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就是公安辦公大樓,與步行街一牆之隔。他想到自己每次進辦公樓,都暗暗計劃找一個周末不再進辦公樓去,而是稍轉個彎踱進步行街,去琳琅滿目的小吃樓嚐嚐鮮,卻從沒這麽做過。他人生中無數個日子就是在充滿規則、枯燥無比的警務工作中度過的。


    辦事大廳裏坐著一群人。鄭航走進去,一名女性眼睛一亮,迅速站起來,從背後抽出麥克風晃到他麵前。“請問,你看到網上的消息嗎?你是那個副所長嗎?”


    接著,那群人全部圍過來,攝像機、照相機、麥克風在他麵前閃動,記者們七嘴八舌地發問。


    “你跟寶叔是什麽關係?”


    “田衛華是你關進看守所的嗎?”


    “寶叔的遺產你準備怎麽處理?”


    “你有警用匕首嗎?”


    鄭航沒想到自己是他們的目標,思緒麻木地看著那些“長槍短炮”,雙手抱在胸前,瞅準一個空隙擠進電梯裏。還好,電梯口有保安守著,記者沒有跟進來。


    上了七樓,秘書處坐著一個著裝女警,笑容可掬地看了他們一眼。“鄭副所長,局長在辦公室等你。”


    鄭航讓方娟幫忙拿著他的公文包,在秘書處等。


    女警領著鄭航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在一扇棕色的木門上敲了敲,轉動黃銅門把踏進室內,做了個禮讓動作,讓他走過去。關西局長坐在厚厚的皮椅上沒有起身,麵前的胡桃木辦公桌上井然有序。他對麵擺了一張木椅,鄭航被示意坐在上麵,他則繼續閱讀著一份紅頭文件。


    女警倒了一杯熱茶放在鄭航麵前,然後輕輕地關上門離開。


    關西把文件放在桌上,向後靠了靠座椅。


    “小航,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如何在這股到處蔓延的謠言之火失控之前,將它撲滅。”他的語氣仍像平常一樣和緩而親近。


    “謠言止於智者。”


    關西看了他一眼,哂笑一聲。“你聽說過網絡猛於虎嗎?如果撲滅不了謠言,就很難阻止檢察院的介入。”


    “我沒犯法,不介意他們來找我。”


    “可我怕。”關西語氣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今天把你找來,不是要跟你爭論這一點。我想聽聽你的想法,聽聽你如何反駁謠言,反駁檢察院的介入理由。”他俯身向前,手指交叉放在桌麵上,“據我了解,你前天去找了石鋒教授。”


    “是的,我想請他幫忙分析一下我麵臨的困局,請他來看一看現場,看一看物證,希望他能發現我們沒有發現的東西。”


    “他拒絕過來?”


    “不,他需要得到你的首肯。”鄭航似乎看到絲絲希望。


    “關於謠言,你還有什麽可說的嗎?”


    “我不聽謠言,隻接受事實。”鄭航理由氣壯地說,“如果有人把我當作焦點,不管我做什麽,都會遭到批評,我相信法律會保護我。”


    “你當然可以相信法律。”關西緩緩地說,“但是麵對執行法律的人,你得提出自己的理由,否則憑什麽為你洗刷嫌疑?”


    “我一直在尋找證據,關局長。”鄭航一直叫關西關叔叔,如此正式地叫關局長還是第一次,“以我前麵搜集的證據推理,謠言有可能出自凶手。”


    “哦?”關西眯起眼睛。“你的證據能鎖定凶手?”


    “從係列案件看,凶手狡猾、謹慎、處心積慮,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和文化素養,特別是法律素養,可能是法律工作者。”


    “如果嫁禍成立,他對證據的把握可謂獨到而精確。”


    “他很熟悉公安工作和偵查流程,甚至就像我們偵查人員一樣。他在寶叔被害現場留下紙條,既引我上鉤,又混淆偵查視線;他使用特製警用匕首殺人,意圖明顯;案發兩三個小時,便把一切捅到網上,不是凶手本人或是正參與相關偵查工作的人,誰能做得到?”


    “這麽說,你已經知道是誰了?”


    “不。”鄭航知道自己的語氣很生硬,“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個凶手跟導致我父親犧牲的那起案件有關,或者是延續。他潛伏了八年,終於於四年前出動——”


    關西打岔道:“咦,小航,誰向你透露了十二年前的案情?”


    “我想讓你告訴我十二年前的情況。”鄭航的語氣依然有些冷,“梳理十二年前涉毒案件的牽連人員,可能會發現本案的重要嫌疑人。”


    關西沒有說話,但注意力一直放在鄭航身上,含蓄而巧妙地表現出對鄭航的愛護。他不是不想透露案情,十二年過去了,首要犯罪嫌疑人監內身亡,主要嫌疑人始終潛逃,案件一直懸著,特別是鄭平的死,是他最深、最痛的傷。


    徐放告訴他說,方娟和鄭航認為正在發生的涉及吸毒人員的殺人案與前案有關係,他一直不太相信。對吳德生的追查他從來沒有放鬆過,禁毒工作在他心頭從來都是重中之重,怎麽可能冒出關聯案件,而他沒有察覺?


