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聳起來,身體繃得鐵緊,堅毅的臉龐上覆蓋著一層淚水。


    28


    生日以美好的祝福開始,在悲傷中結束。鄭航整個下午都跟著李後寶的屍體在轉,屍體運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閑下來便走來走去地打電話。方娟不放心,隻得一直跟著。


    李後寶命案讓負責監視居住的小組陷入危機,鄭航必須做好種種安排。當班的民警和社區幹部需要接受訊問,並停職接受調查處理。


    “你暫時不要介入案件。”賈誠在電話裏告訴他。


    “我對案件情況最清楚。”鄭航一陣哽塞,“特別是那個凶手,我幾乎可以從街頭把他揪出來。”


    “我知道,那是你的猜測。”


    “不是猜測,是分析畫像。”


    “一樣的。”


    “我真的可以直覺他就在我的身邊,他躲在暗處看著我。”


    “好的,我安排齊勝親自詢問你。把你知道的情況詳盡地談給他聽,筆錄不論多長,我和關局長都會看的。”


    關局長在省廳開會,鄭航撥通電話。他說了句“正在開會”,便掛斷了。鄭航不好再打,跟著救護車來到醫院停屍房,這裏有臨時解剖室。


    現在所有人都在談論鄭航與寶叔的關係。他則始終控製著情緒,不跟任何偵技人員說一句有關案件偵查方麵的話,以免別人質疑他身為警官的客觀性和判斷力。如果因此而影響了案件的偵查,那他就是在幫寶叔的倒忙。


    所以他坐在解剖室內的塑膠椅子上,等待著法醫完成工作。在不鏽鋼器具與容器碰撞發生叮當聲音間隙,法醫不時將情況講給他聽,他則盯著對麵白牆壁上的紋路。他沒有碰任何文件,連替法醫遞一把鑷子,或擦一把汗都沒做,也不曾轉過頭去看一眼。


    但在持刀法醫為寶叔脫去睡衣時,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有沒有在他身上或衣服上聞到什麽味道?有異於男人體味的。”


    法醫停下手邊的動作,轉過頭看著他。“有,衣服上有若隱若現的男性香水味。”


    在辰河這樣偏僻的地方,使用男用香水的人十分稀奇,不是上流人士,就是非常講究的年輕人。


    “你以前嗅到過同類香水味嗎?或者說,還在其他案件的屍體上嗅到過香水味嗎?”


    法醫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嗯,一下子想不起來。不過,如果沒人問起,就不會注意。”法醫已經五十多歲,接近退休年齡。他是一名非常優秀敬業的刑事鑒定專家,完全明白鄭航此時的想法。


    “有道理,麵對一具屍體時,需要注意的東西太多了。”


    “我會回去慢慢地看以前的檢驗筆記。如果想起什麽,打電話告訴你。”


    鄭航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法醫一邊檢驗,一邊告訴助手需記錄的內容。


    “後腦顱骨粉碎性損傷,呈塌陷狀,顱內腦漿噴出,屬鈍器撞擊傷。”


    鄭航忍不住問:“是打擊形成,還是落地撞擊形成?”


    “你說的兩類,我們統一叫撞擊傷。具體是鈍器打擊,還是落地撞擊,會在致死原因裏詳細分述。”


    “嗯。”


    鄭航斷斷續續地應付著,仿佛僅僅是談論一個案件當事人。但他感到全身發冷,隨即有失去親人般的顫抖,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幾次走到外麵,方娟坐在辦公室,時刻關注著他。他終於忍不住,還是離開了。


    他們來到醫院對麵的辰河廣場散步。已接近晚餐時間,休閑的人仍然很多,很熱鬧,但鄭航的心很冷,很寂寞。


    “你在哪裏?”片刻之後,徐放打電話給鄭航,卻不等他回答,接著說,“法醫搞完了,外部檢驗沒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沒有什麽痕跡,沒有什麽顯得突兀的東西。致死原因也很簡單。”


    “打擊傷,還是碰撞傷?”


    “沒有最後認定。沒有找到凶器,也沒有確定合適的碰撞致死的硬物。”


    “陰坑裏好像沒有可以碰撞致死的東西。”


    “到處是血,一時難以認定。”


    “我看了。”


    “專家也看了。你別亂說,以專家的意見為準。”


    鄭航心裏不解,卻仍說出心裏的疑問:“據你了解,他可能碰到什麽問題呢?”


