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身影一閃,擋在布簾前麵,與方娟撞了個正著。年輕刑警豹子般猛撲過去,抓住老孟的手臂往外拖拉,接著兩人扭打在一起。方娟正要衝進去,卻見一個藍色的身影一晃,機靈地鑽出布簾,便從正門跑了出去。


    方娟緊接著追出去,暴風雨中,卻已不見了那個身影……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險境。


    都是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他默默怨歎著,教會了自己很多東西,卻直接毀掉了他的一生。頭好痛,一陣陣劇痛。是自己先有計劃,才冒出那個教他本領的人,還是先教會了本領,他才做出這樣的計劃,他已沒什麽記憶。


    但這一切沒什麽可怨懟的,報複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從中獲得了滿足和樂趣。


    隻是,他得把那個人拋出去。他回想起母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她癌入骨髓,無邊無際的疼痛讓她像波浪一樣無休止地翻滾、扭曲,隻是幅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油盡燈枯……他見證了母親最後的時刻,沒有搶救,沒有哭泣。多年來,無依無靠、自生自滅的生活讓他對生命失去了信心。此刻,他甚至希望自己像母親一樣,讓死亡早點兒降臨。


    那時,他太弱小了。沒有父親的蔭庇,沒有家庭,他以為自己會死掉。可是,埋葬了母親,一家慈善機構把他接了過去,告訴他母親在那裏寄了一筆巨款,足以讓他衣食無憂地度過一生。他頓時哭倒在地上,母親——


    上蒼真是萬分眷顧。母親死後,他住進了一個遠房親戚家裏,衣食比以前好,接受的教育更加正規。他憑著自己的努力,考進了江南大學法學係。燦爛的前程在麵前鋪開,他對自己發誓,一定要做個對社會有益的人,以不凡的出息報答母親。


    可是,在他參加公務員考試錄用中,有人舉報他父親是個逃犯。那個讓他母親顛沛流離的父親,從未給過他一天父愛的父親再次讓他陷入了絕境。


    考錄無門,隻能自謀職業。因為資質聰穎,他很快嶄露頭角,接下的幾起工作都獲得成功,客戶十分滿意。但如果不是父親的事情,他也是一名公務員。他每天奔走於各政府機關,便每天都要舔舐刺痛的傷口。


    因為工作的便利,他很快掌握了父親的案由。他也曾想到翻案,但權衡利弊,翻案未必能徹底洗刷父親的嫌疑,反而讓自己在業界難以立身。


    此後,噩夢成了他的主人,父親的案件和他看到的一起起案件在夢中誘惑著他,和他對話,慫恿他去做可怕的事情。他殺害一人,將殺人證據轉嫁到另一人,接著他又以援助者的身份,參與其中,並從中獲得樂趣。


    他害怕過,痛恨過自己,卻控製不住自己。


    就在他謀劃這一切的時候,一個乞丐出現了,給他送來一大筆錢,接著出現一個指點他如何逃避視頻監控、如何化裝的人。然後,有一個人暗中跟他配合……


    危險已經臨近。他無意怪罪誰,但他必須將那個配合者拋出去。他相信那人會無怨無悔。此刻,他在暴雨裏奔跑,腳下的雨水像江河一樣奔湧著,像母親痛苦的掙紮。他心裏湧起無邊無際的怨恨。


    他的身子一陣陣發抖,腳下卻不聽使喚地跑著。他知道如何跟那人聯係,他相信那人會對他言聽計從,雖然那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他別無選擇。


    他從雨巷的大樹旁經過,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於是,他把給那人的紙條塞進了樹洞裏。


    去死吧。但為了母親,自己必須活著。


    45


    回辰河的路上,又一次電閃雷鳴。齊勝把鄭航送到家屬樓下,鄭航卻沒有馬上下車的意思,他看著路燈下狂風夾雜著暴雨打著旋兒肆虐。齊勝陪坐著,什麽話也沒有問,也沒有談論赭岡之行。對吳德生所在村的走訪雖然一無所獲,但他越來越佩服鄭航,也越來越理解鄭航的心情。


    鄭航根本沒有心情說話。他隻是呆呆地看著暴風雨,心情像雨水一樣潮濕。齊勝不知道鄭航在想什麽,十二年前鄭平死亡的情形浮上他的腦海,讓他與鄭航共同悲傷。


    “在這個世界上,”齊勝說,“惡魔總是真實存在著,好人總是受到傷害。”


