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說得沒錯,不止是她,這難民營裏所有的難民,都已宣判了死刑。


    如今被關押起來,隻是統領大人的意思,讓他們都安安靜靜在裏頭等死而已。


    望著小姑娘溫軟無助的眉眼,趙力有些恍神。


    恍神間想起他年輕時,穿上現在這身衣裳,也曾挎著手裏的刀,豪情萬丈地宣誓,從此以後定會護好一方百姓。


    現在,蘇安城的一方百姓是得以保全,可這些難民就不算百姓了麽?


    趙力心頭複雜難掩,良久,忽道:“罷,送佛送到西,我再幫你姐弟二人一回。”


    “今晚子時三刻,你帶著小同,在這兒等我。”


    阿桂聽他這樣說,心中喜不自勝,正欲朝他行大禮,卻被他扶了一把。


    “你且快回去,莫被人發現,尤其晚上,趁大家熟睡時再走。”


    “我省得的,謝謝趙大人。”阿桂深深看了一眼趙力,快步朝出來時的方向走去。


    趙力望著她嬌小瘦弱的背影,聽著身側大營內不斷傳來的痛苦哀嚎,輕輕歎了一口氣。


    受苦的百姓太多,可以他如今這卑微慎小的地位,姑且能幫一個是一個吧。


    ……


    子時三刻,阿桂帶著方喻同到了約好的地方。


    兩人都隻是換了衣裳,將臉洗得幹幹淨淨,加上兩人原本眼神就清亮,這稍稍一換裝,便完全不似難民的模樣。


    夜深人靜,營內恢複了難得的安寧。


    他們特意將竹筐、被褥都留在了那裏,假裝隻是暫時離開去小解一下,免得引人矚目。


    隻是將值錢的物什都帶上了。


    這裏,他們不想再回來。


    阿桂盤算著戍守的官兵們鮮少清點人數,畢竟每日死的人太多,又加上營內有了病民,官兵也怕被染上,就更少踏進一步。


    隻要其他難民們不去向官兵報告,她們逃跑的事兒應該能瞞很久。


    兩人擠在一塊蹲著。


    因為周遭太過安靜,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溫熱的呼吸交織著,驅散了些許夜裏的濕冷寒意。


    阿桂替方喻同束了束領口,又叫他挨過來一些。


    貼得更近。


    方喻同長睫輕顫,仿佛有話要說。


    可這時,安靜的夜色中,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阿桂努力看清是趙力後,不由鬆了一口氣。


    她正要站起來,卻忽然被方喻同拉住,將她摁進了更深處的黑暗中。


    這是兩個大營之間的夾縫處,人藏得深,就不易被發現。


    可方喻同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他緊張地抱住她,手掌捂著她的鼻子和嘴,隻露出那一雙漂亮得含著月色般的琥珀眸子。


    溫熱全噴灑在她的頸窩,似小刷子一般撓得癢癢。


    阿桂不解地看著他,卻被方喻同死死壓著。


    他搖頭,漆黑瞳眸裏充滿警惕和認真。


    這時,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


    也是這時候,阿桂才聽清,腳步聲不止一道。


    那清晰的腳步聲停下來,就在兩人藏身之處不過幾丈寬的距離。


    趙力沉聲喚道:“統領大人。”


    阿桂一顆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兒,也幸好此時喉嚨發緊,發不出半點聲響。


    她疑惑著,為何統領大人會來這裏。


    難不成是趙力出賣了他們?


    可他為何要這樣做?


    方喻同眼底也迸出寒光,鬆開捂著阿桂口鼻的手,反倒往下,緊緊握住了阿桂的手心。


    他的手冰涼,冒著冷汗。


    明明很怕。


    卻拉著她的手心緊緊捏著,好像給她勇氣似的在告訴她。


    有他在,不用怕。


    他們倆,同生共死。


    兩人屏著呼吸,連衣料的動靜摩挲都生怕發出。


    這時,麵前的夾縫處忽然投下一片陰影。


    一隻黑色平底皂靴出現在眼前。


    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統領大人。


    他用靴尖狠狠碾著地上的髒濕泥土,仿佛一下下,碾在了阿桂快蹦出來的心尖上。


    ......


