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著無憂吃飽飯,宗朔才起身與謝小盈離開。


    他原本下意識地想去正殿,可往外走了幾步宗朔才察覺有些不對。


    以往他與謝小盈在頤芳宮中漫步時,兩人都是並肩而行,如今謝小盈卻是同尋常嬪妃那樣,主動落後他一步。他剛站住腳,謝小盈便立刻定在了原地,低眉順目地候著,宗朔恍然間,還以為自己是去了林氏宮裏。


    他有些頹喪,謝小盈竟還是在怪他。


    “盈盈……”宗朔長長歎氣,“你就非要與朕這般嗎?”


    謝小盈頭都不抬,“臣妾隻是恪守宮規,不知哪裏還令陛下不滿?”


    宗朔往前邁了一步,不管謝小盈怎麽想,強勢地去抓起謝小盈的手,“朕讓蓮月進宮,都不能令你開心一二,叫你原諒朕的一時之過嗎?”


    “臣妾沒有怨懟陛下,但陛下今日聖恩開赦,臣妾確實是十分感激。”


    宗朔被生疏的口吻激得又有些著惱,然而謝小盈這樣的把戲實在重複了太多次,宗朔怒意剛生出半點,他便忽然反應過來。謝小盈這是明知自己不想聽什麽,故意用這種口吻來刺激他。宗朔索性不再與謝小盈兜圈子,他直白道:“朕今日要留下來。”


    謝小盈愣了一瞬,抬起頭,宗朔果不其然從中捉到了女人的三分驚愕。


    但隻是須臾,謝小盈便收回目光,溫和地應道:“當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要留宿頤芳宮,臣妾定謹慎侍奉。”


    說完,謝小盈就同從前一樣,喊了趙思明去傳膳,自己陪著宗朔回到了正殿之中。


    謝小盈看到宗朔身上沾了些陪無憂用膳的飯點子,甚至還主動道:“陛下可要更衣?臣妾喊人進來伺候。”


    宗朔不置可否,謝小盈就立刻傳了香雲香浮。


    兩人短暫分隔開,謝小盈兀自去喝了口水,平了平心情。


    早晚還是會有這樣一天,她是皇帝的妃嬪,宗朔要傳幸,為著保命,謝小盈也不可能拒絕。然而她如今的心境卻與從前大不相同,謝小盈終於領會了近乎靈魂出竅的感覺,她完全可以接納這具軀殼的卑微與臣服。


    一枚硬幣,擲到半空的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她要的是靈魂的尊嚴,孩子都生過了,這具身體,便隨便拿去給宗朔糟蹋就是。


    兩人用了晚膳,宗朔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見謝小盈興致缺缺,果不其然他就說要就寢。宗朔眼神裏的試探幾乎令謝小盈想要笑出聲了,他以為她有多大的膽子?皇帝禦幸,她難道還會誓死不從嗎?


    謝小盈洗沐後很平靜地躺在了床上,提前就閉上了眼。


    不多時,她聽到宗朔緩慢地靠近。


    “盈盈……”宗朔大約是看到了她死魚一樣躺在床上的姿態,聲音裏透著點心虛。


    謝小盈一動沒動地躺著,見宗朔半天不過來,才睜開眼。


    宗朔就立在床畔,他換了寢衣,神情複雜地望著床上的謝小盈。


    謝小盈故作懵懂,“陛下,怎麽了?”


    宗朔不自覺地將手攥成拳。


    再沒有比這樣更能羞辱一個男人的時刻了,他心悅的女人,用一種沉默的方式對抗他的親近。宗朔甚至情願謝小盈直接將他推出去,也好過讓他看到自己在謝小盈心中,竟是這樣的低劣之人。


    他不是沒與謝小盈感受過抵死纏綿的興奮與巔峰,她快活時、喜歡時、想要時,都不是這樣的姿態。


    她會用期待的目光等待他,會用鼓勵的話語在他耳邊反複呢喃,像某種咒語,令宗朔情不自禁地去配合她的節奏,滿足她的需求。


    可如今,她不肯,卻不明白地拒絕他。她故意把自己放到這樣被動的姿態裏,好讓他知道,她已剝奪了那些他曾擁有的親密繾綣。


    宗朔鼓起勇氣,才能迎上謝小盈的目光,“盈盈,你若不願,朕……不會強迫你的。”


    謝小盈笑了,隻她笑得讓宗朔更慌張。


    “哪有願與不願?”謝小盈輕聲說,“伺候陛下,原就是臣妾的本分。”


    宗朔沉默下去,他當然知道什麽是本分,可比起本分,他更在意的是與謝小盈之間……曾經的情分。


    大約是軟話說得多了,賠禮也賠得多了。宗朔隻覺自己沒什麽話不能與謝小盈直言,他索性掀起被子,挨著謝小盈坐了下來,“盈盈,朕知道你是想懲罰朕,沒關係,你再冷著朕,朕也都受得住。”


