“顧言薇,朕信任你們顧氏,才將左右衛軍盡付你顧家之手。為著內宮爭風吃醋的破事,你膽敢慫恿你父以武將之身,涉民生內政!皇後如今是瘋魔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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