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啦?”


    “扭傷腳的一人,手臂脫臼的一人,還有方娟。”


    “讓他們回去。”


    “沒人陪同可能還不行。”


    賈誠凝視著腳下的腐葉。“你意思是派誰送他們回去?”


    “隨便吧。不過,走掉的人太多……”


    “有什麽辦法呢?”


    齊勝說不出所以然,向隊伍投以冷冷的一瞥。“馴犬員也煩著呢。”


    “誰不是呢?即使不說假大空話,我們幹著這個工作,也得盡責任,叫苦叫累就不要來當警察。”


    齊勝注意地看著賈誠,忽閃的手電光不斷變換著他麵前的表情。他思索著賈誠的話,目光凝向一處。方娟一個人站在大樹下,跺腳搔癢。


    “方主任。”他喊道,“賈局長的意思是,如果堅持不了,就派人送你回去。”


    “不,我能行。”


    “不要充漢子,蕁麻疹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沒事。”方娟並沒有向賈誠這邊走去,反而轉過背去。她正感到非常的焦慮、內疚,甚至恐懼。憑著一時衝動,她同意把摩托車借給了鄭航,可能讓鄭航多年的苦心經營毀於一旦。要知道,她的人生從來沒有過一時衝動,從未隱藏過什麽異想天開的想法。這次,她怎麽就沒有更慎重地考慮……


    她呼吸急促,肌肉緊繃,頭痛劇烈。


    認識鄭航,特別是跟鄭航一起跟進這起案件以來,是她參加工作後感到最輕鬆的時刻。以前,她總有睡眠不足,或有頭暈現象。不過,她並不想深究這意味著什麽。


    但是鄭航突然失聯了。剛才她連續撥打了十幾個電話,每次都是人工台的聲音:“對不起,你撥打的號碼無法接通。”


    他們約好定時聯係的,除非……她不敢想下去。


    望著黑漆漆的山林,方娟想死的心都有。沒辦法,她迅速走向賈誠,匯報了鄭航的情況。


    “什麽?關局長明令不準參與,他怎麽會來這裏?是什麽原因讓你幫助他這樣做?失蹤了才想起報告!”


    “鄭航知道更多的信息,他也是為了盡快抓到人,為了公安局的榮譽。”


    “他這是公然違抗命令,知道嗎?你這是害他,毀他的政治生命!”


    “是我不對。”


    “一句不對就算了?方主任,難怪鄭航變得如此不聽話,原來有你在背後支持。你是不是打算把鄭航拖進旋渦,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方娟緊緊抿著嘴唇。這個賈副局長似乎對鄭航的失蹤並不關心,隻是一味狠狠地批評他們違抗命令。方娟又急又困又累,隻想爭取賈誠的支持,派出一批人沿著溪流尋找。卻隻得硬撐著進行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對話。


    “請派兩個人隨我去尋找吧!”她哀求道。


    “等一會兒。”


    “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在黑漆漆的夜裏,孤身一人多危險,萬一他出事的話,我可怎麽辦呢?我想,這對公安局也不利。”


    “還倒打一耙?這可不是一個有抱負的警察應有的態度。”賈誠根本不理會她的恐嚇。


    方娟跺跺腳。


    “聽著,如果鄭航出事,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到時候你就別想跟我們一起工作,別指望我會好顏色待你。聽明白了嗎?”


    “我知道,隻要你趕快救人。”


    賈誠仍皺著眉頭,顯然還在考慮是不是就這樣屈服。這時,齊勝聽到他們的爭論,走了過來,方娟像吞了一隻蒼蠅。


    “隊伍是不是該出發了?”


    方娟焦急地對齊勝眨了眨眼睛,雖然討厭,她還是很想爭取到齊勝的支持,他在賈誠麵前還是很有發言權的。“齊隊長,請你跟局長說說,幫幫我吧!”


    “麻煩事來了。”賈誠對齊勝說。


    “怎麽回事?”齊勝親近地拉了方娟一下。方娟重複了一番對賈誠說的話。


    “鄭航真不容易,出發點是好的,都是為了工作。這種忠誠、奉獻的精神是值得推崇的。”齊勝說,“而且同事麵臨困難,我們的救援應當放在第一位。”


    方娟衝齊勝一笑,但她的笑糟透了,比哭還難看。“對,救援,我們趕快去救援,我知道他在哪裏,我帶隊過去。”


    “你又失蹤了怎麽辦?”賈誠說,“我的問題還沒問完,怎麽派人?”