    他不怕尷尬,不怕丟麵子,但需要更全麵的證據,更精確的判斷。“小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在領導麵前表現自己的負麵情緒,我會積極匯報自己的調查情況,提出自己的見解和建議,並提供詳盡的證據予以佐證,主動為領導出謀劃策。還有,我不會空手過去,我會帶著相關證人、證物一起去見領導。”


    鄭航沉默地盯著關西,待他說完,鬆了一口氣似的說:“關局長,我的證人證物就等在您的秘書處。”


    33


    “關局長,您好!”


    “哎呀,方主任,您好!”關西迅速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門口。鄭航轉過身,看著五十歲的關西跟二十多歲的方娟親切握手。


    “請坐,快請坐!”關西親自從旁邊拉了一根木椅擺在與鄭航並排的位置。


    “關局長,我是你的學生,您這麽客氣,折殺我了。”


    “你那時在我隊裏實習。工作在市局,就是我的領導,我能不客氣點兒嗎?”關西笑哈哈地說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起實習時的方娟,每次看到他都慌亂不安,直到在離別飯局上敬酒,還不敢在他麵前抬起眼睛。


    “可惜我這裏沒有咖啡。”他說,“破案後,我一定買一袋給你送過去。”


    “局長這是鞭策啊!”方娟在木椅上坐下,“不過,今天我是作為鄭副所長的證人出現的,所有資料我都帶來了。如果局長還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就是,我言無不盡。”


    方娟將她和鄭航整理的資料放在關西麵前,坦然地看著關西的眼睛。她發現局長的眼神仍然像手術刀一樣善於分析,但並不讓她覺得冰冷。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相信自己的眼神在不久的將來也會這樣。


    “我希望你能給我一些好的建議或對策。我知道鄭航近段時間跟你在一起,學習了很多東西,特別是關於誌佬、寶叔這起案子,另辟蹊徑,發表了很好的意見。”


    “我想,這些意見並不像您暗示的那樣,我們是有依據的。”她說。


    “我沒有暗示什麽。不知你記不記得,你們實習期間,我不止一次說過,麵對案件不要妄下推論。很遺憾,鄭航可能並沒完全聽進去,雖然或許是正確的。”


    鄭航漲紅了臉,想插話;方娟在桌子下麵按了一下他的腿,製止了他。她說:“您的教誨永我們遠銘記在心裏,但正如您說的,正確的推論還是要接受。何況,它不是空穴來風的推論,它是以事實為依據的。”


    “我相信有依據,不過是不是客觀事實就很難說了。”


    “工作做得不好,局長盡管批評。但我希望局長告訴我們十二年前那起案件的實情。”


    “哈哈,我讓你來給我提供證據,你反倒向我要起情況來了。”關西說,“好吧,除了徐放說過的,你還想知道什麽?”


    “我不要偵查經過。”方娟說,“我要細節,涉案嫌疑人的細節,我要所有的涉案人員名單,我要從這些名單裏尋找十二年前後的關聯。”


    關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茶,臉色忽然凝重起來。“說實在話,十二年前的案件始終像泰山石一樣壓著我的心,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它。前幾年,我以為快要結案了,但吳德生總是在刑警趕到前突然消失不見。接著便出現了吸毒人員被害案件。吳平凡、劉居南都引起過我的注意,但證據確鑿;雖然看案卷時,心裏湧起過疑問,卻仍然簽發了起訴書。”


    “這麽說來,你認識吳平凡和劉居南?”方娟淡然地問。


    “是,也不是。我沒見過他們,但十二年前的案卷裏有他們的名字。”


    關西在文件櫃裏一遝遝厚重的檔案夾和其他文件中翻來翻去,找到了他要的那份檔案,一本本翻看,抽出一冊清單。鄭航一眼就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


    這是一份非常詳盡的名單。涉案人員按罪行輕重排列,跟案件有所牽連,但沒有違法犯罪的人員也羅列其後。不僅有本人的姓名、住址,還有家庭關係,特別是子嗣的學業和事業發展脈絡,十分詳細,每年都有更新,最近的一條是今年四月份添加上去的。


    清單攤開在方娟和鄭航麵前,兩人如獲至寶地一頁頁閱讀。這個案件真讓關西費心了,十二年,該有多少警察在跟蹤追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啊!


    “吳德生是吳良的堂弟?”方娟問。


    “嗯,同祖父的。”關西說,“但他這一脈隻他一個男性。”


    鄭航抬頭望了一眼關西,不解地問:“案發時吳德生已經四十多歲,按理應該有子女,怎麽名冊裏沒有記載呢?”


    關西在煙灰缸裏敲了敲煙灰,說:“吳德生結過多次婚,案發時能夠調查到的幾次婚姻似乎都沒有留下子女。聽說首次離婚時,前妻帶走了一個小孩。不過,當時已相隔十三四年,他們從來沒有過聯係,也就沒有引起調查民警的注意。”


    “十二年來,五次發現過他的蹤跡?”


