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知曉她必是一路行來聽了不少自己的豐功偉績,當下尷尬地笑笑,“廟的確是老朽出的銀錢,本意不過是為感激將軍舍身救命之恩。”


    “初時也隻打算做個紀念,誰料城中百姓對此竟十分地殷切,包括此後的改城名,立石碑,皆是他們自發而為。”


    她問道:“逢年過節的大祭也是?”


    李宣文笑著回答,“開始僅有一兩人祭拜,後來不知怎麽的,大家爭相效仿,久而久之就……”


    他語氣一頓,忽然有感而發,“發展到如今這局麵,是將軍您實至名歸,也是大家夥兒的一片赤誠啊。”


    “如果可以,老朽希將軍能夠在城中再待上幾日,百姓們仰慕您許久,多年來也因您生死不明諸多歎惋,眼下,難得能有機會與您說上兩句話,大家心頭都是高興的。”


    觀亭月向來於名聲不怎麽看重,她的家門雖源遠深厚,但父兄長輩都是隻顧著在戰場上東奔西跑嗷嗷叫的糙漢子,極少留意民間的這些議論。


    即使是班師回城,百姓夾道歡迎,腦子裏想的,也是快些回家沐浴睡覺。


    現在突然備受矚目,任誰都會感到不太自在。


    送走了李宣文,觀亭月自己在屋中坐立不安了一會兒,又出門打算下樓去。


    彼時早過了用飯的時間,店內的住客與食客來來往往。


    盡管李員外事先同眾人交代過一番,然而還是不難發現,端茶遞水的小二和低頭算賬的掌櫃偶爾會偷偷瞥她幾眼,瞥完又怕被察覺,飛快的轉回去裝作無事發生。


    觀亭月:“……”


    她如芒在背地穿過了大堂,站在客棧外的燈籠底下,頗為心累地歎了口氣。


    旁邊突然輕飄飄地遞來一聲輕笑,是某個人十分熟悉的嗓音和腔調。


    觀亭月的視線驀地打過去,隻看見燕山抱著胳膊倚著牆,漫不經心地調侃她:“大英雄,你還寄信嗎?”


    “不如,我派人幫你?”


    她咬牙,狠狠地吐字,誓不服輸:“寄。”


    到郵驛興許就一炷香的時間,短短的一段路,觀亭月走得甚為拘謹,熾烈的注視來源於四麵八方,沿途行來不斷有人悄悄言語,隨後帶著驚喜的目光頻繁回顧。


    正經過一個住戶門前,那男人對著妻子兒女耳語了幾句,繼而一家子連忙雙手合十,對著她非常虔誠地鞠躬拜了拜。


    觀亭月:“……”


    這種感覺可真是一言難盡。


    燕山就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將周遭的一舉一動收進眼底,唇邊多是風涼揶揄的笑。


    不一會兒,兩側的街市上就有聲音好奇地竊竊私語:“誒,那個跟在觀將軍後麵的人是誰呀?”


    “不知道。”對方猜測,“是她的跟班吧?尋常的大人物不都有許多扈從嗎?像咱們縣老爺那樣。”


    “有道理。”


    “也可能是她的小弟呢……”


    觀亭月自然聽見了,意味不明地衝燕山挑起一邊的眉,神情不好描述,但“跟班”兩個字是顯而易見地寫了在眼底。


    他抿抿唇,略有些欲言又止,“城中百姓的流言而已,你有必要這麽高興嗎?”


    “我哪裏有很高興。”她故意頓了一下,“也就一點點高興罷了。”


    燕山:“……”


    他停在原地,臉細微地一抽動,盯著她背影的眼神多少帶了點憋悶。


    而那些竊竊私語竟還有下文,這回開口的便是兩個小姑娘。


    “我倒認為不像是扈從,瞧著比尋常主仆更親密一些。”


    “你說會不會是觀將軍的夫婿呀?”


    “嗯……”那人深以為然,“不無可能。”


    燕山的視線稍稍往旁邊一瞥,又回過頭來,食指的指背抵在嘴唇上,將有些上揚的唇角往下壓了壓。


    隨後幾步小跑上前,和觀亭月肩並著肩。


    她奇怪地看了他兩眼,後者臉上仍舊若無其事,腳下的步子卻不易察覺地輕快了不少。


    第50章 哪兒哪兒都有你,幹嘛老跟著……


    信是八百裏的加急, 最快也要半個月之後到達嘉定了。


    觀亭月同燕山從郵驛中前後腳地出來,“李宣文讓我多留兩日,我想著反正前麵的山道已堵, 不妨就等清掃幹淨以後再啟程。”


    他態度隨意:“我沒意見, 正好手裏也有一些軍報要處理。”


    尚說著話,迎麵忽瞧得一位老婦人牽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娃, 東張西望地打量,乍然看到她,臉色頓時一喜。


    “將軍!”


    老嫗拽住孩子走上前,先朝她低頭行禮, 繼而才解釋道:“我今早上市集賣繡品,聽他們說您在這附近,就趕緊一路打聽了過來。”


    觀亭月沉下眉目細細端詳,“你是……”


    接著, 她便恍然想起, “哦。”


    老婦人見她對自己尚有印象,不由得更熱絡了些, “前日我瞅見和甫的墳前有燒盡的香灰,還道是哪位故人祭奠的, 就沒想到會是將軍您。”


    觀亭月微微一笑:“這幾年日子還好嗎?”


