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不知什麽路子,頭頂一隻破鬥笠,滿身風塵仆仆,大概還準備夜行,甚至從上到下都穿著黑衣。


    燕山和觀亭月走上前,一左一右堵著他,兩個人都不矮,低頭便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威壓。


    觀亭月逼近一步:“你從出城起就在附近了吧?”


    燕山抱起懷:“跟了一整天,究竟有什麽企圖?誰派你來的?”


    對方先還低頭不語,捂著屁股抿抿唇,忽然他把心一橫,將鬥笠掀開來,露出一張年輕稚嫩卻寫著“我很不服氣”的臉。


    觀亭月當下驚訝:“江流?”


    然而她的驚訝僅僅隻有一瞬,很快就皺起眉眼:“你怎麽跑來了?不是讓你留在城裏好好看家嗎?”


    不問還好,這一問,後者通身上下迅速掛滿了委屈,“你要去找二哥他們,為什麽不帶上我?”


    觀亭月:“是去找人又不是去踏青,我幹什麽非得帶上你?”


    “你不帶上我也就算了。”江流噘著嘴,眼神戒備地瞟向燕山那邊,“怎麽要跟他一起,明明是我們家的事……你不是說因為當年把他給睡了,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嗎?”


    “姐,可是他逼迫你的?”他忽然緊張起來,“你要是被他威脅了,就衝我眨眨眼睛!”


    ……


    擔心江流多想,觀亭月隻對他說是去找兄長,沒提鑰匙的事情……怎奈何她低估了半大少年的難纏,而且想象力還十分豐富,也不知是看了些什麽奇奇怪怪的閑書。


    觀亭月剛要開口,一旁的燕山頗有意見地出聲:“喂。”


    他不滿道:“你平時都是這樣跟別人編排我的?什麽叫‘你把我睡了’。”


    她原本想訓斥弟弟,聞言轉過頭:“說得不對嗎?”


    “這難道不是事實?”


    “哪裏是事實了。”燕山甚為不快地據理力爭,“反正也不是你情我願的事,怎麽就是你占便宜。”


    男人較起真來還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那這個便宜給你占?”觀亭月一手輕叉起腰,“說你睡了我,然後我把你掃地出門?


    “堂堂定遠侯威風八麵,有過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讓你的手下們知道了,你也不怕臉上無光?”


    站在馬廄旁聽牆根的兩個親衛聽了這話,登時周身的毛集體直立,忙佯作突發耳疾的樣子地低頭瘋狂捋馬鬃。


    燕山卻連半個視線也沒功夫分過來,“知道就知道,也沒有什麽光不光彩的,關鍵這不是誰睡誰的問題。”


    她了然地挑眉:“那是誰被誰睡的問題?”


    親衛:“……”


    燕山:“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了,你非得現在掀這些舊賬不可?”


    觀亭月爭鋒相對地反問:“不是你先開始的?”


    ……


    江流被這場暗潮洶湧的交鋒夾在中間,作為整個事件的□□,他已經被徹底地忽視掉了,隻得左看右看,最後試探性地出聲:“那個……冒昧打斷一下,咱們能不提‘睡’啊‘睡’的嗎……畢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他還是個無知少年啊。


    燕山瞥了一眼,見對方也就在自己肩頭那麽高,遂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不要插嘴。”


    觀亭月同樣不置可否地開口:“你先上客房裏去休息,晚點我再來問你。”


    豈料才開了個話頭,燕山那邊不知哪根筋又炸了,挑刺道:“誒,你什麽意思,我還沒同意讓他留下。”


    觀亭月本不打算帶著江流的,但一見他如此講,當下毫無原則地護短:“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我隻說與你們同行,可沒答應要供你們驅使,他留不留下,不需要經過你同意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沿途的花銷都是由我在承擔。”他挑起一邊的劍眉,“好歹也算半個金主,要不要多添一份錢,難道不是我說了算?”


    “我也沒讓你吃虧啊。”觀亭月語氣理所當然,“你不是一樣得到了觀家人線索的情報嗎?當初找我幫忙的是你,定遠侯不會以為,天底下有白打的零工吧。”


    ……


    又開始了。


    眼見兩個人大有爭到天黑入夜不罷休的架勢,江流忙試著打圓場:“你們不要吵啦……”


    燕山:“別多嘴。”


    觀亭月:“沒你的事。”


    江流:“……”


    他作為當事人突然感到很沒有麵子。


    觀亭月最後蓋棺定論:“江流的去留憑他自己決定,他作為觀家子孫,若真想跟著一塊兒上路,錢我可以替他掏。”


    燕山聽了,無情地冷嘲熱諷道:“你替他掏?你有錢嗎?”


    她絲毫不以為忤,“我當然有了,看不起人啊。”


    觀亭月賣木頭樁子四五年,積蓄肯定是有的,但以她的性格,八成離家時全留給觀老太太養老了,自己身上能剩幾個銅板都算萬幸。


    死要麵子強出頭。


    他並未直言,卻隻是低聲輕嘲了兩句就不再搭理,“行,那隨你的便。”


    燕山抬腳往客棧裏走,很快上了二樓的台階,一直在同店家商談的親衛猶豫不決地挨上來:“公子,那小少年咱們還管嗎?您看是要四間房,還是五間啊……”


    “管什麽。”他麵頰半側不側的,以餘光盯著身後,“人家有錢,問她去。”