    鄭航轉過頭,仿佛第一次發現齊勝坐在身邊。“沒有惡魔,還要我們幹什麽?隻是我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在阻止他們的惡行,有時卻還是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道你爸爸當刑偵大隊長時,有沒有這種感覺?”齊勝遲疑著,卻還是刺中了鄭航生命中最敏感的地方。


    “有的。”鄭航認真地點點頭。“最近一段時間,我時刻感覺爸爸還活著,他跟我們一起麵對這一係列案件,他在跟我一起疑惑,一起分析,一起尋求突破。”


    齊勝模糊地意識到,鄭平應該就坐在車上。那時,他還是剛參加工作的毛頭小夥,經常以羨慕的眼光看著鄭平鎮定指揮。


    鄭航沒有說下去,接著看暴雨。過了一會兒,他放下車窗,讓手裸露在暴雨中,感覺到雨水的清涼和擊打,好像手上有什麽汙垢需要清洗一樣。


    又過了一會兒,他縮回手。“你有沒有聽說過‘平庸之惡’,齊隊?”


    “為納粹辯護的理論?”


    “國際上是這樣謾罵此理論提出者的。”鄭航說,“但它確實有道理。即使是極端之罪,無論如何殘忍、冷血、無情、泯滅人性,它既可能來自權力機器,也可能源於仇恨的催化,有時也來源於‘平庸之惡’。”


    “你這是一種人性本惡的觀點。”


    “人性沒有本惡,或本善的區別。每個人,無論男女,內心都有邪惡與善良兩種本性,在不同的環境,會表現出不同的本性。有些人為善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在最後時刻,卻展現出邪惡的本性;有些人在這一時刻,跟這一群人在一起,看起來是善良的人,但在另一時刻,跟另一群人在一起,卻邪惡無比……”


    “這可不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想法。”


    鄭航掏出煙來點上。“我這可不是鼓舞你,這是生活的真相。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複雜的、善惡難辨的地方。古話說‘床下有怪物’,一點兒沒錯。”


    “我呢?可能是怪物嗎?”


    “我們身上套著法律的權力機器,隻能按照法律的許可,展現人性。”


    “別說法律讓警察成為超人。”


    “法律創造了一個讓我們展現自己善的一麵的機會,也就是讓我們懲罰犯罪。”鄭航平靜地說,“就像平常生活中,有的人坑蒙拐騙、偷盜搶劫,有的人不斷地伸出援手,幫助別人,因為社會賦予了他們不同的機會。”


    齊勝小聲說:“是不是你父親的死,讓你立誌從警,抓壞人?”


    “你不用再提我父親,我明白自己。”


    齊勝局促地搓了搓手,抬頭看著擋風玻璃上飛濺的雨水。


    “我一定會抓住他的,齊隊,一定就在最近。”


    “我相信你。”


    “我——”鄭航吐出一個字,突然意識到這是在跟刑偵大隊長說話,他喧賓奪主了。他有點兒不知所措,臉紅到後脖根。


    一個閃電一閃而過,照亮了單元門,接著是一陣響亮的雷聲。鄭航看到齊勝的手指不安地彈著方向盤,看著他陰沉的臉。


    “對不起,”鄭航輕聲說,“應該是你一定會抓住他的才對。”


    齊勝發出不自然的笑聲。


    鄭航告別一聲,穿過暴雨,快步走進了單元門。


    他打開房間的門,屋裏一片漆黑。憑記憶摸索了好久,終於找到燈的開關,輕輕摁了一下,室內一片光明。擺設仍跟二十多天前一樣,隻是蒙了不少灰塵。他走進去,關上身後的門,身子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仿佛背後有一雙陰毒的眼睛緊盯著他。


    這是寶叔的家。


    自“二七”祭奠後,晃眼七八天過去。按照民俗,“三七”應該有一次隆重的設祭,但方娟一直無法聯係,莊楓接了電話,卻說正在外地。


    倉促間,買不齊祭品,鄭航隻得拿起香燭和紙錢獨自趕到寶叔家。他點燃香燭,燒化紙錢,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回憶寶叔生前的一點一滴。他想起對寶叔的承諾,相信寶叔立下遺囑與被殺隻是一個巧合。但是,他知道這裏麵一定有名堂。他有一種直覺,這種直覺讓他再一次打開手機,一條短信跳入眼簾。


