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案件發生的時間,以及案件證據鎖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都是一致的,而且每起案件中都有一兩件指示嫌疑人特征的物品出現。”鄭航頓了一下接著說,“一個月前,有人打電話給方娟,告訴她馬上就要出現同類案件。”


    “那你覺得方娟說的這些所謂證據符合串並案要求嗎?”


    “我也懷疑。”鄭航低下頭,小聲說。


    “那你憑什麽認為可以串並案呢?”徐放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


    “一個成熟的偵查員,對案件的證據和起證罪作用的條件要充滿敬畏。”徐放表情激動地說,“尤其當他麵對重特大疑難案件,用證據決定嫌疑人的生死,或者決定係列案件的偵查方向時,他首先需要有堅定的證據意識和科學嚴謹的精神。你要知道,不論是你的建議,還是你提供的證據,如果影響到決策,可能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權利、自由,甚至生命,影響到公安機關的人力、物力耗費和政府權威。這不是兒戲。”


    徐放用手指敲著桌麵。“一個偵查員的成功不是來自大膽猜測,而是對法律的忠誠,對證據的執著,認真嚴謹的態度和實事求是的精神。”他把臉轉向鄭航,“不是看了幾本書後天馬行空的想象,不是小聰明、鬼點子。”


    鄭航麵紅耳赤地聽著,一聲也不敢吭。


    “我建議你去看一下公安部拍的宣傳吸食毒品危害性的一個視頻。最近在微信、qq裏傳瘋了,刷屏上千萬次,裏麵選的幾個案例,比我市發生的案件有過之而無不及。”


    鄭航抬起頭。


    “還不服氣?”徐放板著臉。“第一,前麵四年的案件都是經過公安、檢察、法院幾級審核的,他們都是專家,沒人提出異議。第二,就算你們挑戰權威,依據是什麽?直覺?猜測?方娟提出的時間、方式,隻能說明吸毒者這一類人的作案規律,不能說明是某個人的作案規律。她說的所謂牡丹、羽毛、棉花等證據,隻是現場勘查證據,沒有特殊性,談不上存在什麽遊戲成分。第三,方娟人長得漂亮,在社區自願戒毒管理中心這種專跟底層群眾打交道的地方工作,經常接到沒素質的騷擾電話是正常的。那些人往往以傳播她的小道消息為樂,專挑她關注的事情說,吸引她的注意力。”


    鄭航的額頭冒出冷汗,腦子在飛快地回憶方娟講述的每一件事情。的確,全都不出徐放的分析。方娟講的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疏漏。


    徐放說累了,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早就涼掉的茶水,抬頭看著冒汗的鄭航,心有些軟了,語氣也平和些。


    “你肯學肯鑽、好強上進的精神值得肯定。但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想在公安戰線做出成績,得慢慢磨,慢工出細活,沒有一二十年硬功夫,不可能。”


    鄭航信服地點點頭。


    這時,王芳推門進來,戲謔地說:“兩位正副所長,談完正事了吧,我炒了兩個小菜,一起幹一杯?”


    鄭航連忙推辭,徐放一瞪眼:“怎麽,在外麵吃油了嘴,嫌王姨的菜炒得不好吃?”


    他躡手躡腳地來到餐廳。剛參與工作那會兒,徐放家就是他的食堂。


    出了徐家,鄭航卻不想立即回去。他猶豫了一下,繞道出了家屬院。


    夜,深沉;燈光,悠遠。鄭航孤獨地走在步行街上,周圍的商店與飯鋪都打烊了,一切很安靜,仿佛隻有他的腳步聲敲打著街道。


    父母死後,他一直都是這樣單獨行走著。他喜歡在一些隱秘的地方漫步,找合適的寂靜的地方坐下來,從各個角度審視這座城市的顏色,紅橙黃綠藍靛紫,在他的眼中,城市的顏色越來越多地交織在一起,它們比社會世相還複雜,但也正好象征了世相人情。


    失去翼護的孤兒,對人情冷暖特別敏感,對人生沉浮悲歡離合特別關注,難得有什麽東西能吸引他,也難得有什麽情感能讓他接受,因為長期的情感挫折,他幾乎已對這個世界喪失了信心。他害怕自身之外,處處陷阱;害怕一腳不慎,萬劫不複。


    那一段時間,他時不時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的淚水慢慢浮上來,又沉下去。他甚至開始考慮每個人都必須麵對、處於幸福的中人卻從不追問的問題:他為什麽要活下去?他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麽?