    第23章 剛來觀家的時候,燕山其實話……


    於是, 為了和燕山爭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輸贏,江流就這般順利地加入了隊伍。


    他原以為會大費一番功夫,說不定還得挨一頓狠揍, 不曾想竟在一場為了“誰睡了誰”的暗潮交鋒中被匪夷所思地摁頭留了下來, 頗有點漁翁得利的意思。


    東躲西藏,追馬車追了一整天, 暮色堪堪昏黑時,江流便抱著枕頭睡著了。


    觀亭月給他掩好被衾,動作盡量輕地推門回房。


    遠離了市井的空曠郊野,連旅途歇腳的客店好似都與周遭的山景靜得如出一轍。


    這是幾年來, 她頭一次外出如此之久,隔窗望長空明月,心中忽就萌生了些許無處著落的亢奮。


    想必今夜大概是不能好睡了。


    突然間,對麵有燈光亮起, 正不偏不倚地灑在眼前。


    “公子, 常都尉的軍報送來了,他發急信詢問我們這一次北上的路線, 說是好提前安排人傳信,以免延誤。”


    “不是講明了‘非緊急軍情自行處理’的嗎?他光長那麽大的個頭, 膽子比針眼還小。”


    那人像是怕攪擾到其他住客,走到窗邊打算關上,恰好猝不及防地與她雙目相接觸。


    觀亭月才發現對麵住著的是燕山。


    他五官逆光時棱角頗為分明, 隱約透著點胡人的血統, 似乎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挪開了視線,頷首拉上格子窗。


    從屋內投射的光影來看,或許是在同親衛交談著什麽。


    燕山還是變了許多。


    觀亭月輕靠在牆邊, 漫無邊際地想著,他的表情明顯生動了,甚至從言語和神態間偶爾會流露出幾分刻薄寡恩的味道。


    她極少去回憶過往,可自打與他重逢的這段時日裏,觀亭月總是無意識地回想起從前。


    那畢竟是動蕩年月間,為數不多能夠值得人追念一二的時光。


    剛來觀家的時候,燕山其實話很少。


    十幾年前,觀林海的大軍主要駐紮在常德府,以抵禦西南一代的蠻夷和小股不安分的盜匪勢力。


    他膝下共有五子一女。


    彼時,長子帶兵駐守邊疆國門,而觀亭月與二哥、三哥都還未到長成的年紀,便跟著父親南下,暫居在城中一處當地富商慷慨出借的大宅院裏。


    觀家後輩世代習武從戎,有少年隨軍的習慣。除了蹣跚學步的江流和身體孱弱的四哥尚還留在京城,他們兄妹幾人在廣西一待就是數年。


    宅院好比一個大私塾,裏麵住著觀林海從天南地北撿回來的孤兒們。


    白日裏安排營中將軍輪流講授兵法,教習武藝,晚上便同吃同睡。


    他軍務繁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準備打仗的路上,但平時閑下來也會親自上場指點幾句。


    觀亭月作為一眾臭小子們中唯一的姑娘,盡管驕縱得猖狂,凶起來也許還會揍人,可到底是一朵鳳毛麟角的嬌花,還是大將軍家養的名貴品種,因此男孩子們事事讓著她,即便被打得滿屋子亂竄,也依舊頂著鼻青眼腫的臉衝她靦腆一笑。


    就這樣縱得觀亭月無法無天。


    她小時候簡直不知道“受委屈”是個什麽感覺。


    所以燕山來後,多半也沒少欺負他。


    記得那是冰雪剛剛消融的初春,觀林海整整離開了四個月,當他再一次出現在院子裏時,左右便跟著倆小孩。


    關於大將軍隨地撿娃的癖好,眾人已經屢見不鮮,倒也並沒有多驚訝。


    隻是同旁邊那個能說會道的男孩兒比,觀亭月對燕山的第一印象就是瘦——


    他很瘦。


    偏偏人又生得高,顯得像是披了張皮貼在骨頭上,胳膊和腿都看不見肌肉,孱弱得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極度營養不良。


    所以她起初對他不甚在意,隻聽說是從哪個戰場裏順來的少年死士,打小給人訓練成了殺手,一直沒怎麽開智。


    就連頭發也是亂七八糟的,想必這還是經由觀林海收拾過的成果,本來的麵貌興許更加有礙觀瞻。


    真正開始留意燕山,約莫是在幾天後。


    日常的學習課程結束,少年們大多會自發在演武場練武或是互相切磋。觀亭月早已將同齡人揍了個遍,對此提不起興趣,於是跟著三哥一起溜到街上瘋玩了半天,趁授課的軍官沒發覺又趕著時間跑了回來,裝作一副才練習完的樣子,坐在台階上吃零嘴。


    正是在這時,場上爆發出眾人驚豔的呼喝,不知是發生了什麽。


    “亭月,亭月!”與她相熟的少年握著長刀興衝衝地打招呼,“你快來玩啊,那個新來的燕山好厲害,一連打趴了宗幫他們五個人,現在大家都等著跟他挑戰呢!”


    觀亭月一腳踩著石階,掀了個白眼,覺得他大驚小怪,“沒意思,有什麽好看的。”


    然而她三哥一向是根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攪屎棍,嗑著瓜子在旁邊不懷好意地起哄:“喂,你可是號稱‘常德一霸’,遠近如雷貫耳的觀家大小姐,你不去捍衛一下自己的名聲,不怕別人篡了你的位嗎?”


    她年少時是串又衝又紅的辣椒,一點就炸,在她三哥兩句話挑撥下當即認為燕山是來砸場子的,扔了零嘴,抄起家夥便去打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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