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她在這裏!”江流朝她喚道。


    小孩多半也才得空喘口氣,被他那麽一喊給嚇了一跳,頓時反應極大,撈著一把自製打磨的□□在對麵張牙舞爪地比劃。


    “你是誰家的小孩兒?”親兵緩緩靠過去,“打哪兒來的,父母親人呢?”


    另一個親兵:“還是說,你自小就住山裏?”


    對方大約聽不懂他講的是什麽鳥語,隻見到他邁前一步,便氣勢洶洶地揮舞起刀槍。


    觀長河站得近,險些被她劃到,連忙往後仰了仰頭。


    “謔,好凶的小東西。”


    “先把刀兵收了,她戒備心很強,暫且不要刺激她。”觀亭月正從林間走出來。


    不知為什麽,她現身的那一瞬,小女孩的神情極明顯地起了變化,她眼底原本敵意暴戾的情緒倏忽退了下去,像是驟雨初晴後投進了一縷光,帶著些許憧憬和惦念的意味,就那麽怔怔地把她望著。


    觀亭月乍然接觸到那樣的眼神,驀地有一種被人在長久的時光裏期盼冀望的感覺,她已很多年沒有過這般感受了,仿佛恍惚間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踏上戰場之前。


    她站在高高的演武台點兵,底下萬馬千軍,那些將士所投望的,正是這樣的神色。


    “你……”


    她忍不住想要上前,燕山卻謹慎地抬手攔了一攔。


    “當心點。”


    “沒事。”觀亭月搖頭,“我試試看。”


    她總有預感,這個孩子應該不會傷害自己。


    小女孩兩手抓住長兵,彎著腰直勾勾地盯向她,麵龐布滿未幹的泥水。


    觀亭月方才留意到她身上是受了傷的,破口的衣袖附近殘留著殷紅的血跡,一條腿也是半瘸半拐,整個人好不狼狽。


    她試探性地伸出一隻手,後者立馬慣性反應地往後抖了抖,或許是想躲開,但又出於某種緣由,很努力地把自己釘在那裏。


    觀亭月的掌心緩慢地靠近,輕輕蓋於她頭頂。


    女孩兒也就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小獸似的僵硬得有點可笑,卻意外地透著溫順。


    她也不知在此處住了多久,大冷的天,外麵隻套著一件來源不明的野獸皮毛,內裏的衣物影影綽綽,看上去很像某種軟甲……


    “這個衣服?”觀長河突然發現了什麽,眉心若有所思地一擰。


    旁邊的燕山跟著嗯了聲,說不清是在回答他還是在自語,“墨鱗玄甲。”


    兩個親兵不好當麵去問,便交頭接耳地談論:“什麽……什麽甲?”


    江流睃了他們一眼,重複道,“墨鱗玄甲。觀家軍的軍備之一。”


    觀亭月撩開女孩兒披肩裹身的獸皮,她腰際掛著一塊鏽跡斑斑的鐵牌,在陽光下隱約能瞧見上麵以風骨遒勁的楷書落著幾行字——麒麟軍,揚威營,十伍,後衛。


    末端似乎還刻著什麽,可實在已經鏽得看不清了。


    她用力握著這塊硌手的牌子,垂眸問:“衣甲你是從何處撿來的?”


    小孩子雙目清澈透亮,因為臉蛋瘦小,就顯得眼睛更大了,木訥訥地瞪著她,先是點點頭,而後似明白過來她話裏的意思,連忙搖頭。


    觀亭月於是往前遞了遞,極有耐性地開口:“那,這是你的東西嗎?”


    她此次約莫是聽明白了,忽就很高興似的,一麵頷首一麵咿咿呀呀,對著那塊鐵牌手舞足蹈。


    觀亭月理解不了這連蹦帶跳的肢體言語,隻看著她竄來竄去:“你是麒麟軍麾下的?是哪位統領手下的兵?……你多大了?”


    小女孩的話語自成一國,她吱哇亂叫了半天,意識到大家都很茫然,便就地拾起一根樹枝,認真地劃拉。


    觀長河遠遠地挑起眉:“她還會寫字呢?”


    地上的筆畫歪歪扭扭,不甚整齊,一群人探頭湊上前來。


    “又……不對,是雙。”觀亭月凝神吃力地辨認,“雙……橋……”


    看到最後,眼眸猛然一睜,“觀雙橋?”


    如此熟悉的起名習慣,山水建築,大江南北,是某人引以為傲的,利用自己姓氏優勢鼓搗出來的傑作。


    觀亭月表情複雜地注視著麵前眼含期待的女孩子,“你是……被我爹救回來的?”


    話出口的刹那,燕山便驀地仰首望向了這邊。


    對方大概也不明白“救”和“撿”有什麽區別,聽了個七七八八就隻顧著點頭,隨後操起一口不甚熟練的嗓音磕巴地說:“蔣……將……軍……”


    然後又指著她:“小……大小姐……”


    小姑娘邊寫邊咬著字解釋:“將軍……山下……在雙橋,我……我們一起……跟著他。”


    觀亭月想了想:“你是說,我爹在某座山附近,一個叫雙橋的地方撿到了你,然後把你帶在身邊?”


