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護的衝鋒槍開始一直沒響。”齊勝說。


    陽陽委屈地看著齊勝。“背帶卡進了門的拉手裏,我想從外麵把它取掉,結果……”


    “結果嫌犯的槍響了,打中了你。第二個問題呢?”


    “鄭航沒有及時搶救搭檔。”


    聽到這話,關西眼睛亮了。減少犧牲,安全第一已寫進警務條例。他大學畢業便當了警察,入警三十年,數十次出生入死。“不錯,鄭航和陽陽。我們來好好談談,你們一起處警,一輛車參與追捕堵截。齊勝喊衝鋒槍掩護時,你沒聽到嗎?”


    “我聽到了!”鄭航頂嘴道,“我最先看到嫌犯車裏伸出了槍,第一個開始還擊。可是,當我回過神來叫陽陽時,他已經倒下了。”


    “好一個‘等我回過神來’。如果是實戰,你的搭檔已經聽不到這麽經典的話了。我知道你們很在意堵截和抓捕的成功,可你們在關注嫌犯時,也要關注一下身邊的搭檔。現場的一切都應該是你們關注的對象。你的搭檔犯了錯誤,如果你不能幫著他彌補,那就是你的錯。因為搭檔犯錯,挨了槍子兒,你失去了搭檔,就失去了掩護和依托,你也得挨槍子兒。這錯誤愈演愈烈。因為你們兩人挨了槍子兒,可能讓整場堵截失利。”


    鄭航想解釋,被關西手勢製止了。


    “還有,你怎麽能讓自己的搭檔躺在地上,躺在敵人的槍口下麵呢?”


    “齊隊長在喊衝鋒槍掩護。”


    “你就拿著同事的槍去掃射輪胎,卻讓同事暴露在外?他當時死了嗎?即使死了,你就那樣讓敵人淩侮他的身體,你就不能把他拖回車裏嗎?”


    鄭航呆呆地看著主席台,放棄了辯解。陽陽在處警時幫了他,他不能一味地要求陽陽在所有事情上都幫著他,讓他順利過關。


    “第三個問題?”關西冷峻地問。


    看看一直沒人搭腔,坐在關西旁邊的副局長賈誠說:“沒有第一時間控製住嫌犯的車輛。”


    “對。你們逼停了嫌犯的車,卻沒能把它控製住。”他盯住齊勝,繼續說道,“你不會說我沒教過你吧?”


    齊勝羞愧地轉過頭,局促不安地在凳子上扭來扭去。關西還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時,齊勝便跟著他。


    今天的考核就是根據當年關西指揮的一場堵截戰製訂的。那場堵截戰比今天瘋狂得多。嫌犯駕駛的雖然隻是一輛北京吉普,但他們人人都身負命案,落網是死,魚死網破也不過是死,那是一場真正的玩命戰。


    吉普車被圍堵得無處可逃,便在大街上橫衝直撞,警車越聚越多,它撞翻幾輛警車仍想往外麵衝。是關西率先走下警車,憑借車身的掩護,一梭子打穿吉普車左側的兩個輪胎,造成了它的側翻,才生擒了嫌犯。


    那場堵截戰稱得上真正的經典,且意義深遠。


    “應該首先打爆汽車輪胎。”齊勝低聲回答。


    “沒錯,幸好鄭航最後想到了這一點。不過,他為之付出了生命。”


    關西又一次盯著鄭航的眼睛。鄭航也看著他的眼睛,明白他的意思,趕緊低下了頭。


    “他犯下了第四個錯誤。”賈誠接著說。


    “那時怎麽就癡了呢?”右側的一個民警說。


    “應該想到那個駕駛員逃不掉的,現場又不止你一個人。”


    “現場也不止駕駛員一個嫌犯呀,就那樣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之下。”


    右側掀起一陣笑聲。嘀嘀咕咕的評論越來越響。鄭航不想知道是哪些人在評論他,他不想記仇,也不想讓人感覺到被記仇,懵懂有時是最好的武器。


    “當時,我是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所措。”


    “所以命也不要了。”關西白著眼說。


    鄭航聳了聳肩,算是回答。


    賈誠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你應該先找好掩體,再觀察路虎車裏的狀況,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控製住局勢,再展開追捕。”