    “我有一個秘密想告訴你,但僅限於告訴你。”


    短信裏有落款和門牌號碼。鄭航匆匆走出門,上了兩層樓,敲響一間房門。門裏透出一束昏暗的光,沒進去就聞到了熏香和蠟燭的氣味,還有黴味兒。客廳的正中設著神龕。他看到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跪在一張蒲團上,虔誠地望著神像,嘴裏念念有詞。


    鄭航走過去,對著神龕三鞠躬,然後在男人身旁坐下。


    “你是誰?”男人不緩不急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問,“我得確認你的身份。”


    “我明白。”鄭航翻出警官證,在男人麵前展開,讓他看清了頭像。“我是鄭航,不論你認不認識我,至少在寶叔的遺囑裏看到過我的名字。”


    男人接近五十歲年紀,自稱修行者。他沉思了幾分鍾,似乎願意接受鄭航的請求。“就在寶叔死前的那天晚上。”他開始敘述道,“二十幾天前,我同樣在家裏修行。也是夜裏這個時候,忽然聽到敲門聲,寶叔點頭哈腰地走進來。謙卑是他的習慣。我站起來接待他,他卻不讓我去倒茶,急忙說明來意。”


    修行者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於我來說,他的來意讓我大感驚訝。”他說,“以至於我有很久沒有說話。他以為我不同意。”


    “請說下去。”鄭航說著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說他有四十幾萬元存款。”修行者繼續說道,“但是,當我接著問他這筆錢要怎麽花時,他卻又不回答。他說,先讓我告訴你,這筆錢是怎麽來的。我說,對錢是怎麽來的,我不感興趣,但我在乎你怎麽花費。現在,窮困的人很多,特別是我們這類人都需要接濟。寶叔似乎不在乎我的說法,固執地堅持闡述來源,直到我發脾氣。”


    他避開鄭航的眼睛。“他拿出兩張錢放在我的手裏,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但不再追問,隻是任由他說下去。”


    “難道你覺得他的錢來路不正?”鄭航問。


    “不是的。”他說,“我知道那錢是國家賠償金。他曾被冤枉關了幾年,出來後每天頭纏黃綢手絹,找政府領導鳴冤喊屈。”哦,黃綢手絹!那是李後寶打官司的標誌,可惜一直沒人注意到。


    鄭航繼續催促。“請說重點。”


    “我對錢的來源不感興趣。不論是搶來的、偷來的、撿來的,還是打工賺來的,都一樣是錢。我希望他建立一個基金會,用來幫助那些急需用錢的人。但他不同意,他說他有權力處置自己手裏的東西。”


    鄭航不耐煩地盯著他。


    “你隻想得到那筆錢?”修行者眼裏閃爍著莫名的火花,“你為什麽隻想把那筆錢捏在手裏,而不拿出來一部分,幫助像我一樣無助的人。”


    鄭航聽著修行者的繞口令,不耐煩地抬起臉看著神龕。“我現在並沒有拿到錢,我從哪裏去拿出一部分?”他想到某些伸手黨都是這樣說話的。你必須有所表示,才能真正聽到你想要的東西。


    他再次三鞠躬,拿出兩百元錢放在修行者手裏。“奉獻一點兒香火錢,不成敬意。”


    “他讓我幫忙見證一份遺囑。”修行者終於說到重點,“意思是把他的全部存款都贈送給你。有四十幾萬呢!”他眼裏冒著火,比畫出錢的厚度。


    “我沒看到遺囑,也不知道那筆錢有沒有。”鄭航露出不屑的模樣,聲音在屋裏回蕩,“如果你能幫我找到遺囑,我會感謝你。”


    “我親眼看到了遺囑,而且在上麵簽了名。”他說,“千真萬確。”


    “我要的是原始文本。”鄭航盯著他的眼睛,“你想一想,他會不會將重要的東西交給什麽人?或者藏匿在什麽地方呢?”