    在那一段時間裏,隻有姚琴、關西、徐放可以觸摸他那黑暗、封閉、孤獨和痛苦的內心,是他們的安慰、引導和教育,讓他邁出人生決定性的一步,走出了傷逝的牢籠。


    他變得安靜下來,心不再那樣紛擾。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學習和事業上,這讓他感受到了歡樂、喜悅、希望和滿足,而且這種情感真實而持久。後來,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去的狀態裏去,他冷靜地審視了自己,明白什麽才具有真正的價值。


    他們的教育和引導不會錯。徐放的話不會錯。


    這時,懷裏響起“叮咚”一聲。這麽晚了,還有誰打他的手機。


    滑開接聽鍵,就聽到姨媽的聲音。


    “打家裏電話沒人接,還在外麵嗨啊?”


    “哦,出去了。”鄭航不想多說話,“有事嗎?”


    “沒什麽事。現在是多事之秋,我擔心你,便想打電話聯係。通個電話,就好像看到你在身邊一樣,放心。”


    “哦,我沒事,別擔心我。你工作還順利吧?”


    “順利。”姨媽笑哈哈地答了一句,隨即嚴肅地問,“小航,上午的事你沒再摻和吧?”


    “沒有,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呢!”對姨媽撒謊是最難的,因為她眼線太多,每每被她揭穿,但他又不能不撒謊,怕嘮叨。


    姨媽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小航,你參加工作這麽多年了,年紀不小,按理說是到了擁有主見、樹立魄力、獨當一麵的時候了,姨媽不應該多幹預你。但你父母遺言在先,你也答應按父母的遺言做,我才這樣監督你。你不會煩姨媽吧?”


    “不會的。”分明又是謊言,他感到自己聲音有些異樣。


    “這幾天,我眼皮總是亂跳,還夢見你媽媽。她責怪我關心你不夠,怪我舍不得在你身上花時間,怪我……”


    “姨媽,你多慮了。”


    “你到家了嗎,關好門窗嗎?”姚琴在電話裏聽到鄭航關門的聲音,又關切地問。


    “關好了。”


    “小航,你要答應姨媽,別摻和危險的事情,當個普普通通的警察,當幕後警察是一樣的。答應我,好不好?”


    “好。”


    “你真能做到?”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放下電話,鄭航坐在椅子上出神。他難過、自責、感歎,曾以為會被這個世界拋棄,曾以為自己的人生會遭受難以預料的生存困難,但這一切都沒有,世界的殘忍和人性的黑暗都沒有影響到他,隻在自我的哀傷裏稍稍抗爭了一下,便跨過了高山、大河,走上了正常的生活道路。這都得益於姨媽,得益於公安局領導的關心、關懷和愛護。隻是目前這份關心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有時,過分的嗬護和溺愛就像溫和卻具有侵蝕性的流水,慢慢磨蝕著堅定的意誌和信念,讓人慢慢泄氣,慢慢萎靡,讓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


    鄭航起身走進衛生間,準備洗漱休息。


    梳妝鏡裏映出一個年輕人強壯的身軀。上身赤裸,手臂、肩胛、胸部肌肉突起,但青一塊,紫一塊,好幾處粘著創可貼。鄭航湊近去打量鏡中的自己:硬硬的短發,高高的額頭,黝黑的臉頰,眼睛裏布著紅紅的血絲,下巴胡子拉碴,憔悴的模樣不像剛從監獄裏出來的犯人,也像個建築工地的青年小工。


    在享樂主義盛行的今天,有必要這樣子嗎?


    寶叔有很多的時間去思考。他想得越多,就越是堅信自己落入了陷阱。要麽那片橘樹林本來是他李後寶的葬身之地;要麽殺人者想將誌佬的死亡嫁禍於他,讓他當替死鬼。聯係到劉居南的事情,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吸毒圈子的人大都互相認識,但因為毒癮發作時,誰都無情無義,所以彼此之間幾乎沒法建立深厚的情誼。寶叔跟劉居南算是個例外。他們從小就在這一片街頭混,十幾年前就在同一個包廂溜麻打k,但真正弄得互掏心窩子,還是在同一間監舍裏。