    “我怕他跑掉。”


    “連命都丟了,你還抓得住他嗎?”賈誠沒好氣地說。


    關西咳了一聲,板起腰,黑紅的臉膛重又虎了起來。


    “好了,今晚的考核和點評就到這裏。參與考核的同誌每人回去寫一篇材料,總結一下今天考核活動的經驗和教訓,並提出今後應該怎麽辦。這次考核成績分兩部分,一是今晚的現場表現,二是總結材料。”


    2


    過山車爬起來,跌下去,爬起來,跌下去,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鄭航緊緊地抓住扶手,興奮得大叫起來,飛吧,飛吧,飛起來吧!往常,爸爸總是很忙,很忙,出差,出差。今天,爸爸終於帶著他遊公園啦,帶著他坐過山車,他太高興了。有爸爸在身邊,他什麽都不怕,哪怕拋到空中,他都不怕,爸爸會接住他的,小時候,爸爸就常帶他玩拋起來,又接在懷裏的遊戲。


    過山車在加速,升到最高處,然後又倒轉來,頭腳倒翻著,似乎就要將他甩出去。他恐懼地回頭尋找爸爸,卻發現爸爸不見了,接著聽到一聲讓人窒息的呼喊,是爸爸的聲音。爸爸一定是從身旁的過山車座位拋出去,然後摔在地上了。他依然被拴在過山車上,倒轉著,卻無法看到爸爸在哪裏。


    他喊道:“爸爸,爸爸!”爸爸卻沒回音。


    驚恐之下,他決定跳下過山車,去尋找爸爸,可不知怎麽回事,他的衣服與過山車連在一起,他的身體與過山車連在一起,他的下身成了過山車的一部分。他掙紮著,可過山車依然旋轉著,帶著他旋轉,讓他身不由己。他要去尋找爸爸,他要爸爸,他拚命地掙紮,終於脫離過山車,滾了下來。在地上滾啊,滾啊,可依然不見爸爸的蹤影。


    右側有一棟辦公樓,樓裏透出一絲亮光。爸爸最喜歡加班,總是待在辦公樓裏。他奮力滾進黑暗的門廳,沿著過道,沿著亮光滾過去。他看到一股紅色液體從亮燈的辦公室門框下麵流了出來。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液體又濃又黏,還熱乎乎的。他撞開門,看見爸爸橫臥在地板上,臉朝著他,眼睛睜著。他大喊著爸爸,爸爸的嘴張開著,卻沒有聲音……


    鄭航在床上猛地跳起來,失聲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著氣,雙手掩麵。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陣亂摸,摸到了床邊的燈,打開,然後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認出這是自己的家,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怎麽回事。姨媽姚琴買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團,除脫掉了鞋之外,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邊的鬧鍾顯示時間是深夜4點26分。他又深吸了幾口氣,眼睛掃視著房間的各個角落,一直到自己感到對環境熟悉起來,感到沒有受到威脅為止。


    “唉。”他低聲歎息。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變得堅強起來,盡力重現著夢中出現的景象:他從門廳進去,進入一個亮著燈的房間,窗戶朝大街開著。爸爸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血在頭下淤積著。


    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那不是夢,那是記憶。


    他已經習慣了在夜晚回憶。可是,仍然大汗淋漓。


    窗外清冷的月光靜靜地潑灑進來,房間裏的紅色早就消失不見了,有點兒涼。


    鄭航甩掉被子,轉向一邊,雙腳著地。他需要洗漱一番。脫去沾著灰塵、油彩和墨水的衣物,裸身站在狹小的衛生間裏,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晚敗得那麽慘,他還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這次升職考核,他已經準備了一個月,他發現自己已經累得哭不出來了。


    窗外響起陣陣腳步聲,不時還會傳來“嗨”“啊”的呼喊。公安局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雖然還沒到黎明,年輕民警已在進行基礎練習,升職民警在開展多項警體訓練。在靠近後山的射擊訓練場裏,幾乎通宵有人在練習射擊。


