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退銀子這事……


    阿桂唇角抿起淡淡的苦澀,怕是難於登天。


    ……


    阿桂在院子裏等了許久。


    她沒把自己當成方家的人,所以當主人不在家的時候隨便進他們的屋子,便顯得很沒教養。


    阿桂雖出身不高,後又算是在農戶裏摸爬滾打長大的。


    但六歲之前,她懵懂記事時,聽娘親說過不少教誨。


    阿桂的娘親生得一副圓月般的麵龐,杏仁眼,櫻桃嘴,說話總是柔聲細語,是阿桂心底溫柔如脈脈春風般的珍貴記憶。


    過了一會兒,又下起了雨。


    方喻同總算回來,腳步匆匆,清俊的小臉耷拉著,斜風細雨中看不清眉眼。


    他拿出一個幹巴的麵餅,小心翼翼掰成兩半,遞給阿桂較小的那一半,“隔壁阿婆給的,省著點吃。”


    阿桂接過來,正巧看見他臉上明顯的淚痕,微微一怔。


    又碰巧阿桂一天一夜粒米未進的肚子咕咕響了一聲,在這雨聲寂寂的院子裏,格外明顯突兀。


    阿桂微赧,忙垂下眸子,緊緊攥著袖口,頰邊泛起淡淡的霞色。


    方喻同不耐地睨了她一眼,“嫌這餅不夠吃?大胖說得對,女人都麻煩……”


    他嫌棄的語氣絲毫不加掩飾,不由阿桂分說,便從阿桂手裏將那小半邊餅搶回來,然後將原本屬於他的那大半邊餅塞到阿桂手裏,撇嘴道:“快吃吧,吃完就送你家去,還不知要走多久。”


    阿桂輕聲應下,咬了一口手裏的餅。


    又幹又硬,像是一顆顆小石子,堵在喉嚨裏咽不下去。


    但阿桂也不是沒有吃過苦的,這樣的餅,她能吃。


    她慢吞吞掰著餅放進嘴裏。


    方喻同已經三下五除二將那小半邊餅吃完,又去打了一小壺水,仰頭喝了幾口後遞給阿桂,朗聲道:“方才回來時,路過劉叔家,我請他送我們一趟,從你家拿回銀子我再給他酬銀,可他說他沒空。”


    “那……”阿桂呐呐道,“我們要走回去不成?”


    “去村口等等,看有沒有牛馬驢車要路過你們村子的,捎我們一程。”方喻同擦了擦唇邊的水漬,打量著阿桂,“你可記得你家在哪?”


    “……當然記得。”阿桂被水潤過的殷紅唇瓣悄悄蠕動,“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方喻同的耳朵尖得很,竟聽到了她小聲辯駁的話。


    “我看你和三歲小孩也差不離,都傻兮兮的。”他不知從哪扯來根雜草,銜在嘴邊,吊兒郎當地斜眼看她。


    阿桂咬住唇瓣看他,小臉微慍泛紅,眸子雪亮蘊水。


    這死小孩……


    罷了,她比他大,不和他計較。


    阿桂收回目光,悶聲不吭地往外走。


    方喻同追上來,還叼著那根雜草,在她身後喊道:“喂,村口在你後邊!你連東南西北都弄不清啊?還說你不是三歲小孩?”


    “……”阿桂調轉方向,鬱悶地不去看方喻同囂張的嘴臉。


    她覺得他才像個三歲小孩,真的。


    幸好這會兒雨又停了,不用冒雨去村口。


    阿桂故意將步子邁得很大,仗著腿比方喻同長,讓他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上她。


    方喻同似乎沒發現她故意“欺負”他腿短。


    他不像他爹那樣病秧秧的。


    他一邊跑步一邊說話都不帶喘氣的,隻是勸道:“你不用走這麽快,村口很快就到了。”


    正豐村不大,也就三十來戶人家。


    確實,很快他們到了村口,沒想到居然不少村民都在這兒。


    村口地勢低,好幾片水窪都積著渾濁的泥濘。


    一隊官兵臉色很難看,拿著一本小簿子說道:“官府通知!南河下遊決堤,大水衝垮了許多州縣,死傷無數!雨未停,洪水即將泛濫至這一帶!你們若是不想死的,趕緊收拾細軟撤離村莊!”