    “這個人很狡猾,總是獨來獨往,而且不斷改名換姓,銀行卡、電話卡都是用盜竊來的身份證辦理的,也不跟親朋好友聯係,所以很難追蹤。但他脾氣很怪,又鄉音難改,在外地碰到老鄉,總是不理不睬,從而引起懷疑。”


    “沒有易容吧?”


    關西摁滅煙頭,又點燃一支。“沒有整容。但他略通易容術,不斷地在臉上貼些胡須、疤痕什麽的,我們已經掌握了他的易容規律。”


    “他再婚嗎?就從沒有再跟辰河的前妻聯係?”方娟問。


    “據我們掌握的情況,沒有再婚,也沒再跟辰河方麵的人聯係。他的前妻是我們的重點監控對象,都已有另外的婚姻,有幾個還控告過我們影響她們的私生活。”


    方娟歎了一口氣,說:“我覺得,應該查一查他的第一個前妻。”


    “前幾年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幾次調查,都沒有找到有關線索。分析他的第一個前妻和兒子可能在跟他離婚後都已改名換姓。”


    “就無法查了嗎?”鄭航知道即使改名,也會在派出所檔案裏留下曾用名。


    “沒有查到。”關西說,“已經過去二十幾年,我們隻在城磯派出所檔案裏翻到遷出證明,在遷入地派出所卻沒有找到遷入登記。要知道,當時還是紙質證明材料。我們懷疑他們改名換姓,並改換了出生年月,造了假遷出證明。”


    “他們就像早就知道會牽涉某種罪惡一樣,憑空消失了。”


    關西再次拿起打火機。“吳德生從來就不是好人,那些女人都是他坑蒙拐騙到手的。”


    “他與前妻離婚時,兒子多大了?”


    他深思地盯著一片嗆人的煙霧。“幾個月,或不到一歲。現在大約二十六七歲。”


    頓了頓,他望向天花板。“你們認為這對父子可能就是連環凶殺案的主人?”


    方娟想起什麽事,笑起來。“如果你這麽認為,我想提醒您自己的格言——不要妄下推論。”


    “是有這個可能。”關西沒有計較方娟的嘲笑,自問自答似的咕噥道,“但他們是怎麽聯係上的呢?我們怎麽從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不一定是兩人作案,也不一定父子倆一定要聯係上。”方娟說,“重點是,目前為止,凶手的下手對象是涉及十二年前案件的人,以及當前凶殺案的知情人。”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徐放來的時候,我已經安排下去,至少采取了預防措施。”


    “接下來,要做什麽,怎麽做,我想局長您已胸有成竹。”


    關西露出擔心的神色。“你們兩個,也是概率很高的人選,必須注意自身安全。”


    “我們會的。”


    “或者去警院培訓一期,離開這裏一陣。”


    “不,不,不!”一直沒有說話的鄭航急了。“我們不能離開。”


    關西神色嚴肅地盯著他。“沒人可以獨自改變世界,相信我,也聽我一回。”


    “對不起,關局長。”方娟圓場道,“鄭航並沒有拂逆您的意思,隻是我們真的不能離開。您看,我偶爾幫著提點兒建議,還是有用的。而且,凶手針對我們下手的看法,也完全沒有根據。謝謝您,我和鄭航會互相保護的。”


    “好吧,我會交代徐放保護你們。”


    “謝謝。”方娟拉著鄭航站起身,“您忙,我們就不久打擾了。這個東西——”方娟揚了揚手裏的清單。“我複印一份帶走。”


    關西點點頭。“想起什麽事,隨時跟我電話聯係。”


    他最喜愛騰訊網站,因為它普及率最高。騰訊新聞經常以窗口的形式搶占視線,不等你反應過來,你的眼球已被它吸引。


    他點了一下新聞頭條——“隱身連環凶殺案的派出所副所長浮出水麵”。讀了一個段落之後,雙擊一行藍色文字,進入深度報道網頁。幾位知名網絡評論家發布了評論文章,指責警方的不該,痛心國家法製有待健全;全國各地都有跟帖,留言頁麵已經顯示到第三十頁,後麵還有一串省略號。


    網站開辟了評論專欄和新聞爆料熱線。他巧妙地轉換了自己的ip地址,以或隱身,或南轅北轍的網址和網上的人聊這個話題,透露案件最新動態和派出所副所長的動向,時不時地鼓動別的網友實施人肉搜索。


    一篇最新采訪報道說該派出所副所長可能是十二年前犧牲的刑警大隊長之子。終於揭開了傷疤。記者以旁觀者的口吻反問,假如是副所長殺人,會不會是出於對吸毒者的報複?因為內心被撕裂,舊傷口隱隱作痛的感受令他雀躍。


    他重新閱讀了那篇報道,淌血的心,再次被撕裂的傷口,該死,他就喜歡這種有深度的新聞。他將文字複製下來,存進私人文檔。


    他將這次凶殺案的報道專門建了一個文件夾,裏麵又分列出本人爆料文檔。他準備的材料有著嚴格的層次分類,什麽時候提供這個,什麽時候爆料那個,都有時間限製。新聞炒作熱度不斷升級,有賴於吸引眼球的熱點、焦點不斷出現。他必須記住這點。相較於以前,現在頭條新聞競爭更加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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