    三月的時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報方案,提出科以上幹部全部通過競爭上崗選拔,競爭項目包括公安法製知識考試、三項技能比武和查緝實戰考核。隻要考核過關,不用花時間陪領導吃飯、打麻將就能升職,對於紮紮實實做事的基層幹部來說,占盡先機。方案一出,局裏的學習和訓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接著,政治部公布了競爭上崗的七個職位,除了一名黨委成員,其餘六個職位隻要是副所長以上的幹部都可以參與競爭。


    鄭航是符合條件的人選之一。他今年二十五歲,入警六年,擔任派出所副所長兩年。雖然所長徐放隻讓他管理所裏的吃喝拉撒,協助分管社區警務,但他十分渴望抓人破案。他向徐放提過,徐放隻一句“你以為犯人那麽好伺候”,便沒有下文。


    鄭航父親鄭平擔任刑偵大隊長時,徐放是刑偵中大隊長,看著鄭航長大,看著他當上警察,然後又向局裏要求他來城磯派出所給自己當副手,對鄭航的關照不可謂不好。但他就是不讓他抓刑偵、抓治安,個中緣由他也不說。


    競崗方案出來後,徐放把鄭航叫到辦公室,沉吟半晌,讓他報名競爭人口管理大隊教導員。雖不是大隊長,但這是個熱門職位,許多偏僻點的派出所教導員、所長都盯著這個位置。但鄭航不稀罕,他要當派出所所長,原因很簡單,當警察就得破案抓人,學了那麽多公安刑偵知識,就是要從基層領導做起,學會獨當一麵。


    意見無法達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鄭航姨媽姚琴手裏。在市人大擔任副主任的姚琴堅決讚成徐放的意見,最後還補充一句,最好不去參加什麽競爭,就在徐放手下做事便行。


    鄭航了解姨媽,並不覺得她的意見有多重要。盡管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但他並不是事事都聽她的。姚琴在機關大院裏待得太久了,權力、奉獻等在她心裏隻是一個概念,更不能理解刑警崇高的榮譽感。姐夫鄭平的死已讓她嚇破了膽,哪裏還敢將外甥放到偵查破案崗位上去?


    鄭航去征求莊楓的意見,莊楓馬上興奮起來,極力鼓動他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他說,當官多好啊,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且要當就當一把手,享受享受支使人的領導待遇。競爭上崗,這樣的機會多好,一定要策劃好,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贏。


    莊楓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跟鄭航幾乎是發小,從初中到高中,兩人幾乎都同班。


    在君山茶坊包間裏,鄭航和莊楓一起對局裏其他的股所隊副職進行了分析評估,覺得自己還是很有競爭力的。莊楓深表讚同,同時提醒他官場上任何一個職務的升遷,從來沒有哪一次完全是靠綜合實力勝出的,即使是公開的競爭上崗,裏麵的貓膩不少。憑實力,也要憑關係。莊楓說,從現在起,你需要做好兩件事:一是對照方案,增強競爭實力;二是把關鍵的關係搞定,把你的事搞成他們的事。


    鄭航的思緒又回到梳妝鏡上,從鏡子裏看,他的樣子實在太糟糕了:左肩胛骨上一大塊暗紫色,胸口上滿是瘀痕,左側大腿一片青黃,雙腿膝蓋上也盡是烏紫。昨天中槍倒地在他右臉上留下了印記,看起來好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頓。他轉過身,看著後腰處皮膚劃破的傷口,兩條平行的赭紅色,就像人體彩繪。


    一個月前,身高一米七五的他體重七十五公斤,看起來壯實有型。他熱愛運動,身材沒有發胖,各種體能訓練都能搞定。他畢業於警官學院刑偵專業,自小便看著警察抓壞人、審壞人,大搖大擺地出入公安局,從來就把自己當成公安主人翁。去年,禁毒大隊一名副大隊長參加販毒被抓,他怒火衝天,仿佛如此敗類混進公安隊伍是他失職。