    “好,好,好得很。”她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點頭如搗蒜, “多虧當初您留下的那些銀錢,又讓員外老爺照拂我們孤兒老婦,而今在城外頭有兩塊薄田租了出去,平日得閑也做些荷包、手帕補貼家用, 供廉兒讀書暫且不成問題。”


    “那就好。”觀亭月摸了摸男孩子的頭。


    “對了,我從家中拿了點阿膠棗來,冬日裏吃這個,對身體很補的。”


    “啊?”她愣了下,說不用,“這……”


    “小婦人的一點心意,將軍你就別推辭了。”


    阿膠此物於她而言必然不便宜,觀亭月剛想婉拒,老人家卻像是料到她會有這舉動,一雙小腳跑得飛快,轉瞬便沒影兒了。


    丟下她孤零零地在原地裏,隻好無奈地托著那一袋子紅棗。


    燕山望了一眼街頭,“……是從前守城戰死的將士遺孤?”


    “對。”觀亭月頷首,抬腳往前走,“也可以這麽說。”


    後者敏銳地挑眉:“也?”


    然而對此她卻沒有再多的解釋。


    兩人為了避開先前那群狂熱的小販和店主,特地從另外一個方向繞遠路回客棧。


    日上中天,冬季裏的太陽不見得有多暖和,但勝在明朗溫煦,那麽絢爛耀眼地照下來,讓周遭的畫閣繡戶與商鋪攤席皆染上了一層明媚的煙火氣,滿城如春水般望之心悅。


    燕山在道旁看見一個掛著竹筒,擺著木質機巧的雜貨攤,那竹木打造的機械算不上精致,但卻很新巧。


    他不自覺地走近,伸手拿起一根打磨光滑的竹節。


    “喲,客人買竹筒嗎?”商販掀簾子出來,向他介紹,“這筒子您可別瞧它普通,內裏暗藏玄機呢——”


    “您看,底下一節能裝幹糧、裝茶葉,上麵一節可以盛水,外麵另有個夾層能打開,放筷子、勺子、書信。總之用途甚廣,出行在外又省事又輕便。”


    他擺弄著給燕山展示。


    然而對方的目光一直是淡淡的,或許在淺淡中亦蘊含著某種緬想與向往,讓人見了,總不太好意思過多打攪。


    “你不必在邊上候著,我自己看。”


    小販連連點頭:“好嘞,那您隨便瞧,瞧中什麽再喚我。”


    燕山手指撫過架子上垂掛的竹器,一連串地叮當作響,他在陽光下懷念地注視著眼底的機巧,聲音無端就放得很輕,“是桐舟做過的那些?”


    觀亭月嗯了一聲,俯身下去,目光溫和地蹲在滿地的木質機關前。


    “當年,我把他畫的圖紙印製成冊,帶了許多本在身邊。離開安奉的前夕,我送了一本給李宣文,告訴他重建故土的時候或許用得上。”


    說到這裏,她眉眼間的神色柔軟極了,連語氣也透著悠遠,“沒想到他們竟改良了這許多,還賣去了大江南北。”


    桐舟比燕山大不了幾歲,由於是個圓臉,模樣似乎就更顯小一些。


    他雖被選為弓/弩手,但在劍招、槍法、刀術上幾乎一脈相承地糟糕,常常讓來觀看考校的觀林海不忍直視。


    不過好在此消彼長,桐舟功夫不怎麽樣,對機括機巧卻頗為擅長,閑著沒事就抱著木頭樁子,坐在院中敲敲打打。


    他最愛纏著燕山,因為燕山最好騙,無論編什麽天方夜譚的理由,都能毫無懷疑地當真,在測試機巧上是個十分合適的人選。


    於是乎,每次操練完回房,燕山總會在途中被他截住。


    “誒,山兒山兒,你回來啦。”隨時隨地碰見桐舟,後者都頂著滿臉的木屑,活似在柴房裏待了一整日。


    “快試試我新做的‘翻折床’。”


    他眉飛色舞地比劃著,“是由輪椅和行軍床改造的,打開可以當靠椅,放下來就是床,一共四個輪子,用在戰場上還能安置傷兵。”


    燕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後的木頭機械,臉上的表情盡管不多,但“嫌棄”二字可謂不加掩飾。


    氣氛短暫地僵硬了半瞬。


    很快就有人冷嘲熱諷地嗤笑出聲,是在旁翻閱兵書的阿昭,“你前幾日才拿那個‘用風力快速吹幹濕發’的玩意兒,割斷了他半截頭發,還指望人家上當呢?真是會欺負老實人。”


    “這、這不一樣。”乍然被人揭老底,桐舟梗著脖子辯駁,“我反複改了好多回,肯定沒問題。如今隻是想聽一聽你們上手使用之後,有沒有更好的建議。”


    “好兄弟,來試試嘛。”他伸手勾住燕山的肩膀,“你看,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把自己最寶貝的那雙刀鞘給你了,我對你難道不好嗎?”


    他聞言,終於皺起眉心:“……你又不用,刀。”


    “不用不妨礙我收藏嘛。”桐舟死皮賴臉地繼續慫恿,“不如這麽著,木床你若覺得好使,我就送你,如何?”


    “整個大奕僅此一件,在它推廣出去之前,你可是獨一份兒的,很劃算吧?……”


    他猶自滔滔不絕,肩頭忽的被什麽東西輕輕一拍。


    桐舟猛地回首,便看見一抹鮮妍的胭脂紅出現在自己身後,當場嚇了一跳,“大小姐!”


    少女梳著極長的馬尾辮,俏生生地叉起腰,一雙杏眼秋水無塵,正懷疑地盯著他,“喂,你又在誆騙燕山幹什麽好事啦?”


    “我哪有……”


    桐舟趕緊將燕山的肩摟得更用力了,“跟他鬧著玩兒的,是吧山兒?”


    觀亭月明顯不太相信,以一種探究的眼神凝視對方半晌,剛想要戳穿,注意力卻叫地上的物件吸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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