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似能感受到她心底的絕望無助痛苦不甘。


    朝朝日東升,夜夜月西沉。


    她等了無數個日夜,始終未見半點回音。


    什麽流言蜚語都聽過,可她全都不信,隻等著雲昰明明白白的一句話。


    她也有不顧一切去質問的衝動,卻終究做不出那般不顧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淪為笑柄。


    人們會說瞧吧,安平小姐果真瘋了,太子寧肯不繼位也要拒婚,她竟不顧體麵跑進宮大鬧,一點兒臉麵都不要……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她比誰都懂個中滋味。


    她想了一千種一萬種理由,唯獨沒想到他拒婚的原因竟是如此荒謬。


    多年來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長們也待她如珠似寶,因此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


    “晞兒,我們終究母女一場,大可不必鬧到魚死網破。你和太子,都是我最不願……”


    安平晞冷笑著打斷她,“娘娘心裏隻有雲昰,就像我父親心中隻有家族和權位。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雲昰為何不願娶我,因為我是大將軍和皇後娘娘的私生女,是雲昰的親姐姐……”


    皇後麵色慘白,失聲道:“晞兒,你瘋了!”


    “時至今日,我還有退路嗎?”安平晞聲嘶力竭道。


    皇後神情悲憫,像看一個可憐的瘋子,她輕聲歎息,緩緩走上前來攬住了她的肩。


    “你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當初本宮原想擇薛氏女為太子妃,是你仗著陛下的疼愛,去向他求來了恩旨。你向來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可你有沒有想過那道旨意會是你的催命符?”


    安平晞如遭雷擊,突覺渾身虛軟心跳如狂,她正欲推開皇後的手,卻感到腦中一陣陣抽痛半點力氣都使不上來。


    “既不肯糊塗的活著,那就清醒的去死吧。乖孩子,你這一生盡享尊榮沒有遺憾,認命吧!”


    她身後的闌幹不過三尺高,此刻頭腦暈眩渾身虛軟,皇後輕輕一送便將她推了下去,宮牆外是滾滾碧靈江。


    江風呼嘯著在耳邊哀嚎,像是一首蒼涼無奈的挽歌。


    皇後手中握著根掉落的金釵,一麵大喊著來人,一麵癱倒在地失聲慟哭……


    “為何我偏生是她的女兒?”幽魂望著丈許外嘶聲悲泣的皇後,喃喃自語。


    倉皇趕來的宮人穿過他的身體,跑過去圍住了傷心欲絕的皇後。


    幽魂轉身望著案幾上的殘茶,似乎還能聞到發膩的甜味。


    為何生前未能察覺,否則也不至於著了暗算?


    三、往生


    幽魂心中漸生厭倦,她將魂魄困囿於回憶裏,與生前自囚於那座小院有何不同?


    於是她去了山水間,想要借天地靈氣化解心中難消的執念,不想死後也無法解脫。


    不知過了多久,山外響起驚天動地的戰鼓聲,飛鳥蟲魚皆倉皇出動。


    她被驚出了青鸞山,抬頭看到殘陽似血,又見江上戰船林立旌旗飄展,天市城被重兵圍困,山下硝煙四起火光漫天。


    幸好天色陰暗黑雲壓城,她才能與白日出現,不至被日光曝曬灰飛煙滅。


    幽魂躲在城樓暗影裏極目遠眺,看到城外重兵壓境,喊殺聲如雷,賊首白袍白發,麵戴形製古怪的銀麵具,他身後的戰旗上緩緩升起一人,竟是滿身血汙的太子雲昰。


    城上站著驚慌失措的皇後與狼狽不堪父親……


    當日墜江瀕死之際,魂魄脫離軀殼時,眼前曾出現過這副末日景象。


    天日昭昭,竟幻象成真!激動、狂喜、暢快、欣慰?


    鬱結在靈魂深處的怨憤不甘和刻骨仇恨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忍不住仰天狂笑,笑著笑著卻淚如雨下。


    百年心事歸平淡,未曾相守已白頭!


    安平晞,安平息?安能平息?


    她再未多看一眼,轉身又回到了青鸞山,此後再未邁出一步。


    起先她能看到萬丈繁華、聽到蟲鳴鳥叫、聞到花木清香、觸到流水清風、感到嚴寒酷暑。


    如此不知過了多少年,她漸漸失去了所有感知,也忘了自己是誰。


    魂體日漸虛弱單薄,隨時都會消散,偶爾竟會陷入沉眠。


    有一日她與混沌中睜眼,看到遼闊漆黑的水域,和水邊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有股力量牽引著她掠過水麵朝遠處飛去,許久之後,水麵上現出一座霧氣彌漫的小島。


    渡口有人在接引,來人身形高大,罩黑色鬥篷,兜帽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容。


    他腰間懸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發的淡淡光華與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輪廓,似剪影般虛幻。