    二〇一〇年六月,寶叔當保安的夜總會裏兩夥人爭風吃醋引發鬥毆,造成一死一傷。殺人者逃得很快。警察趕到並展開搜查時,隻在寶叔的值班床下發現一把血淋淋的刀。


    監控視頻顯示,寶叔跟殺人方打過招呼,凶案發生前寶叔進入了現場。鬥毆現場卻沒有監控,沒有人能為寶叔提供不在場證明。寶叔無法推卸,隻得跟著警察走了。


    這一走,就在看守所待了兩年多,直到殺人者落網。


    這兩年多,有一年多時間跟劉居南住在同一個監舍裏。相同的經曆,一樣的人生,突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他們一起回憶過去,毒品毀掉的前半生在他們內心裏引起了巨大的共鳴。


    劉居南出所後,戒了毒,收了心,再也不在社會上混,靠著親戚東拚西湊開的一家銀健農產品專賣店,過上了平靜安寧的日子。


    但天有不測風雲。去年七月,曾經一起在戒毒所待過的毒友王齊平被殺了。那天下午,劉居南膽戰心驚地打電話給寶叔,一是告訴寶叔王齊平被殺的消息,二是告訴寶叔他碰上的怪事,害怕王齊平的被殺嫌疑落到自己頭上。


    當時看來,寶叔覺得劉居南說的怪事並不奇怪。


    劉居南過上安穩生活後,以前的毒友不時地上門討錢。王齊平是其中之一,隻是他來得頻繁些。被殺的那天晚上,在百步蹬遇上劉居南,又要劉居南施舍些,兩人因此發生了肢體衝突。鬧了不愉快,劉居南心情不好,便步行到辰河南路。沒想到,僻靜處突然躥出一個蒙麵青年,一把將他按倒在地,然後在他的手臂等處抓撓一番,迅速離去。


    寶叔認為毒友要錢已是常態,重要的是做好自身保護。至於僻靜處的青年,可能是認錯了人,那番抓撓隻是辨認,發現錯了,當然離開。


    聽了寶叔的話,劉居南仍很苦惱,擔心發生意外。晚上的時候,警察衝進他的住處,從床上將他抓進了看守所。


    寶叔意識到,一年前劉居南碰到的怪事正在他身上發生:與死者前一晚的衝突,之後莫名其妙地被人打倒、抓傷。太相似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複製出來的。


    之後呢?也像劉居南一樣被抓進看守所嗎?雖然他不能肯定劉居南是被冤枉的,但如此類似的經曆,又做何解釋呢?他不能坐以待斃,如果他被抓進看守所,那肯定是冤枉的。他可不想再去吃那碗冤枉飯,雖然曾經的兩年半讓他戒絕了毒品,但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去,那是人間地獄。


    毫無疑問,得迅速采取行動來保護自己。


    寶叔越想越膽戰心驚,沒有親戚,沒有可信賴的朋友,唯一的兒子早就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二〇一二年冬天,他從看守所出來,家徒四壁,也買不起禦寒之物,想聯係兒子;兒子不僅不幫他,還托人帶了一句話:“我沒有父親!”


    他走出家門,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手無寸鐵出去晃蕩真是一個傻瓜。他該做更加充分的準備,更加警惕,直到此事完結為止。臥室衣櫃裏有一個暗盒,那是妻子在世時都沒發現的地方。裏麵有一把年輕時使用過的匕首和一些現金。現在,正是用到它們的時候。


    窗外,一個孤獨的身影——穿著長袖襯衣的高個子男人,雙手插在口袋裏——在小巷子裏走著。走到寶叔的窗下,他停下腳步,接著——要麽是好奇心得到了滿足,要麽是感到鬱悶——大搖大擺地走了。寶叔的心髒狂跳起來,直到看著那個人走出巷口,從巷口融入大街,然後消失不見,他的心跳才漸漸恢複了正常節奏。


    窗外,小巷子又恢複到寂靜無人的空曠之中。


    寶叔重新鎮定起來,看看掛鍾,已是下午三點多。


    客廳裏擺著他的舊單車,但他不能騎,他得做出就在附近溜達的樣子出門,碰到熟人就說去花鳥市場或者買菜。不過,最好別碰上熟人,他仍處於驚魂未定、高度警惕的狀態,說話恐怕有異樣。


    拐了幾個彎,就到了花鳥市場。寶叔假戲真做,買了一棵綠化樹,請陌生的三輪車司機送他回去。但他並沒有往家裏去,而是指示三輪車徑直往郊外開。


    去哪兒呢?蒙冤之後,他一直在跟政府打官司,曠日持久的官司打下來,鬧得他沒心情出門,一直待在辰河,外麵的世界都不熟悉。還有,如果真遭到追捕,警察一定以為他會逃出辰河去,對外發布通緝令。那麽待在附近,或許更容易躲過風聲。