    “一邊出發,一邊回答你的問題,總可以吧?”


    賈誠仍不退讓。“而且,這麽大的事,應該向關局長匯報才能做決定。”


    “賈局長說得沒錯。”齊勝故意用責怪的語氣說,“方主任你也太心急。不過,賈局長,我們是不是先安排人手?”


    賈誠長歎一口氣,對他來說,這一切真是夠亂的。


    林中濃濃的夜色與沒完沒了的簌簌聲使人感到恐慌不安。不時傳來一些其他的奇怪聲響,更讓李後寶心驚膽戰。“聽……這是什麽?”


    鄭航皺著眉頭,冷靜地說:“夜間的鳥……還有蟲子,或者蛙聲。”


    “要是它們都閉上嘴就好啦!”


    鄭航無奈地搖搖頭,手銬把他們捆在一起,極大地限製了活動餘地,但他又無法破解。在沙灘上救醒李後寶,準備離開時,他才發現瀑布中救人雖然成功,但他的警用裝備,包括手機都落入了瀑布下麵的深潭,再也拿不回來了。


    手銬無法打開,鄭航倒不擔心,這樣李後寶就再也走不脫了。但失去手機,無法跟方娟,跟領導聯係,在這茫茫黑夜,漫漫深山裏,他們要如何走出去?


    突然,樹林裏傳來某種動物的叫聲。李後寶驚得一顫:“好像是狗叫聲。”


    “不可能,他們暫時找不到咱們。”沒有跟方娟聯係,對岸的阿柴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大部隊不知道他們的消息,怎麽會在附近?


    “他們大概正好在附近搜尋,你認為他們不可能到附近來嗎?”


    “這兒確實在他們搜索範圍內,但他們從正西麵上山,不會這麽快的。”


    一片死寂,李後寶又注意傾聽著夜間的聲音。真不知道這一天多的時間,他是怎麽在山裏度過的。他指著密林說:“這兒有虎、狼嗎?”


    “沒有虎,但狼總是有的。”


    手銬明顯抖了一下。“沒有聽到過它的聲音。”


    “你以為是鸚鵡嗎?山裏的狼或者在獵取其他食物,或者在被其他猛獸獵取,不管是哪種情況,它們都不會輕易暴露自己。”


    李後寶佩服地看著鄭航,體味著他的話:“這就是叢林法則吧,誰拳頭大誰就是老大。”


    說著,他竟從身上掏出一個塑膠密封袋,取出一包香煙,還有打火機,竟自己抽起煙來。深夜的沙沙聲仿佛更緊地包圍著他們,一路閃著熒熒的微光。


    “聽上去,好像有成千上萬種聲音,但沒有一種能聽得懂的。”李後寶嘮叨著說,“我估摸著,它們彼此也不會懂的。”


    “都不過是蟲子的叫聲。”


    李後寶感慨地說:“蟲子和人……有什麽兩樣?誰也不了解誰,可能動物反而聰明些。它們的獵取法則是明擺著,人卻都暗暗算計。”


    突然,傳來某種動物臨死前的哀鳴。


    “這是什麽?”


    “竹鼠吧,想必是被貓頭鷹逮著了。”


    “你不是說被獵捕時,它們不會出聲嗎?”


    “這是最後的呼救,做垂死的掙紮罷……”


    李後寶陷入沉思中,然後嘴裏念念有詞,卻沒有發出聲音。好一會兒,他終於自言自道:“人啊,也是如此。沉默了一輩子,隻有一次,當你快死的時候,才張開嘴……”


    兩人麵對麵凝視了一會兒,仿佛刹那間出現的一種念頭幫助他們加深了了解。但李後寶對鄭航仍有恩有恨,仇恨甚至強過感恩。他移開目光,掏出香煙,遞給鄭航。


    “謝謝……”


    “謝謝很好說嗎?那是你們文明人的虛偽,我討厭這樣。”


    “這是感恩的一種方式,並不僅僅為了虛偽。不論你上等還是底層,接受服務,接受饋贈,都是應該說的。而且越是底層,越應該說,這樣才能得到更多優惠。”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麽……我這會兒心裏像針紮一樣難受。別在我麵前擺上等人的架勢,口口聲聲地喊我底層,我惡心。”


    鄭航回頭凝視著李後寶,發現他眼裏寒光四射,殺氣騰騰,便示弱地笑笑。鄭航知道,雖然救了他,但他的反感是來自失去生命的恐懼,如果觸怒了他,後果很嚴重。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那個意思。”


    “就算這樣,我想跟你說,如果你不想倒黴的話,你應該學會按照事物本來麵目去接受它們,而不是拒絕它,應該理順關係,而不是一味逃避。”


    “謝謝你教導我如何生活。”李後寶鄙夷地說,“你這是帶我回去接受它嗎?”


