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聽到一聲悶響,伴隨著短促的哭聲,接著爆發了天崩地裂般的尖叫和哭嚎。


    懷抱嬰兒的乳母倉皇逃跑時被地台絆倒,嬰兒失手摔了出去,一時間誰也顧不得起火的廳堂和揮劍砍人的瘋子,隻擁著口角流血渾身抽搐的嬰兒急急奔了出去。


    煙熏火燎的廳中,隻剩下她一人,卻恍如墜入冰窖。


    當年南渡時家族死傷無數,所以父親非常重視子嗣。


    大哥尚未及冠便已成婚,膝下有兩子一女,遇難的正是新生的幼子。


    那天晚上秦氏發了瘋般叫罵了一夜,將負責照料孩子的乳母和嬤嬤打了個半死。


    她在祠堂領受家法。


    行刑的是大哥,他痛失愛子怒不可遏,幾乎恨不得將她笞殺方能泄憤。


    她也不掙紮,將手背咬的血肉模糊也不肯發出半點哀求。


    或許之前她還能以無辜受害者自居,但從那一刻起,她就是手上染滿鮮血的凶手。


    無論如何,那個嬰孩因她而死,她罪無可赦。


    家醜不可外揚,那件事成了將軍府最大的忌諱,從此對外宣稱小姐得了癔症無法見人,將她的院門重重上鎖,再也不許她邁出一步。


    而她與父親離心,與兄嫂成仇,幾乎失去了在府中立足的根本。若非二哥暗中照應,恐怕她就算死在那個幽深的院子裏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從此徹底消沉了下去,足足躺了兩個月才將傷養好。


    杏姨偷偷去看她,抹著眼淚開解,說錯不在她,是乳母等人粗心大意沒照顧好小公子……


    可她心裏的鬱結卻是再也解不開了,她始終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失控,做出那樣瘋狂的事?


    那會兒尚不知秦氏指使桑染給她下藥的事,隻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瘋了,才會如此喪心病狂。


    為了避免再傷到別人,從此之後誰也不見,包括屢屢上門求和的二哥。


    **


    耳畔傳來女人的哀哭聲,夕照不知何時找來了杏姨,正跪在門口求情。


    “將軍手下留情,求您看在夫人的麵子上,饒過小姐吧,夫人平生最疼小姐,十多年來哪舍得碰一下……”


    “既如此,我便打死這個不肖女,讓她下去陪著夫人吧!”安平嚴大聲道。


    安平晞輕咳了幾聲,喉中似有血氣翻湧,慘然笑道:“杏姨,別管我……就讓他打死我好了……正好、正好我也有話對我娘說……”


    “她摯愛的男人,她傾慕的夫君,她舍棄一切追隨了一生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恐怕她到死都不知道吧?”


    杏姨和夕照都驚呆了,沒想到這種情形下她還敢頂撞?


    安平嚴手中的鞭子卻掉落在地。


    前世她有錯在先,就算大哥將她打死她也認了。


    可這次不過是報複皇後,她自認問心無愧,憑什麽還要挨罰?


    “小姐……”杏姨慌了神,想要製止她。


    “你們下去。”安平嚴似乎冷靜了下來,下令道。


    杏姨雖萬般不放心,卻不敢逗留,生怕惹惱了安平嚴,忙拉著夕照匆匆走了。


    安平晞強忍著創痛爬起身,緊緊抱住了肩。


    此刻傷勢跟前世比起來不值一提,她知道安平嚴並非想要她的命,而是想以權威來震懾她。


    “您怕我說出不該說的吧?”盡管疼得嘴唇發白牙齒打顫,她還是滿眼敵意,不見半分畏懼。


    安平嚴盯著她道:“早知你心腸如此惡毒,當年就不該撿你回來。”


    安平晞不由笑出聲,掙紮道:“我不過是私自調查了暗害我的人,用了點小手段報複,在您眼裏就成了惡毒?”


    “皇後殺我天經地義,我反擊就天理不容了?”原本是想質問,可一出口卻帶上了哭腔。


    安平嚴不耐煩地皺眉,“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你為何揪著不放?”


    她早就寒過心了,不該覺得意外,可還是心底堵窒地厲害,掙紮著跪下,淒聲喊道:“若父母心中並無子女,縱使親生骨肉又如何?這些年您撫養我長大,我自問是個合格的女兒,不曾辱沒門風,也不曾給您丟過臉……”


    她仰起頭,笑中帶淚,“既然我隻是個寬慰母心的替身,如今母親去了,那我也該走了。父親,我最後喚您一聲父親,以後山高水長,最好再不相見,您就當從未撿到過我。”


    她說著伏地磕了三個頭,拚盡全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你……你要與我斷絕恩義?”安平嚴震驚道:“好、好,隻要你今日走出這道門,那我們父女情絕,明日我便將你從族譜中除名。”


    安平晞沒有回頭,倔強的咬著唇跨出了門檻。


    在下台階時,腳下不慎踩空,竟是一頭滾了下去,但她早已麻木,隻覺得頭上熱乎乎的,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小姐、小姐……”


    院牆根下圍了一堆丫鬟仆人,看她出來都不由關切地喊道。


    桑染和夕照母女都在其中,正想衝出來去扶,卻聽門廊處傳來一聲暴喝,“從今日起,安平家沒有女兒,誰敢邁出一步,就跟她一起滾出將軍府。”


    “將軍!”杏姨不由得跪了下來,泣道:“小姐年少,無論犯了什麽錯,求您海涵,莫要與她計較。”


    安平嚴森然道:“阿杏,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子女吧!”