    “外麵都在說你跟他之間有問題。說你做了一堆怪異的事,一天到晚去騷擾他之類的,想從中獲取利益。還說你把他嚇得魂不附體。”


    “我跟他沒有任何問題,純粹是出於關心。”鄭航心驚膽戰。


    “我隻是讓你小心點兒,別擔心。這些流言會過去的。抓住李後寶後,你跟他的接觸是過於頻繁了些。以後辦案子謹慎點兒,別給人抓住把柄。”


    鄭航頭痛得厲害,有種想吐的感覺。


    方娟走進廚房,衝了兩杯咖啡,自己喝了一口,遞了一杯給鄭航。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方娟跟他商量晚餐的事,他也沒有出聲。


    方娟再次走進廚房,看著一筷未動的生日午餐,決定將它熱一下,當作兩人的晚餐。


    這時,她聽到窗外傳來一聲刺耳的汽車刹車聲,接著是有些人在低聲說話。她轉向窗戶觀望,看到賈誠站在單元樓下,兩個身著標準檢察服的男人走出車來。方娟感到很奇怪,這麽晚了,檢察官穿戴如此整齊到公安局家屬院,她猜想一定是賈誠邀請來的,他喜歡跟這些人搞好關係。


    賈誠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方娟不太認識,看樣子也是公安局的。


    他們在樓下寒暄了一會兒,便往樓上走。他們這是要往誰家去,難道是那個不認識的民警家?不可能啊!方娟看著他是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難道要到鄭航家來?什麽事值得如此興師動眾?會與寶叔的死有關嗎?


    方娟走進客廳,告訴鄭航,賈副局長帶著人可能是朝他家來了。“什麽?”鄭航驚疑地說了一聲,挺直了腰杆,眼裏閃現著莫名的堅毅的火花,警覺地聽著門外。


    方娟疲憊不堪而且全身疼痛,她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她聽到了敲門聲,走過去透過貓眼觀察,果然是他們。她不悅地打開門,放他們進來。


    五分鍾後,方娟與鄭航肩並肩坐進沙發。賈誠和兩名檢察官坐在木椅上,方娟不認識的那名警官——分局的紀委副書記則一個人站在客廳的窗台下。


    賈誠首先說明來意,李後寶的死很多疑點涉及鄭航,檢察院獲悉相關情況,要求提前介入調查,請鄭航認真配合。兩個檢察官,一個叫吳知非,一個叫欒倫功,非常客氣地跟鄭航握手,便當著賈誠等人的麵同他談話。


    “李後寶的屍體在他家樓下陰坑被發現時,已經死亡四至八個小時。”吳知非複述案情,“死因初步認定為打擊後腦致顱腦破碎、顱內損傷死亡。有人認為,你在此案中存在重大嫌疑,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


    “我有重大嫌疑?”鄭航大聲質問,“我為什麽要殺他?我怎麽會這麽弱智去殺他。”


    接著,鄭航直率地向檢察官指出。“也許是殺害劉誌文的凶手幹的,他將殺人嫌疑嫁禍給李後寶,沒有成功,反而引起警方懷疑,正好殺人滅口。”


    欒倫功傾身向前說道:“你們那麽嚴密的監控,連一個蒼蠅都飛不進去,怎麽會有人進入室內殺人而你們的監控人員卻不知道呢?”


    “監控也不是完全沒有死角。”


    “除了你和監控人員,誰知道?”欒倫功咄咄逼人地問。


    吳知非壓了壓手,說:“這個以後再說。昨天,你向齊勝大隊長匯報李後寶希望進看守所去,是嗎?”


    “是的。”鄭航回答。


    “除了你知道這事,還有人親耳聽到李後寶說過想進看守所的事嗎?”


    “應該沒有。齊勝說不會同意,我便也沒再提。”


    “我明白了。”吳知非衝鄭航一笑,“你知道李後寶在銀行的存款數目嗎?”


    “他有存款嗎?”鄭航反問一句。他雖然跟寶叔相處那麽一段時間,但從未談到錢的事。


    吳知非發現鄭航思維非常敏捷,便盯緊他的眼睛,想從中發現他的躲避和閃爍其詞,捕捉語言沒有表達的東西。“他沒跟你提起過?”


    “沒有。”鄭航回答道,“我一直在引導他說出跟誌佬被殺案有關的事情。”


    “哦?昨晚你去看過李後寶嗎?什麽時候離開的?”


    “十一點鍾左右吧!”


    “出門之後,你就睡覺了,是嗎?”


    “嗯。”


    “有誰可以證明你一直在家嗎?”


    鄭航遲疑了,參加工作幾年來,他一直是一個人住在這套房間裏,左鄰右舍再怎麽關心他,也不可能在午夜十二點還關心著他的起居吧!