    那人緩緩抬起一隻手,幽魂便不由自主飄落到了他的掌心。


    “這是何處?”它下意識開口,聲音柔婉動聽,想來生前是個女子。


    “往生殿,”粗啞的聲音驀地響起,“專司接引無主殘魂輪回轉生之地。”


    那語聲仿佛風燭殘年的老人從胸腔拚命擠出的最後一縷餘音,可他手掌上肌膚細膩紋路清晰,竟似還很年輕。


    “已經很久沒人和我說過話了。”


    “吾乃往生殿神官,早已非人。”


    聽他的意思,莫非前身是凡人幽魂好奇追問,但神官並未理會。


    他身上有種……生者的氣息,不同於她所見的縹緲孤魂。


    濃霧深處漸漸顯出一座破敗殿堂的輪廓,斷壁殘垣,想是年久失修,分外淒涼。


    殿中有一座巨大的池子,池中漂浮著幽藍霧氣,星星點點的碎光如魚兒般遊弋其中,璀璨晶瑩純淨空靈。


    神官走到最裏邊的書案後坐下,隨手將她拋入桌麵的石硯中。


    與其說石硯,不如說是燭台。


    硯中並無墨錠,隻燃著半截焦黑的蠟燭,燭淚如濃墨般匯聚了好大一汪。


    神官低頭翻閱一本案卷,她有心偷窺,奈何滿紙文字一個不識。


    她百無聊賴地躺在溫熱的墨汁中,好奇地轉來轉去想看神官大人的臉。


    可兜帽下是濃地化不開的黑霧,且深不見底,不辨五官。


    她的窺視令殿主不悅,狠狠瞪了她一眼。


    雖然看不到眼神,但還是能感覺到被他瞪了。


    “你們神官都長什麽樣,給我瞧瞧?”既然被發現了,她便大著膽子道。


    原本就是說說而已,誰承想他竟真的抬手一拂,那層黑霧散了,逐漸顯出一張黑紅斑駁的骷顱麵孔,像是被地獄烈火舔舐過一般,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五官便如深不見底的黑洞。


    這般可怖的臉容,她卻並未覺得恐懼。想來是去世太久,七情六欲早已泯滅。


    “你壽數已盡天命早絕,為何遲遲不肯歸來?如今魂體損耗太過,恐難以為繼。”神官合上手中案卷,“此等先例雖不少,但你生前身份未明,本君實在不知如何安置。”


    “那便放我離開!”她沒好氣道。


    “凡人魂魄一旦離體便虛弱無比,七日之後將會遠離軀殼,要麽前往冥界轉世投胎,要麽徘徊世間最終湮滅。若非冥界使者恰好經過,將你的殘魂收攏帶回,你如今早已灰飛煙滅。”


    “回來如何?消失又如何?”


    “回到此處,可等魂魄聚齊後再入輪回。若強行滯留陽間,待魂體損耗殆盡便會歸於虛無。”


    “本君要細細查閱這些年的無主之魂,或許能找到你生前身份。好生呆著,莫再攪擾。”


    她便乖乖趴回去,瞧著頭頂嗤嗤燃燒的燭火出神。


    說來奇怪,神官手中的書卷都不知換了多少冊,那截蠟燭的長度卻絲毫未變。


    她終是忍不住問道:“這蠟燭何時能燃盡?”


    神官頭也不抬道:“吾歸天那日。”


    她隻當是敷衍,便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殿主放下書卷起身離座。


    幽魂瞥了眼案上昏黃古舊的書冊,這一眼竟讓她有些失神。


    ‘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歸。’


    四、招魂


    那行被朱筆圈起的字,她竟全都認得。


    神官走到池邊,細細端詳著那霧氣中緩慢遊弋的光點,忽然轉頭望向幽魂,“或可一試?”


    他說完緩緩抬起雙手,口中念念有詞,吟誦著她聽不懂的咒語。


    遙遠的地方傳來應和之聲,像是在回答他的問詢。


    池中幽藍色的霧氣嫋嫋升起,隨著他的念誦和比劃形成了一個格外繁複的法陣。


    神官一邊驅動法陣一邊回頭,語氣難得溫和道,“你且過來。”


    她還沒做出反應己被扯了過去,整個籠罩與法陣之下。


    “好奇怪……”就像撞入了一個虛無懷抱,她有些驚異的看著身邊那團稀薄的輕霧,“這是什麽?”


    神官並未言語,隻是凝神結陣。


    恍惚之間似又陷入混沌,她覺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汪清泉,正一點點匯入了無邊海洋中。


    周遭突然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她在一陣天旋地轉中失去了意識。


    麵前似有清風縈繞,妙音陣陣,幽香撲鼻,隱約看到白雲開合、紗幔飛舞……


    這種感受極其玄妙,如果用一個詞語形容此刻的情境,那就是光明,與冥界的陰森詭異相對的純澈光明,有奇異的吟唱從雲端傳來: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


    目極千裏兮,傷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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