    第25章 逃離   【二更合一】感謝訂閱……


    阿桂和方喻同縮在黑咕隆咚的角落夾縫裏, 瑟瑟不敢發抖。


    眼睜睜瞧見霜白月光下,那位統領大人的側臉斂在陰影之下,緩緩轉過來。


    阿桂指尖攥緊, 心陡然提得更高。


    雖然她自信和方喻同都藏得極好, 可也無法保證這位統領大人的眼神格外銳利。


    兩人濡濕的掌心握得極緊,分不出是誰出的汗更多。


    被迎麵灌來的冷風一激, 越發覺得透骨的涼。


    統領大人的臉就快完全轉過來了,可這時,忽然一道醇厚的嗓音傳來。


    “統領大人。”


    是趙力。


    那統領大人重新轉過頭去,似乎有些不悅, “你們每日就巡邏一趟?”


    “是……”


    統領大人聲音裏的不悅更加明顯,“趙力,這些年你似乎越發懈怠了,怎的?是覺得我與你同進城衛軍, 如今卻比你高了兩級, 心有不滿?”


    趙力嚴肅道:“屬下不敢,隻是擔心弟兄們總來這兒, 容易染上瘟病。”


    統領大人冷哼道:“你們連這點膽子都沒有,當初是如何加入城衛軍的?”


    趙力垂首, 壓低語氣道:“小的知錯。”


    心中卻是腹誹,高婁有本事怎麽不讓自己的親信來巡邏,非讓他的弟兄們去巡邏送死?


    高婁一向知道, 趙力對他有意見。


    因為當年趙力確實處處比他優秀, 隻是他更心狠手辣,瞄準機會,才登上了統領的位置。


    高婁淡淡掃了趙力一眼,吩咐道:“從今日起, 每日巡邏增至三趟,你手裏的人一直守在難民營,直到這事結束。”


    “是。”趙力頓了頓,忽然又道,“統領大人,為何不請大夫來診治?就讓他們活生生病死?”


    高婁嗤笑一聲,“趙力,這麽多年,你還是如此天真。”


    他負手而立,良久,低聲道:“治瘟疫的藥,其實已研製出來。”


    “什麽?”趙力震驚地喊了出來,恰好遮掩住呼吸變得急促的阿桂和方喻同。


    震驚過後,趙力喜道:“那這些難民們,是不是很快就能得救?”


    高婁冷聲回道,“沒那個必要。”


    “舒陽城的瘟疫爆發得比我們這裏早了半月有餘,早有大夫已經成功用藥治好了一位得了瘟疫的走商……可你知道治好他花了多少銀子治好的麽?”


    趙力搖頭,茫然聽著。


    高婁嗤笑道:“光是買藥材的銀錢,你一輩子都賺不到。”


    趙力呼吸緊促,不可置信地看著高婁。


    “所以,你不要再妄想著朝廷的撥款能救下他們。”高婁忽然回頭,將阿桂和方喻同嚇了一跳。


    幸好他沒往下瞧,目光平視掃過眼前的兩個大營,仿若注視著螻蟻一般的淡漠。


    這些人,死就死了,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麽。


    不讓這簍子捅得更大,被朝廷責罰。


    這才是最重要的。


    趙力聲音裏含著一絲顫抖和不忍,“可那些沒有得瘟病的難民呢?他們本不該死。”


    “都是同一個方向過來的,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染上,隻是暫時沒有顯露出來?”高婁負手而立,不屑道,“更何況,不過是多死幾個和少死幾個的區別,至少他們死了,可以保證蘇安城的百姓不會染上瘟病,你我的家人都可安全無虞。”


    難民們,都死光了才沒有隱患。


    朝廷若問起難民們為何無一存活,也推說是這瘟病太過凶猛便是。


    高婁早就盤算好了一切,無論怎樣,他都是那個處理得當雷霆手段的統領大人。


    在城衛軍中,始終是一座不可撼動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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