    說完,他吹熄了帳子外的燈。黑暗之中,他摸索著靠近,伸臂將謝小盈攬進了懷裏。


    謝小盈沒有掙紮,但也沒像從前那樣緊緊貼上來,就這樣僵硬地任他抱了一會。


    片刻,大約是確定了宗朔沒有任何想要進一步的打算。謝小盈很輕地翻了個身,改為背對宗朔。


    宗朔並沒惱,他的下巴自然而然地抵在了謝小盈的頭頂,將人抱得更結實了一些,“盈盈……等你再為朕誕育一個孩子,朕就封你做貴妃,好不好?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朕都會喜歡。皇後的身體不大成了,朕若廢她,隻會對你無益。你且屈居貴妃之位幾年,朕會好好維護你,必不令你再受從前之辱。”


    這時的謝小盈,並沒聽出宗朔這番話裏尚有幾分未竟之意。她隻說:“陛下,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臣妾忝居九嬪,已是感激不盡,請陛下不必再為臣妾謀劃這些了。”


    而這時宗朔也並沒想到,皇後的壽數已不長了。


    他低頭吻在謝小盈的腦後,執著道:“原諒朕吧,盈盈,朕真的知道錯了。”


    第120章 父女情分   女兒哭聲響在耳邊,仿佛千刀……


    宗朔低語乞饒, 謝小盈卻狠心未應,兩人一夜無話,沉默入眠, 又沉默醒來。


    皇帝近日朝務繁忙並非托詞, 天蒙蒙亮,謝小盈就察覺身邊人有動靜, 她從睡夢裏睜開眼,發現宗朔已起身在更衣了。她剛一翻過身,宗朔便說:“你歇著,朕晚上再過來。”


    若擱在以往, 謝小盈定不會推搪,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回籠覺。可如今她心裏已不把宗朔再視作“自己人”,他是國家公器,是封建核心, 宗朔手中的權柄, 既可鋒刃向外,更能隨時向裏。


    謝小盈掀開被子下了榻, 沒接皇帝的茬兒,隻問:“陛下可要在這裏用早膳?”


    “不, 來不及了。”宗朔整冠,“朕去崇明殿用,就不陪你了。”


    謝小盈點頭, 一邊讓荷光入內為自己更衣, 一邊吩咐香平,“去讓薛媽媽抱無憂過來,叫公主送一送陛下。”


    宗朔聞言愕然,“這麽早, 別驚動無憂了。”


    謝小盈反倒衝他笑,“無憂既是思念陛下,也該對陛下表一表孝心,做女兒的,送爹爹去朝議,乃是無憂的本分。”


    本分。


    又是這兩個字。


    宗朔並沒立刻反應過來謝小盈的意思,他隻覺心頭微刺,卻也挑不出什麽謝小盈的理。


    兩人目光交錯,謝小盈沒多解釋,催促著宮人為她更衣束發。宗朔也不好再說什麽,便由得常路繼續侍奉他更衣佩袋。


    皇帝為著朝議,其實頗著急,謝小盈便沒多費工夫修飾妝容,簡單挽了個髻子,換了能出門的裙衫,就跟著皇帝出了正殿。


    乳母薛氏根本沒想到謝小盈這樣早會傳見公主,她匆忙地把無憂從床上抱起來,無憂沒睡足,被乳母喊醒自然是要鬧覺,整個人哭噠噠的,滿臉都寫著不高興。


    饒是如此,薛氏也不敢違抗修媛之命,當真把無憂用鬥篷裹著抱出殿來,迎到了皇帝麵前。


    宗朔一看到女兒,便是無憂哭得皺巴巴的小臉。無憂見是爹爹,伸出手就要抱,宗朔想接,但他一身朝服,終歸不便。謝小盈及時將女兒攔下,抱進了自己懷裏,“爹爹要去視朝,無憂乖,不要鬧你爹爹。”


    無憂淚汪汪地看著宗朔,還想叫宗朔抱,可她剛伸手,就被謝小盈按了下去。無憂一向聽話,隻能用胳膊抱住謝小盈的脖子,賴在母親身上,望著宗朔,聲腔軟綿綿地問:“爹爹今日還來嗎?”


    宗朔想應她,謝小盈卻道:“你爹爹忙的是國家大事,無憂不可打擾爹爹。”


    無憂本就鬧覺,聽到這一句終於忍不住,扯著嗓子嚎啕大哭起來。


    薛氏尷尬不已,趕忙跪在地上,替公主賠罪道:“陛下恕罪,公主實在年幼,這樣早起來難免不舒服,並非有意冒犯陛下。”


    女兒哭聲響在耳邊,仿佛千刀萬剮割在宗朔心頭。


    宗朔看著緊緊抱著女兒的謝小盈,終於明白謝小盈究竟是何用意。


    她看出了自己對無憂的父女情分,竟是用這份情來傷他!她口口聲聲說的本分,便是為了提醒他,若他日後再來頤芳宮留宿,謝小盈就會每一日這樣,像無數內宮嬪禦一般,將父女親情、男女之愛,化作冷冰冰的君臣之儀。


    這一刻實在太殘酷了。


    宗朔終於忍無可忍,上前一步,顧不得無憂還在,咬牙問道:“盈盈,你用無憂傷朕,縱使你不憐惜朕待你們母女的真心,你就忍心要無憂夾在朕與你之間,受這份苦嗎?”