    吳知非看懂了他眼裏的意思。“你沉睡未醒,直到今天早晨方娟同誌過來向你祝生?”


    “是的。”方娟說道,她脆生生的聲音很響,幾乎嚇了幾個男人一跳。她聽著檢察官雜亂的問話,有些激動和生氣,她有點兒把握不了說話的音量。“鄭航這幾天很累,又睡得晚,總是睡不夠。今天早晨,我來了幾次,他都睡著未起床,我還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


    鄭航愣住了,他盯了方娟一眼。為什麽她要做如此陳述?是真的,還是另有隱情?如果她如此愚蠢地編造故事是不會得到證實的。這樣能有什麽用呢,拖延時間?這段時間出了什麽事嗎?如果證明她做偽證,方娟甚至不能想象她將受到什麽樣的懲罰。


    吳知非側過臉從肩膀上看著賈誠,又看看欒倫功。方娟往鄭航身上靠了靠。


    “當你來鄭航家時,有沒有看一下手表?”


    “看過。”方娟說著,舉起了手,讓他們看見她戴著一塊手表。


    “你怎麽知道他睡在裏麵?”


    “他那鼾聲,隔老遠就聽得見。”方娟臉紅了,“隔壁的老王告訴我的。”


    “老王?全名是?”欒倫功手裏拿著一本筆記本。


    “王加海,”賈誠插話道,“一個老民警的兒子,他不是我們局裏的幹部。這個人有些刁,最好不要讓他卷入這件事。”


    “他恐怕必須卷進這件事,賈副局長。”吳知非說,“他是唯一能提供鄭航不在場證明的人。難道你不理解這是多麽重要嗎?”


    賈誠咂咂嘴,沒再說話。看樣子他不太喜歡吳知非的做派。事實上,這位檢察官敏感而自負,對待警察像對待那些無知的猴子一樣。下午的時候,因為偶然的機會,他聽說了李後寶的案子,然後提出了提前介入的建議。


    吳知非沒有注意賈誠的神態,繼續向鄭航發問:“有人說,看見你淩晨的時候出現在某個路口。”


    “誰這麽說?”鄭航冒失地問。


    “現在我們不能向你透露這條信息。你知道的。”吳知非說。


    賈誠忍不住站起身,將欒倫功拉進廚房裏。他壓低嗓門兒說:“你們恐怕弄錯了,欒科長。在案件發生的時間裏,鄭航待在家裏。有一個女警守在他門口,還有一名正常的公民做證。她有什麽理由撒謊呢?”


    “是否撒謊,有待查證。這關係到鄭航是否受到控告,是否坐牢。他們的一麵之詞,不一定牢靠。知道嗎?賈副局長,即使是你的證詞,也要查證。”


    “好,好。”賈誠舉起一隻手,做了個製止的動作,“那你們去好好查證。最好是把王加海抓到檢察院去,把鄭航不在現場的證明完全查清。”


    “還有別的證據。”欒倫功傲慢地說,“我們的工作與公安工作還是有一些區別的,至少能夠查實有沒有人說謊。”


    “別說悄悄話。”吳知非喊道,他決意要控製局麵,“這隻是一次例行走訪,沒有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但你們的走訪耐人尋味。如果你們征求我的意見的話,”賈誠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沙發上的兩個人,“從他穿上警服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是局裏最忠誠敬業、公道正派的警察。”他說,“不論這起案件,還是其他警務工作,鄭航都足以受到多層次的獎勵。你們的攪局,卻足以毀壞一個警察的聲譽。”


    “算了吧,賈副局長。”吳知非擺出一副判官的麵孔,“我清楚,多年來,一直沒有警察被審查過。你不用告訴我也知道,十幾年前發生過警察被陷害的事情。但曆史總是不斷被改寫的,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我們有一個目擊證人在犯罪現場見到了他,這是千真萬確的,賈副局長。”


    賈誠立即挺直了腰杆。“你是覺得我無知嗎?吳科長?”


    “我沒有那個意思。”


    賈誠聳了聳肩,不再計較。


    “你去敲敲對麵的門,看看姓王的在不在家。”吳知非對欒倫功說。


    欒倫功點點頭,走出去敲門。


    王加海正好在家。“我是檢察院的欒科長,”欒倫功一本正經地說,“我需要問你幾個與鄭航有關的問題。”


    “不論你是欒科長,還是卵科長,”對方醉醺醺地說,“都與我無關。”


    “是正事。”欒倫功慌忙說,“今天早晨你見到過他嗎?幾點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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