    “嗯。”她眼皮也沒抬,忙著在地麵補充,“大小姐,劍南道……校場……”


    觀亭月:“你在劍南道的軍營裏見過我?”


    女孩子用手比出一把刀的樣子,“你,和別人。”


    她似懂非懂,“我在校場上,和人比刀?”


    觀長河聽到此處,不禁歎為觀止:“什麽雞零狗碎的詞兒,這你都能解讀出來。”


    雙橋才不理他,一撫掌興奮地拍手,“比刀,好,看。”


    觀亭月聞言,微微一笑,“謝謝。”


    觀長河咋舌:“這鬼靈精還挺會看人下菜……”


    山洞內囤放有一堆野果和肉幹,一塊天然光潔的大石被鋪上幹草、野狐狸皮作為睡床,外麵還削了根竹子搭成晾衣杆。


    除了簡陋點兒,倒挺有生活氣息。


    雙橋招待客人似的歡歡喜喜地抱了大捧食物出來,直往觀亭月麵前推。


    “多謝……”她隨手拿了顆果子,“你是從哪一年開始跟著我爹的?才這麽小,他就讓你入伍了?”


    周遭眾人已陸續抓了果肉來吃,雙橋先還衝他們齜牙咧嘴,而後因為同觀亭月說話,也就顧不上了。


    “五……”她扒拉手指,發現一個手不太夠用,便騰出另一隻來,比了個八,又在七和八之間猶豫。


    “七八年前。”燕山說道,“那應該是在你爹死前一兩年的事情了。”


    他環顧四下野蠻而荒涼的住所,人卻是背對著觀亭月的,“他還是那麽愛到處撿小孩兒?”


    “你們……”她遲疑著頓了一下,“你走之後,很少再有了。宣德末年我也忙於各處征戰,和老爹半年都見不上幾麵,雙橋……說不定是最後一個。”


    小女孩猶在地上鬼畫符,不知寫的是什麽,看來看去,就唯有觀字是寫得最清楚的。


    觀亭月讓她興致勃勃地拉過去,有些傷眼睛地瞅了半晌,突然想到什麽:“你一直在川蜀的揚威營嗎?”


    “怎麽現在又跑山裏來了?”


    被她這麽一問,雙橋無端沉默了片刻,繼而抬起兩臂,誇張地勾勒出一塊墓碑的形狀,滿地塗塗畫畫。


    原來朝廷頒下懿旨後,觀林海便點了一隊人馬,帶上她到定王陵駐守,但他待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就由於襄陽戰事吃緊,領兵匆匆離開了蜀地。


    或許是覺得偏遠之處安全,他將雙橋留了下來。


    她一筆一劃地寫道:“……將軍……沒……回……”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城,攻破。”


    “營地,大家,都走了……”


    烽火連天,濃煙滾滾,照盡人世流離失所的大奕末年在她隻言片語裏走過了一回,再短的史書也沒有這樣簡潔的了。


    經曆過那場硝煙的當事人俱緘默下來。


    大家都知道,觀林海在之後不久便戰死在了襄陽城外,麒麟軍群龍無首,各地勢力混亂成災,而後綏軍異軍突起,收拾山河,重建國都。


    至於曾經的軍隊……


    自然也就不複存在。


    觀亭月輕輕地問:“他們都走了,那你呢?”


    “你為什麽不離開呢?”


    雙橋將右手扣在心髒的位置,行了一個舊朝的軍禮。


    “……雙橋,家。”


    她說到家時搖了搖頭。


    “在這裏……將軍,說過……”


    “軍令,一定,要服從……”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有人把她從混沌冰冷的深淵中拉出來,卻猝不及防地消失永訣。而她夾在凡俗的人間和荒涼的大山中,發現原來哪一處都容不下自己。


    唯一所能指引方向的,便隻有觀林海生前的軍令。


    他說了要看護好這座王陵,她就回來了。


    她一個人,守著已成曆史黃沙的觀家軍,活在永遠百戰不殆的七載春秋以前。


    望他鄉之樹落葉紛紛,看寒夜孤燈獨照一人。


    觀亭月忽然間,觸碰到了那股強烈的悲愴之意,是早已被她深埋遺忘的故國江山,與物是人非。


    她蹲下身,張開手臂把雙橋用力攏進去。


    後者乍然被她抱了個滿懷,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觀亭月抱著她,她很高興。


    *


    臨近正午,眾人方收拾著準備返城。


    觀亭月在洞內找到了自己的包袱,信件和衣衫俱在,保存得很妥帖。


    她順便又把雙橋視為珍寶的幾張狐狸皮拿上,費了好大一通功夫才勉強解釋清楚,自己是要領她回家,而不是要拿獸皮回去當土特產。


    燕山瞥著正暴躁地和觀長河雞同鴨講的狼少女,轉過視線來,“你真的打算把她帶在身邊?”


    “嗯。”觀亭月語氣認真,“她是我的兵。”


    他聽了,雖然並未偏頭看她,眼底卻有什麽倏地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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