    村民們一聽此話,都慌了神。


    想要再細問,這隊官兵們卻匆匆上馬離去,似乎是趕著去下個村莊通知撤離。


    阿桂望著他們馬蹄馳騁濺起的泥濘,一時有些恍惚。


    官府送來的消息肯定不會作假。


    隻是這南河決堤,死傷無數,若是要逃,她和方喻同兩個小孩,又能逃出哪裏……


    “劉叔,你不是說你要出去辦事沒空送我們嗎?怎麽會在這裏?”方喻同忽然扯住一個人,打斷了阿桂的思緒。


    她一側頭,正巧對上劉叔那尷尬無奈的笑容。


    阿桂了然,將方喻同拉開,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劉叔似是鬆了一口氣,理了理衣袖,匆匆離開。


    方喻同叼著雜草的腮幫子鼓鼓的,生氣道:“劉叔為何要騙我?”


    阿桂微微蹙起眉尖,有些意外地看著方喻同。


    原來他是真不懂。


    劉叔不是沒空,隻是覺得他們肯定討不回銀子,不想白跑一趟。


    雖有同村的情分,但在這食不果腹的困難時節,情分不能當飯吃。


    阿桂打量著方喻同還未張開的清俊眉眼,心中略有思量。


    看來方秀才的日子雖困難清苦,卻還是一直寵著護著這小孩。


    說好聽些,這小孩仍有著一顆赤子之心,不懂人情世故。


    說難聽些……


    那便是幼稚。


    如同三歲稚子。


    阿桂越發理解方秀才臨終時的神情言語,又想起她爹,眼眶漸漸泛了酸。


    她微微歎了一口氣,咬咬牙道:“回去收拾東西,我帶你一起逃!畢竟……我是你娘,不能丟下你一個人。”


    “我才不要你當我娘!”方喻同仍叼著那雜草,不屑地扭開頭。


    阿桂無奈地盯著他的後腦勺,正想著該怎麽哄這不聽話的死小孩。


    他忽然又回頭,漆黑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不知從哪學來的這一套,叼著雜草,昂著下巴吊兒郎當看她。


    “喂,你這麽好看,不如給我當媳婦兒吧!我不會虧待你——”


    一個“的”字湮沒在他口中,取而代之的,是“啪”一下的清脆巴掌聲。


    前方,濛濛細雨,又開始飄。


    第5章 等我   草中英,寒爐烹。


    輕盈的雨絲落在方喻同細碎的額發上。


    他捂著臉,漆黑的眼眸瞪圓,當場懵住。


    阿桂看到他指縫間的臉頰肉迅速泛起紅印,別過頭,攥著袖口輕斥道:“不許說這種渾話。”


    方喻同扁扁嘴,欲言又止,綴在阿桂身後似霜打了的茄子,捂著耷拉的臉。


    他這模樣,阿桂見怪不怪。


    南馬村那些欠收拾的小孩被教訓過之後都這樣。


    隻是好像又聽到他在身後喃喃著。


    似乎在說什麽大胖小胖都有媳婦兒,偏偏就他沒有。


    阿桂回頭看他時,他又不說話了,叼著雜草扭過頭,像是在生她的氣。


    冒著小雨回到方家,阿桂躲在簷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收拾些幹糧細軟,我帶你去南馬村。從我家退了聘銀,我便不管你了。”


    他不想她當他後娘,她也正好不想攤上他這個麻煩。


    之後最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方喻同撇了撇嘴,從方秀才那屋裏拎出幾個小布包,塞到阿桂懷裏。


    阿桂一一打開,隻有幾個快熟透了的橘子、一小包剝了殼的花生米,一袋細長的粟米,還有一把顆粒飽滿的玉米。


    看方喻同那模樣,除了這些,也摸不出旁的了。


    阿桂歎了口氣,將小布包重新係緊,全部塞到方家最後一床幹淨的褥子中間,再把褥子仔細疊好,用麻繩綁到背上。


    再沒什麽好收拾的,兩人又重新冒著小雨往村口的方向去。


    方喻同走在她後麵,一直鬱悶地別著臉。


    紅紅的五指印,火辣辣地印在頰邊。


    阿桂見他這樣,愧疚地咬了咬唇角。


    她也沒想到他的臉蛋兒這麽嫩,明明她力氣用得不大……


    村口。


    須發皆白的老村長正拄著拐杖站在老槐樹下,許多村民圍在他身旁,正商量著什麽。


    這棵老槐樹已守護著正豐村上百年了,樹冠茂密蔥蘢,擋住了大部分的綿綿細雨。


    老村長咳了一聲,正色道:“那便這樣決定了,大夥兒一塊走,路上有個照應!沒收拾東西的都趕緊回去收拾收!一個時辰後咱們就從村口出發!”


    洪水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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