    對,還是走自己熟悉的路。


    三輪車晃晃悠悠地行了幾個街區。現在,他已經離開住處幾條街了,必須找地方停下來。靠近汽車西站的時候,他看到一座大樓。


    他讓三輪車停在大樓的背後,搬下綠化樹。為了不讓三輪司機懷疑,他假裝打電話,呼喊著讓人趕快下樓幫忙。三輪車走了。他看看四周沒人,將綠化樹挪到隱蔽的樓角下。他不能停留太久,得立即搭車出城。


    路上有很多喊客的,他竭力裝出要去邊遠縣城的樣子,認真地詢問了車次路線,就隨便上了一趟車。他決定在半路下車,再搭其他車回郊區。


    他已想好了去處——丹霞山。從看守所出來後,他想如果申請國家賠償成功,就在丹霞山莊置業養老。他熟悉那裏的山山水水,熟悉山上的每一個山洞和茅棚。他想,在山上躲過一個夏天應該沒有問題。


    為了避免和他人交談,也為了避免別人看他久了會記住他的長相,寶叔挑了個靠後的座位。行駛了一個多小時,他在一座小鎮下了車,再轉乘一輛回辰河的班車。


    太陽快下山時,寶叔到達了丹霞山附近的雨溪鎮。這是丹霞山西麓,山莊在南麓,今晚要去山莊已是不可能了。他已經疲憊不堪。從上午聽說誌佬被殺到現在,沒有歇息片刻,但他不能停留在這座小鎮裏。


    又花半個小時,繞小鎮走了一圈,找到一家麵包店、一家蛋糕店和一家日雜超市。


    他沒敢貿然進超市去。兩年多的看守所生活,除了受到終生難忘的苦難教育,反偵查知識教育是最有用的。每一間監舍裏,所有被監管人員之間最熱門的話題,便是交流傳授如何提高反偵查能力。


    視頻監控是所有罪犯和逃亡者的噩夢,當然是反偵查的主題。


    考慮到這一因素,寶叔沒進超市,也沒有進蛋糕店,他在路邊貨攤上買了些簡單的日用品,便往山裏走去。夜幕籠罩時,他鑽進了一個山洞,躺在油毯上,回顧著這一天的經曆,開始評判自己的行為。


    首先他離開家,沒有留下任何逃亡的痕跡,也沒有遇到任何熟人;在花鳥市場,如果有熟人看到他,隻會以為他在買花,或者買綠化樹送人。接著,他在班車上耗了兩段時間,都沒有給他人留下什麽印象。不管是誰,最多是通過三輪車追查到他去了汽車西站附近。憑著猜測和運氣,他的追蹤者也許能遇到某個對他有些記憶、能從車站監控視頻中把他找出來的人,但是他們無法知道他去了哪裏。


    但是他不知道這座小鎮是不是有監控視頻,這裏的視頻是不是與市裏聯網,視頻裏的相貌能不能像指紋比對一樣,隻要把他的照片錄入進去,就能在萬千視頻裏把他揪出來,並且明明白白地標示著他出現的時間和位置。


    如果這樣,他的麻煩就大了。他躺在油毯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13


    鄭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他燈都沒關,側耳聆聽著深夜裏的種種聲音,仿佛在等待著什麽,或者直覺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白天的事情已經夠亂了,耽誤了一天的訓練,明早的晨練還得繼續。


    他不時地拿起手機,想刷刷微信,又想看看qq,但這兩樣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一通電話,但又害怕接到電話。


    事情就有這麽糟,真的——手機響起了鈴聲。


    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寒毛都豎了起來,幾乎蹦起來換成坐姿。


    “嫌疑人鎖定了,刑警正出發去抓捕,你要不要去看看?”方娟在手機裏喊道,“竟然會指向他,我真沒有想到……會是他嗎?我們拭目以待吧!”


    方娟的話斷斷續續的,像自言自語,又像質問。


    鄭航有些蒙,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問:“你在哪裏?”


    “我馬上出來,你在樓下等吧!”


    樓下的巷道陷在漆黑的暗影中,鄭航感官緊繃地等了一會兒,一道光箭撕破夜空。他眼睛還沒適應過來,方娟的摩托車已經停在他身邊。


    “上來!”


    “你說的那個‘他’,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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