    無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謝小盈自然不忍。她眼眶微紅,望向宗朔的目光卻十分堅定,“臣妾不懂陛下什麽意思,臣妾恪守宮規,謹遵禮數,何處傷及陛下?”


    宗朔被氣個倒仰,他還欲說些什麽,幸而趙良翰瞧著兩人狀態不對,大膽上前打斷道:“陛下,時辰不早了,請陛下移駕視朝。”


    謝小盈立刻抱著女兒直接跪地,“臣妾與無憂恭送陛下。”


    這是她第一次送駕時行跪地之禮,膝頭磕在青磚上,尖銳的痛反倒令謝小盈冷靜許多。


    宗朔不可思議地看著跪下去的女兒,短暫的驚愕又化作充滿胸臆的震怒,他猛一震袖,拔腿便走。


    謝小盈跪在頤芳宮內,看著宮牆外緩緩移走的鹵簿,緩慢地鬆一口氣。


    宗朔一走,無憂也漸漸收了哭聲,因她發現,母親的臉上竟也滿是淚。


    她抬起手,輕輕地摸上謝小盈的臉頰,“娘娘……娘娘不哭。”


    謝小盈將臉藏進無憂小小的掌心,她垂首呢喃,“寶寶,對不起。”


    ……


    這一日,前廷的氣氛被皇帝壓得十分緊張。


    本是商議稅改之事,不知誰言辭裏透出幾分不敬,皇帝勃然大怒,竟將朝臣拖出大殿,賜了廷仗。還好禦史台的人及時求情,沒能真的罰下去,但眾臣都被皇帝突然的冷厲嚇得心有戚戚。


    不少臣子都反應過來,這已是成元九年的春了。


    座上真龍,已非九年前初登大寶、掌權不穩的太子,而是一位浴火淬煉,意誌堅定的帝王。


    臨至傍午,禦前有個內宦在皇帝批閱奏文時磕碰了桌角,直接被皇帝貶出了宮廷,罰去荒野離宮做了苦役。常路親自帶人將他押了出去,把人送到掖庭局的時候,常路還十分感歎地說:“咱家是不是提醒了你們?今日陛下龍顏不悅,叫你們仔細伺候。怎還幹出了這樣蠢的事?大羅神仙也是救不了你了。”


    天色將暗,宗朔一個人幽坐在龍椅之上。


    他看著窗外餘暉散盡,浮雲孤零,內心竟有種千瘡百孔之感。


    他忽然想起自己母親薨逝那一年,有一日他來崇明殿拜見先帝,先帝就是這樣坐在龍椅上發著呆。那時候他還不懂,以為先帝是為朝政煩憂,他跪在地上行禮問安後,先帝卻問他想不想娘娘。


    宗朔始終記得,先帝一生固然殺伐果決,但就是在懿德皇後薨逝後,方漸漸顯露出嗜血戀戰的兆頭。他原以為是母親賢德,曾私底下勸諫過先帝。如今想來,他的母親是最謹慎不過的女人,怎麽可能幹涉朝政。但他的父親,身為帝王,定是有內心空洞無助,需要發泄的時刻。


    先帝稱不上荒淫,後宮女子雖常有以寵晉身之人,但先帝待女色始終有度。反倒是他後半生執迷於征戰沙場,幾度投身開疆辟土,一身傷病混不在乎,未嚐不是需要用鮮血來祭內心之慟。


    宗朔今日發怒時,一瞬間感到自己懂得了先帝。


    因他也想殺幾個人,好能泄掉從頤芳宮離開時,那種無力的憤懣。


    常路送走了被罰的內宦,正欲回到崇明殿,卻見華章門處,趙良翰正與尹賢妃身邊的內宦何念先不知在勾搭什麽。常路皺了皺眉,這趙良翰攀過謝修媛的高枝兒還不夠,如今是想見風使舵,轉投尹賢妃門下不成?


    他沉默地走過去,兩人竟是在低聲爭執。


    何念先大約是奉賢妃之命,欲要求見皇帝。今日皇帝心情不睦,趙良翰不肯為了賢妃去禦前觸黴頭,因此不肯收何念先的好處。


    常路聽了個明白,倒也不怪趙良翰。別說是尹賢妃了,今日有幾個朝臣想求見皇帝,都被常路委婉地規勸走了。若不是緊急的軍政大事,何至於非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自討苦吃呢?禦前的人這般行事,不但是為了自己,也是顧慮著大家夥兒。


    想到這裏,他走到跟前去,替趙良翰解釋了一句,“小先啊,咱們都知道你當差不容易,賢妃有吩咐,你想替你的主人把差事辦美了。隻今日決不是咱們做哥哥的不給你這個麵子,實是陛下今日聖心不豫,便是咱家去替你們傳話,也怕被陛下遷怒呢。”


    何念先眼神微動,叉著手,作出一副苦笑,“常少監,若當真如此,少監能不能給奴透個話?陛下到底是為著什麽事惱成這樣?奴回了平樂宮,也好給賢妃夫人有個交代。”


    “這……”常路猶豫一瞬,與趙良翰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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