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亭月收回手刀,冷漠地斜眸睇了一眼腳邊麵容盡毀的青年人,半點也不再想聽他張口說話了。


    “這藥應該是真的吧?”觀行雲將信將疑地揣測,他不太相信瘋子的為人,總認為其中還會有什麽險惡存在。


    “他對廉兒的情誼是有的,剛才的反應那麽緊張,多半是解藥沒錯。”


    隔著厚重的鐵麵罩,她的臉白得近乎沒有任何血色,但望向兄長時,神色仍然勉力保持著清醒。


    “……孩子還好麽?”


    “好著呢。”後者垂目,盡職盡責地拍哄了兩下,“出門時點了睡穴,一路上打鼾,睡得可甜了。你看——口水流得我半條袖子都是濕的。”


    觀亭月聽著鬆了一口氣,“幸而他心裏對自己的長兄尚存歉疚,否則,這一回我不見得能賭贏。”


    她三哥無所謂地笑笑,“都說是賭了,沒點刺激怎麽行。”


    她搖搖頭,不置可否:“先把藥喂給孩子吃,幼童體質弱,或多或少吸進去一些毒氣,難免傷肺腑。”


    燕山聞言,當下動身,“那我去河邊打壺水過來。”


    觀亭月:“嗯。”


    眼看危機總算解除,觀行雲久違的擺出那張玩世不恭地嘴臉:“唉唉,我沒命地在毒瘴裏跑了個來回,僅有的麵罩都伺候給了這小鬼,到頭連解藥還得先讓著他。當你哥哥可太不容易了。”


    她疲憊地一笑,一針見血地調侃,“你怎麽不找城門兵多討一個鐵麵罩?”


    “……”後者貌似才反應過來,“對哦?”


    “對哦!我怎麽非得隻照顧他,自己跑去喝毒氣呢!哎,我這腦子……”


    觀亭月神情柔和地瞧著他懊惱的模樣,盤算接下來善後的事宜,“藥丸大約二三十粒,對於醫館中的病人而言遠遠不夠。”


    “我們要省著點吃,留下一部分盡快送去給城裏的大夫,依樣配出方子。”


    觀行雲:“現下離病發還有半日,時間很充裕。你不用擔心。”


    她仍舊輕蹙著眉,“但是許多人的身體卻不一定能支撐這麽久。已經耗費太多天了,如果我能早一點察覺到……”


    視線裏黑與白閃爍得厲害,說到後半句話,麵前的三哥居然多出了四道重影,良久也無法合攏成一個。


    觀亭月極不明顯地打了下踉蹌,眼皮上活似有千斤重擔,她得拚盡全力才能控製住漸次麻木的腿腳。


    躺在觀行雲懷中的男孩兒眉目清秀,對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正呼吸均勻地咂嘴。


    “你去找付姥姥,她有說什麽嗎?”


    “沒有,老太太很深明大義,也是被人蒙在鼓裏。”他聳肩,“我雖沒空詳細解釋,不過見了你的信物,她二話沒說,十分配合。”


    “那就好。”觀亭月看著向廉輕聲道,“希望今日之事,不要給他留下太多不好的回憶吧……”


    為了避免旁人知曉他與向和玉間的關係,這場奇襲刻意沒讓城中的官差參與行動。


    隻是,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真的能至此到頭了嗎?


    那些城中枉死的冤魂,這八年前的舊仇與如今的新恨,真的可以一筆勾銷,善罷甘休嗎?


    她模糊的目光從年幼的孩童上恍惚一轉,最終落在了從水岸邊回來的,高挑瘦削的青年處。


    他握著水壺,依稀可辨的星眸裏溢滿了憂慮,嘴唇開合,劍眉深蹙,應該是在說什麽。


    然而觀亭月一句也沒能聽清。


    “燕山。”


    她幾不可聞地低低道,“我又用這種手段了……”


    隨即,仿佛是如釋重負,她仰頭放鬆地彎起嘴角,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又一次……”


    這蒼茫天地,潺潺雨景便急速在眼中倒退下去,重重地摔成一片空曠的白色。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幕。


    她所瞧見的,是燕山猝然扔開手裏的水,慌不擇路向這邊跑來的身影。


    那舉手投足的動作竟極緩慢,慢到,自己竟能讀出那雙眼睛流露在外的張惶。


    是一雙,特別漂亮的眼睛。


    ……


    “哐當”聲落下。


    尚未扣穩的竹筒在青石小徑上滴溜打轉,淌出一地的清泉。


    燕山幾乎是箭步衝上前,不偏不倚地用胸懷將她接住。


    他不敢觸碰到她受傷的後肩,隻能小心翼翼地摟著觀亭月的手臂。


    “大小姐!大小姐!”