    那是一個月前的他。現在,一切卻……


    現在他體重驟減,眼眶發黑,雙頰凹陷。和過去相比,此刻的他就像是個難民,身體上的傷痕和內心的痛苦互為呼應。


    他不忍看下去,可又無法挪開雙眼。


    窗外傳來呐喊聲,一聽就知道是新警開始訓練了。關西該繞著操場跑步了。


    鄭航把手朝鏡子伸去,他想輕輕地撫摩一下麵頰上的傷痕,手指尖觸碰到的卻是冷硬光滑的玻璃。


    突然,鏡子裏現出一個人:一頭柔軟而略有卷曲的黑色長發,光潔的麵龐,露出優雅迷人的微笑。她緩緩地走來。鄭航不由自主地撲過去,想擁抱她,卻看到一頭黑發忽然花白,麵容憔悴,怔怔地看著他,神情憂傷、迷惑而痛苦。


    那是他的母親姚瑤,他父親犧牲前後判若兩人的母親。


    “我隻希望你平安、幸福,小航。去教書吧,教書穩定寧靜,又富有樂趣……”


    鄭航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鏡麵上。他閉上眼睛,這麽多年過去了,有些事他還是無法釋懷。


    窗外又響起一聲整齊雄壯的呼喊,那是新警有意在局長麵前顯示實力的呐喊——關西已經在繞操場跑步了。鄭航睜開眼睛,匆匆走出浴室,抓起訓練服。他的手指在顫抖,休息了一夜,肩胛依然很疼。


    五點半鍾,天蒙蒙亮,操場已十分熱鬧。鄭航不想跟新警湊趣,也不想在局長麵前露臉,沿著屋角向右,跑進了北麵的樹林裏。


    鄭航入警,不隻是像其他男孩子一樣把它當作一輩子最大的夢想,還有其他更深層次的原因。當他得知自己錄警成功時非常激動——這麽說其實不足以描述他當時的心情。雖然他是烈士子弟、警院畢業,但入警必考是一條鐵門檻。全國每年有幾萬人參加考試,而公安部門錄用率也就百分之五六,這概率比上重點大學低得多。當時,他驚訝、興奮、緊張又懼怕,百感交集。


    在張榜公布前,他沒有把消息告訴任何人。為了逃避知情人的詢問,上班前他去了新疆,將心情放置在吐魯番火山、天山天池、可可托海裏。在經曆了那麽多年的痛苦、抑鬱、掙紮和等待後,他更願意獨自坐在自己選擇的門檻上,遙望未來。


    接到政治部的通知,他直接趕到警令部報到,一路上看到父親的同事向他熱情地打招呼,臉上掛著傻傻的笑容。


    晚上,姨媽風風火火地堵在公安局門口。她說:“你怎麽報考警察一點兒風聲都沒露?”她的聲音一改往日的柔軟和溫和,變得尖銳。鄭航沒有回答,卻仍舊傻笑著,跟著姨媽走。路上,姚琴心痛地喋喋不休。鄭航也不知姨媽要帶他去哪裏,隻是一直保持著好脾氣。


    姚瑤死後,姚琴不折不扣地執行著姐姐的遺囑。在姚琴眼裏,鄭航並不爭氣,高考分數太低上不了重點大學,普通高校又沒一個看得上的,隻得憑著父親的烈士資格進了警官學院。大三時,她鼓勵他考研究生,也不知他有沒有努力,一直沒聽到他考試的消息。這下好了,姐姐一直反對鄭航當警察,他卻當上了。


    鄭航跟著姚琴走進市裏最高檔的酒店。


    原來姨媽是來請他吃晚飯的,姨父、表妹已經坐在包廂裏。一進門,表妹便向他表示祝賀,姨父則噓寒問暖,問他還缺什麽。這時,他終於說了一句話:“我什麽都不需要,我已經都準備好了。真的,我很好。”


    飯後,表妹約他去唱歌,說是幾個姐妹想一睹表哥的風采,他拒絕了。他先去剪掉被新疆肆虐的風沙折騰過的亂發,又去了洗腳城,修剪了一下手腳指甲。明天清早,他要去大青山公墓。


