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縣令深深一歎,顯示出他的痛心疾首:“虧你伺候公子這麽多年,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欺主的刁仆!”


    沈元寶張了張嘴,又閉上,沉默地跪在那裏,像是一灘子爛肉,任由孫縣令表演了個痛快。


    宗豫發現祝星非但不為孫縣令刻意找人欺瞞頂罪而生氣,反倒如同看青椒舞樹枝那樣津津有味地看著眼前的鬧劇。


    孫縣令終於表演夠了,給人定罪:“沈元寶你唆使公子陷害他人欺瞞本官,行徑惡劣,按律當……當斬!”


    沈元寶一顫,顫顫巍巍的伏下身子,將頭低進了塵埃裏,身上的生命力徹底消失了。


    祝星突然開口問道:“沈元寶,你當真是主謀?出主意陷害我的管家和護衛?”


    沈元寶猛地抬頭,囁嚅了一下,突覺心頭一悸,抬眼對上了孫縣令滿是警告的雙眼。他頓時又低下了頭,麵色灰敗道:“我是主謀,都是我做的。”


    他們以他家人逼他認下此事,他不得不從。


    他以為他忠心為孫家多年,沒想到孫家人毫不留情地推他出去頂罪。他自問對得起公子對得起孫家,沒想到最後背上的,竟然是惡奴欺主的罪名。


    孫縣令搖搖頭:“念你認錯態度良好,又在我孫家服侍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杖責一百以儆效尤!”


    杖責一百。


    沈元寶並沒有練過武功強身健體,杖責一百和要了他的命也沒什麽分別。他也清楚他是為整個孫家頂罪。


    他若不死,孫家也無法放心。


    雖從斬首換做杖責,他都是一樣的下場。


    孫縣令又看向地上躺著的五位公子,麵色不自然了一瞬,很快又變作那副為民著想父母官的痛心疾首模樣。


    “至於你們五個,雖然犯下栽贓嫁禍之罪。但念爾等是初犯,又不是主謀,便杖責二十……”孫縣令說著這些話時一直覷著祝星,生怕她又有什麽異議。


    然而防著也無用,祝星直接出言打斷了他:“大人未免太過愛子心切。縱然五人不是主謀,可假受傷一事沒了他們五個可成不了。若不是我等自證清白,此時隻怕已入大獄。您倒是避重就輕,對五個人陷害之事輕拿輕放,隻是杖責二十,心也太偏。”


    她說話毫不留情,刺得孫縣令一張臉火辣辣的。


    他是存了輕罰的心思,卻不成想被如此直接地指出。


    孫縣令故作慚愧:“是我思慮不周,既然如此,那便杖責四十,各人再賠二人白銀百兩。”


    孫煥聽著杖責四十再忍不住,脫口而出:“父親。”


    “公堂之上無父子,爾等,領罰吧。”孫縣令此時還不忘繼續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自簽令筒中扔出簽令牌。


    令箭落地,即刻執行。


    六人趴在縣衙門前的長凳上,身後就是看熱鬧的百姓,兩側是執杖的衙役。


    衙役手起杖落,擊打聲、慘叫聲、求饒聲不絕於耳,公堂之上熱鬧的猶如菜市場。


    祝星側目看向身邊坐著的祝副管家和霍驍,在冪籬下擼著貓慢條斯理地問:“如何?可解氣了麽?”


    原來她是為了給他們出氣才過來的!


    第80章 我給你指條明路


    “九十七,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公堂外的百姓一下下認真地數著,到一百時他們歡呼起來, 慶祝杖責完成。


    也是托他們看得仔細的福,五位公子四十杖一杖都沒能逃掉,結結實實地受了個完全。


    這時候五人半死不活地趴在藤屜春凳上雙目緊閉, 臀腿處血跡暈染,慘不可言。


    堂下準備已久的郎中圍在幾位公子身旁, 又是診脈又是上藥,血腥氣在整個公堂上彌漫開來。


    最慘的還是沈元寶。一個頂罪的下人, 自不會有人專門去為他抬來一架床,也沒有郎中為他治傷。


    他被杖責百下, 趴在官府的長凳上一動不動,連眼皮都掀不開。他身上呼吸起伏都弱了下來, 眼見著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很快就要死了。


    祝星施施然從椅子上站起,白紗堆疊而下。


    孫縣令問:“姑娘這是……”


    “我家姑娘體弱,聞不得血腥味兒。你這裏亂糟糟的, 若是沒什麽事,我們就先走了。”青椒一臉嫌棄, 糟心地看了眼藤屜春凳那裏,隻見白花花和紅豔豔的一片,怪惡心的。


    孫縣令鬆了口氣:“既如此爾等先行退下吧, 明日我會登門道歉。”


    祝星抬足便走,百姓們自發讓了一條路出來。


    今日可把他們看爽了。


    孫縣令脾氣太好,平日裏孫公子等一行紈絝不受他管束, 每次都是他跟在後麵道歉。孫縣令每次道歉時都十分誠懇,而後擺出一副囊中羞澀的清官樣。


    道歉隻是口上道歉,百姓們的損失是一點也不會賠的。


    見祝星等人離去,孫縣令擺擺手,將幾個人抬回後堂好好醫治。


    雖不說是光天化日,但幾個人傷口位置敏感,剛剛讓郎中上來不過是權宜之計,避免傷口再惡化。


    現在總不能讓一群最低下的老百姓還看著幾位公子的尊貴之軀。


    孫縣令壓根看不起百姓,卻又要依仗著百姓來博得清名。


    “大人,沈元寶他怎麽處置?”劉主簿一麵跟著孫縣令回後堂,一麵問道。


    孫縣令愣神:“他還活著?”