    “我相信你的事情會有轉機的。”


    “是死刑,還是死緩吧,我可連律師費都繳不起,根本不可能判處無期或有期。”


    他朝腐葉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腳直挺挺地踢過去,腐泥、露水、土渣齊飛。鄭航看著他大發雷霆,心裏的絲絲憤怒慢慢化去。


    關西一直坐在指揮中心。對他來說,在指揮室過夜已經司空見慣,手機、對講機、記錄本、案情資料擺在桌麵上。沒有匯報,他就看資料、匯總情況,考慮下一步策略。隻要鈴聲響起,不論是對講,還是手機,不等鈴響三聲,他已經自報家門。


    “我是關西。”


    過了一會兒。“你確定?私自進山?這麽膽大包天。方娟……好吧,立即安排一隊刑警前去搜尋,立即……”


    關西長歎了一口氣,感到頭痛了起來。“不,你們全隊展開搜尋,我讓另一組覆蓋你們預定的搜尋範圍。”


    竟公然違抗命令,整個分局也隻有鄭航有這麽大的膽子。臨出發時,他讓這個前刑偵大隊長的兒子留守派出所,沒看到他有什麽表示。原來,他早已謀劃好了。


    真是豈有此理!如果誰都像他一樣,即使是爭相上陣,也會自亂陣腳。關西心裏的火“唰”地躥上心頭,“啪”的一聲掛上了電話。他端坐在椅子上兀自喘息,沒注意自己的雙手竟然顫抖起來。十多年了,他一直對鄭平的死心懷愧疚,想多關懷一下鄭航,但這樣恐怕會寵壞他,讓他更加無法無天。


    他曾經是鄭平的副手——教導員,負有隊伍管理和法製監督之責,可惜他沒有做好。那時,他心裏隻想破案,提高破案率才是成績,不論是怎麽破的,不論會不會產生冤案。那起案件其實是他帶隊去的。抓人之時,在場的十幾名吸毒分子都點頭認定作案的正是那人。出差歸來的鄭平家也沒回,便參與審訊。誰知,一個青年衝了進來,對著坐在主審席上的鄭平開了槍。


    後來查明,被抓的並非是罪犯,而開槍者隻是心裏積聚著太多對公安、對冤假錯案的憤恨,所以看到公安又辦冤案,而跟進了公安局……


    經曆了家庭的巨大變故,經曆了因冤案而造成的父死母亡,鄭航的心裏一定積聚了太多的怨恨,積累了太多對冤案的深仇大恨。如果鄭航因此而恨他,他不會責怪他的。其實他一直在怨恨自己。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最初那種失去的痛苦和挫敗感逐漸消退,他在想這是不是更可怕。


    他曾想將鄭航接到家裏來,像父子一樣,一起度過那段痛苦的經曆,好好改善兩人的關係。但他工作太忙,鄭航又很疏離,兩人終究無法交融在一起。


    後來,鄭航進入公安分局,擔任派出所副所長,兩人的關係徹底變了。他想當鄭航的安全港灣,做他的避難所。可是,在鄭航的眼裏,他是什麽呢?


    也許什麽都不是。事實上,他們平日裏相見,鄭航眼裏確實全是敬畏,但一旦看準了工作方向,他就鋒芒畢露,即便是麵對手握重權、老成持重、工作經驗豐富的局長,他似乎並不把他放在眼裏。


    現在,已經發展到公然違抗命令!


    “是不是鄭航出了什麽事?”他身後走進徐放。


    “你還好意思問?你的人都管不住。”關西頭也不回,沒好聲氣地說。


    “真是鄭航?”徐放覺得難以置信。“他真是個光腳穿過火場的人,根本不用帶滅火器。”


    關西沒有說話,隻是等待著。


    沒過多久,徐放明白了。“他想取代你,去辦那起案子,不僅是要取代齊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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