    父親生前遭到壞人報複算計,死後同樣沒有幸免。下葬不到一個月,單位購置的墓地被砸,骨灰盒被打爛,骨灰撒得到處都是。這叫挫骨揚灰,對報複者誠然十分出氣,對家屬卻是極大的侮辱。公安局工會主席收拾好父親的骨灰殘餘,從此沒再安葬,保存在殯葬處,直到母親死後,鄭航將父母合葬在一起。


    大青山公墓散發著新綻放的花草的清香,綠意盎然,陽光充沛而明亮。鄭航跪在大理石台麵上,不由自主地熱淚盈眶。今天不是父母生日,不是忌日,也不是傳統的祭拜節日,卻是鄭航忤逆母親心願的日子。如果父親看著他長大,會讚成還是反對他入警呢?他不知道。但鄭航幼小的記憶裏,卻堅信父親對職業的執著和忠誠。


    鄭航跪在父母墓前,哽咽著:“媽媽,對不起!我沒聽您的話,我當上了警察。爸爸,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我請您在下麵好好安慰安慰媽媽吧,我相信您會理解我,我不會給您丟臉,決不!”


    鄭航眼淚洶湧地流著,濺濕了墓碑。“我會練好本能,保護好自己,我會繼承您的遺願,做一個黨和人民需要的警察……”


    仲春的風帶著一定溫度吹過,將鄭航的哭聲吹得老遠。但這是墓園深處,又不是祭祀的日子,連殯葬管理人員都難得上山來,鄭航的哭聲大概除了死去的人,活著的人一個都不會聽到。


    從清晨上山,一直跪到夜色晦暗,鄭航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坐上回城的出租車,鄭航通過後視鏡看著自己發青的臉頰,狠狠地揉了揉。正規的警察生活將要開始,必須一掃過往的抑鬱,堅強起來。


    不過,接著聽到的消息還是讓他傷感了一陣。


    他的好朋友,跟他一同參加錄警考試的莊楓在政審中被刷了下來。莊楓畢業於江南大學法學院,揚言非政法係統不考。這次錄警政審又封殺了他,等於政法係統永遠對他關閉了大門。聽到消息,鄭航第一時間來到莊楓的身邊,整整一天,他都在靜靜地聽著他抱怨:“哦,天哪,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鄭航絞盡腦汁想用什麽話來安慰他,最終什麽話都成了廢話。莊楓放棄了考研,放棄了考其他類型的政府公務員,去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鄭航接下來的生活就是崗前培訓,培訓後是枯燥瑣碎的文秘工作,說穿了就是學習如何伺候領導。領導不是那麽好伺候的,尤其是上麵的領導不止一個。他得時刻微笑,一張臉似乎整天蕩漾在春天裏,嘴角習慣性地向上彎曲著,但內心憋屈得要死,似乎又回到了那種壓抑且痛苦的狀態之中。不僅是因為這種工作環境,還因為他工作之餘總是孤身一人待在家裏。他大部分空閑時間裏都在想父母,因而不斷陷入悲哀和自我憐憫中。


    姚琴很快發現了鄭航的變化,每次見麵都要刻意看看他的臉,皺起眉。“你看起來不像我年輕的外甥,像是被人從地下挖出來的文物。”


    鄭航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這不是托你的福嗎?”


    姚琴低下頭繼續幫著收拾衛生。把鄭航留在警令部確實是她的主意,是她纏著市局領導違反規定,將鄭航留下來的。與鄭航一道考錄的十二個新警,十一個下了派出所,即使是專為技偵支隊考錄的計算機專業人員也不例外。


    “我是為了你媽的遺願。”姚琴說著,把沙發墊全拆了,扔進洗衣機。“機關工作輕鬆些,不用巡邏、抓人、審訊,不用沒日沒夜地幹,還得罪人。”


    “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我知道各有各的樂趣,各有各的罪受。”姚琴爭辯道,“先在機關裏打好基礎,再下去吧。領導不會虧待你的。”姨媽幾乎跟母親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性格也一樣,內心裏是個悲觀主義者,外表卻要充樂觀。她的情感被小心地控製著,她的行動都是計劃好了的,而不是憑一時的衝動。


    但自從她接手對鄭航的照顧,除了當好保姆,除了安排他留在警令部,她覺得其他的事外甥都沒有遂她的意。現在,她更加感到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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