    燕山先是捧著她的臉,而後才想起來要摸脈,五指扣著那隻冰涼的手腕急聲喚道。


    “大小姐……亭月,亭月!”


    她的感知飄在一片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虛無之中,耳畔輾轉來回著兩個熟悉又遙遠的聲音。


    “藥呢?快喂她吃解藥!”


    三哥的語氣還算鎮定,“一定是在城門口吸進去了太濃的毒煙,現在吃正好來得及。”


    另有一個壓抑且深沉的嗓音,“她之前還受過別的傷,恐怕是在那個時候……”


    “什麽?!”


    “她還受過別的傷?”


    他像是氣急敗壞,“這麽大的事,你們居然瞞著我?你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根本不該讓她自己一個人去的。你怎麽想的你?你到底在不在乎她!”


    那人驀地反駁,“我在乎!”


    “就是因為在乎,才隻能讓她去。你難道要她後悔一輩子嗎?”


    “……”


    第63章 隻可惜,卻不會有那麽多的“……


    隱約有失重之感傳來, 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顛蕩,她四肢使不上勁,像是和身體斷絕了聯係, 毫無知覺。


    有那麽半瞬, 觀亭月認為自己的手腳或許是斷了。


    否則怎麽會覺察不到它們的存在呢?


    漂泊的雨絲透過不知是誰的衣衫縫隙,冰涼的打在臉上。


    她實在太久太久未能休息, 這麽一閉眼,就如同長眠,分外安詳,沉沉地不願意蘇醒。


    夢裏倒不盡是一望無際的黑, 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麵濃墨重彩地自身旁呼嘯而過,每一片破碎的光陰都承載著厚重的情緒,將她冷冷地拋在腦後。


    起先,觀亭月感覺自己是站在安奉斑駁的城門牆上, 仲秋瓢潑的大雨兜頭澆了她滿臉。


    驚雷閃過的刹那, 遠方整肅的軍馬便展現出森嚴的姿態。


    她拄著長柄刀,在心頭不止一次默念。


    要守住, 一定要守住。


    這是她下的軍令。


    上百條人命陪著她趕來支援,決不能讓自己的將士平白地去送死。


    “將軍!”


    年輕的參將在暴雨中近乎無法睜眼, “清點過糧草和儲備了,算上城內百姓捐助的……最多也隻能撐七日。”


    七日……


    七日,能等到什麽奇跡嗎?


    “我知道了。”她抹了把臉, “斥候隊回來了嗎?我有事找三哥。”


    “剛回來, 在‘軍防處’。”


    她走下冗長的石階,怒號的風雨裏摻雜著無數說不清的竊竊私語,聲音的主人們皆沒有臉孔,鼻梁往上蒙著黑壓壓的陰影。


    “是觀老將軍的女兒?”


    “唉, 怎麽偏偏來的是她呢……”


    “聽說隻領了一百人,就這麽一點,有什麽用處?還不是帶著大夥兒在這兒一籌莫展。”


    “行啦,就別嫌棄了,多活幾天是幾天吧。”


    聚積的汙水在寬石鋪成的街上流淌,倒映出兩旁昏暗的燭光,人踩在其中,便“啪嗒啪嗒”地濺起泥。


    她一腳踏上去,下一刻,城郊遍地的火油就在足底轟然炸開了。


    人們臨死前恐懼不安的哭喊從四麵八方響起,觀亭月環顧周遭時,滾燙的氣流撲麵而來。


    紛飛的灰燼和灼熱的大火把夜黑燒成了白晝,有斷肢殘骸在半空高揚亂舞。


    她聞到了焦腥的血液味。


    正在這時,一個尖銳刺耳的男音在頭頂厲聲控訴。


    ——“觀亭月,你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滿意!”


    ——“都是因為你,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數年以來,你內心不會歉疚嗎?你真的睡得安穩嗎?!”


    ……


    忽然間,黑暗如蛇信子一樣猛地吞噬了這份記憶。


    熊熊燃燒的城郊和暴戾的痛罵聲一並遠去了,留給她的是無邊無際的空寂,眼前嘈嘈切切輾轉過好些早已模糊了的麵孔。


    最開始出現的,一個是濃眉大眼,健壯且微微帶胖的男孩。


    他麵容憨厚,透著點小聰明,咧嘴笑出一口不怎麽好看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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