    修行者攤開雙手。“他不會信任任何人。”他嘴角露出一絲輕蔑,“遺囑一定藏在家裏。至於在什麽地方,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者,我跟你一起去他家裏。我能夠感應到那東西。真的,我對這樓的結構十分熟悉。”他得意地看著鄭航,話語似幻似真,虛實難猜,“我能幫你找出來。”


    “那好,我就是來請你的。”鄭航拉住修行者的手臂,“現在就隨我下去,不會讓你白忙活的。”


    得到承諾的修行者爽快地來到寶叔家。他沒有客氣,進門便打開所有的燈,包括廚房和衛生間。然後,他四處轉悠,打開所有衣櫃、廚櫃的門,轉了一會兒,又停下來沉思,仿佛舉行一個奇怪的祭祀儀式。鄭航隻當他故弄玄虛,沒往心裏去,緊跟在身後,自顧自地揣摸著寶叔藏匿貴重物品的主意。


    如此轉了幾圈,修行者攤了攤手,踏進衛生間,裏麵隻有一個小便池和帶櫃子的洗臉盆。淋浴的噴頭裝在牆壁上,冷熱雙控的龍頭埋在牆壁裏,幾塊瓷磚有鬆動的痕跡。修行者走進去打開洗臉盆的龍頭,他洗了洗雙手,朝臉上潑了點兒冷水後就找毛巾。毛巾架上一條毛巾也沒有,他隨後打開了洗臉盆下麵的小櫃子。


    鄭航對噴頭下麵鬆動的瓷磚很懷疑。他踩上凳子爬上去,創口是新近造成的,但瓷磚裏除了水漬,什麽都沒有,殘破的磚縫裏確實藏不了東西。突然,“吱呀”一聲,凳腳斷了,鄭航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手機從口袋裏滑出來,浸進了便池裏。


    鄭航摔得不輕,以為修行者會拉他一把,修行者卻看都沒看他一眼,無動於衷地蹲在地上,抓著一個浸著水漬的塑料物品在撕來撕去。他顧不上疼痛,一把搶在手裏,第一眼便判定裏麵是折疊整齊的紙片。他把塑料品顛來倒去看了看,終於找到一個疑似縫口的地方,便用指甲劃進去。


    撕開了。塑料很薄,可能為了防水的緣故,疊了好幾層,撕了一圈又一圈,終於露出了紙張。一張是遺囑,一張是寶叔對自己一生的簡單回顧。


    寶叔人生回顧的結尾,有一個疑問引起了鄭航的注意。


    關西難得在晚上十點前回家,忙碌留下的一身臭汗讓他第一件事便是泡進浴缸。妻子幫著準備睡衣。兩個月前買的夏日睡衣,關西還沒有試穿過。因為他總是在她睡下後才回來,即使準備好放在浴室,他也懶得穿。


    她細致地剪掉標簽,抹平針孔,冰絲的滑膩柔爽手感舒服。她正要送進浴室去,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是關西的,她抱怨了一下。


    “這個時候還來電話真不識趣!”


    她看了看屏幕,沒有顯示來電人姓名,說明是陌生人電話。她想掛掉,卻皺了皺眉頭,滑開接聽鍵:“你好,哪位?”


    “關夫人?”一個粗重的男聲,“請讓關局長接電話。”


    “你是誰,可不可以留言,我轉告他。”


    “請讓他接電話,很重要的。”對方竟然發出哈哈的笑聲。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機。如果真有重要的事,他不應該那樣笑,如果沒有什麽事,他也不應該那樣笑,官場上不興那樣說電話的。那麽他……


    好的。她直起了身子,將手機跟睡衣一起拿起來,她的心髒開始撲通撲通地跳著。一定是有人要向關西挑戰,這個人一定是犯罪分子。


    推開門,關西看到她手裏的手機,問:“誰?”


    “一定是壞人打來的。”


    關西把手機從她手裏拿過去。她想再提醒他一句,卻看到他眼睛裏堅定的眼神。


    他把手機放在耳邊。“你好!”他平靜地說,“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李後寶,這是從地獄裏給你來電。”對方拖長音,用陰氣森森的語氣說,“你破案了嗎?怎麽沒有給我個信息。”


    “你是誰?”關西加重語氣,“別在我麵前耍妄想症那一套,說,不然我掛電話了!”


    “你要查我的身份證嗎?”依然長長的拖音,“這是來自幽靈的聲音。我死了,田衛華死了,章一木自殺了,你還在找什麽凶手呢?你可以在家裏睡大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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