    “我剛剛粗看了一眼,也就那一口氣吊著。他那腿上血肉模糊的,估計快沒命了。”劉主簿老老實實地答。


    “哦,這樣啊。”孫縣令心說死了就好,當下直接擺擺手,“快死了也就不要讓郎中費心了,找兩個人把他抬到別處去,要死不要死在縣衙,晦氣。”


    劉主簿莫名其妙從心中升起些蒼涼之感,強行按下後道:“是,大人。”


    孫縣令便急不可耐地快步去看兒子,劉主簿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裏更冷了些。沈元寶自打出生就在孫家做下人,到最後孫家出了事,要頂罪的還是他。


    若以後孫縣令官場上出事,誰知道他會不會是下一個沈元寶?


    劉主簿心中漸冷,腦袋清醒了不少。今日在公堂上他就是為了拍孫縣令的馬屁才一直針對那群人,現在想來那群人背景不淺。


    偏偏孫縣令看他針對也沒有一星半點提點,任由他得罪人。


    還好那些人沒有追究。


    “主簿?”劉主簿嚇了一跳,彈了起來。


    看清是衙門中的衙役後他啐了一聲:“作死啊,嚇人一跳。”他撇撇嘴,“正好,你們把沈元寶扔到老地方去,別讓他死在衙門裏,晦氣。”


    “得令。”衙役遲疑了下說,“他還沒全死,送到那裏就真活不成了。”


    “大人讓他去的。”劉主簿冷冷道。


    衙役不敢細思,低頭應下,往正堂去。


    沈元寶已經失了下半身的直覺,使盡全身力氣扒著身下的凳子,衙役們怎麽也分不開。他的褲子和身子粘連在一起,血肉和布料混做一堆。


    衙役們也覺得弄了一會兒也覺得弄個死人並不怎麽好,於是將凳子和人一道抬著走了。


    沈元寶覺得自己飄飄忽忽,如墜雲端。身上的痛楚已經不見,隻餘下無限的疲憊與迷惘。他什麽也不想,隻想一覺睡去,再也不管塵世。


    雖然不甘,但是他已經替孫家頂罪,家裏人應當不會有事了吧。


    衙役抬著沈元寶從公堂後門出去,一路行一路四下張望,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他們選最僻靜路走,越走路上越暗,鋪子越稀。


    他們在一扇上了鎖的小城門前停下,然後用鑰匙開了城門,抬著沈元寶走向了另一端。


    另一端和繁華的薛郡相比,宛如修羅地獄。


    這裏是薛郡的亂葬崗,屍體橫生,蚊蠅肆虐,腐臭撲麵而來。


    衙役們哪怕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個兩個還是忍不住嘔了出來。


    “草,這味兒。”


    “趕緊扔了走了吧,我要……嘔……”


    兩人手一鬆,將沈元寶連人帶凳子丟在這裏,看也沒看直接走了。


    小城門再度落鎖。


    沈元寶因為猛然下落有了些知覺,下半身火辣辣的痛將他驚醒。他虛虛地睜開眼,眼前的重影兒慢慢合在一起。


    大約是回光返照,他看著這人間地獄看得格外真切。


    他的四周堆著各式各樣的屍體,有達官顯貴,也有街邊乞丐。他身邊是具蓬頭垢麵小男孩的屍體,小男孩早已經被凍得硬邦邦,身上隻剩下嶙峋的骨頭。


    沈元寶的眼皮有些癢,他感受到冰涼滑膩的觸感自他眼皮上遊曳而去。


    他一動不能動,一動不敢動,看到一條黑色的小蛇遊了過去。那蛇有毒牙,有毒。


    雖然他快死了,但不想被蛇咬死。如果他能不死,他更不想死。


    朦朧月光照在他身上,他開始反思起這些年在孫府為虎作倀那樣久,是多麽錯誤的一件事。他這時候後悔了,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不會去孫府做事。


    沈元寶突然眼前一黑,而後聽到有人在他頭頂說話。


    “來得正好,還沒死透,把他帶回去給姑娘吧。”刀疤臉戴著麵罩低下頭去,確認了一下,“這臉看著真喜慶,元宵似的,一定不會認錯。”


    瘦猴搡他一下:“邊兒去,這兒這麽髒,別帶錯了。”他問沈元寶,“你是沈元寶麽?”


    沈元寶愣住,這些人是來救他的麽?


    “你是沈元寶,就眨眨眼。”


    沈元寶不想死,用盡力氣眨了眨眼。


    “嘿,你看我說是他吧。”刀疤臉得意忘形,又感歎,“沒想到薛郡外表看上去金玉其外,竟然還有這樣一塊地方。我說來時不見這城中一個乞丐,原來是都到這裏了。嘖。”


    “別廢話,帶人走。”


    沈元寶再度陷入昏迷。


    ……


    “姑娘,人醒了!人醒了!哇,和您說的一模一樣,就是這個時辰醒了!”沈元寶一睜開眼,看見那日在公堂上的綠衣小姑娘,腦子雖然遲鈍,卻也明白是他們救了他。他一時之間心中感慨萬千,更不知道他們意欲何為。


    又有生存的喜悅,又有對活下來不確定的惘然。


    祝星正坐在窗前喝茶,聞言點了點頭,繼續看著手中書,不曾回頭看人一眼。


    沈元寶四肢軀幹均不能動,隻能轉著眼珠子。他一轉眼,就看到窗前坐著個少女。少女背對著他,他隻能看到她窈窕的背影。


    他雖看不見少女的正臉,卻見她隻是懶散地坐在美人榻上,白色底的軟煙羅紗長裙如雲般偎在她腳邊,像是扯了漫天的雲霞為她裁製而成。


    “多謝,多謝你們救我。”沈元寶徹底沒了囂張的氣勢,十分踏實地趴在床上,萎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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