    第26章 出走   琬琰,對不起。


    杏姨聽聞此言, 便不敢再動。


    桑染跟隨安平晞多年,如今不知何故被冷落,心中原是萬分委屈, 如今眼見小姐當眾受辱, 頓覺自己這些天的失落都不值一提,把心一橫便想過去陪著她。


    “別……”杏姨一把扯住了她, 輕輕搖頭道:“你去了,就都回不來了。”


    她說著轉向夕照,懇求道:“孩子,你去。”


    夕照扁嘴道:“娘偏心, 那我回不來了怎麽辦?”


    杏姨苦口婆心道:“你父兄皆在將軍麾下效命,娘也還在將軍府,你不會回不來的。”


    夕照咬著唇道:“好。”說完便衝了出去,朝著台階上磕頭道:“將軍恕罪, 奴婢願跟著小姐。”


    廊下的燈光從背後投過來, 將安平嚴的身影映地尤為高大威猛,雖看不清神色, 卻能感到凜然威儀。


    “那你便同她一起滾吧!”安平嚴森然道。


    “多謝將軍。”夕照慌忙爬起來去扶安平晞,日間下了雨, 地麵上尤為濕滑,她已不知摔了多少次,衣裙上滿是血汙和泥濘。


    安平晞滿臉是血, 視線有些模糊, 她想要推開夕照,竟一絲兒力氣都沒有。


    要走一條與前世完全不同的道,那便不該由故人作陪。


    桑染離開她或許可以改變前世厄運,得以平安到老。


    夕照是杏姨的女兒, 更不該因她受到半分牽累。


    “小姐,”夕照緊緊摟住她纖細的腰身,小聲道:“我娘讓我來的。”


    說完不顧她掙紮,執意攙扶著她朝院外走去。


    剛邁出院門,就見樹下站著一堆女眷,秦氏攏著一襲素錦披風,在眾仆婢的簇擁下正自朝院中探頭探腦。


    她如今孕象十足,整個人都浮腫了一圈,在燭光映照下顯得珠圓玉潤,竟多了幾分難得的溫柔慈和。


    “妹妹……”她下意識地招呼了一聲。


    安平晞倚在夕照肩上,淡淡瞥了她一眼,冷笑著並未做聲。


    秦氏突然轉身往院子走去,身後嬤嬤仆婢著急忙慌地跟了上去,就聽她帶著哭腔喊道:“父親,求您繞過小妹,莫要趕她走,俗話說長嫂如母,如今母親去了,自該由媳婦來照管,夫君和二弟又都在外守孝……”


    “走!”安平晞不適地皺了皺眉,她雖不喜秦氏,卻對她腹中胎兒感到萬分歉疚,若她是那孩子命中災星,那今日她離府,但願他能渡過此劫。


    離開祠堂,才穿過兩重院落,突聽前麵主道熙熙攘攘,似有客人來拜訪。


    可這個時間點,不用通傳便可自行進來的貴客……


    安平晞倒吸了口氣涼氣,果然聽到管家恭恭敬敬道:“殿下這邊請!”


    “又是一個要我命的。”安平晞苦笑著,輕聲道:“躲一下。”


    夕照忙扶著她躲到了牆角陰影裏,待那幫人浩浩蕩蕩走遠了,兩人忙從暗處走出,夕照小聲道:“咱們走後門吧?”


    安平晞固執道:“未出大門之前,我還是小姐,斷然……斷然不會走後門。”


    ***


    雲昰匆匆趕過去的時候,隻看到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跪在院中哭哭啼啼,一幫丫鬟仆婦圍著勸解。


    安平嚴高高站在台階上,溫言道:“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到你頭上,柳娘回去安心養胎,曙兒他們回來自有為父擔著。”


    “太子殿下駕到,還不速速退開。”兩名內侍手提琉璃燈,衝上前來清道。


    眾人見此都慌不擇路跑開了,秦氏也在仆婦嬤嬤地攙扶下起身,低著頭匆匆行禮告退。


    安平嚴來不及走下台階,眼見雲昰已經進了院子,忙跪下接駕。


    雲昰應是剛從軍中回宮,隻來得及卸甲,尚未更衣便匆匆趕了出來。


    他身著金碧色錦袍,墨發盡皆攏與冠中,大步走過來冷喝道:“安平晞人呢?”


    安平嚴道:“死了!”


    雲昰正好走到階前,內侍手中的琉璃燈光華燦爛,映著台階上幾抹血痕。


    他眉頭一蹙,彎腰探查,是新鮮的血跡,但這點兒血還不足以死人。


    心頭盛怒頓消,卻又泛起幾絲不易覺察地關懷,他忙直起身道:“好好回話。”


    符海拿出帕子,湊過去小心翼翼地給他擦著手指上的血跡,偷偷瞟了眼安平嚴,見他神色如常,便知他方才說的是氣話。


    “回稟殿下,臣與安平晞已經斷絕父女情義,從此將軍府再無此人,與臣而言,就當她死了。”


    “你……”雲昰怒道:“安平嚴,你怎可如此無情?她到底是你的女兒。”


    “她固執頑劣屢教不改,臣留著她恐日後再生事端,不妨盡早放走,往後她是生是死都與安平家沒有關係。殿下若念兒時情誼,盡可派人去找,臣絕不幹涉。”


    雲昰深吸了口氣,轉身拂袖而去。


    皇後在安平晞離開後遇刺,原本與她扯不上多大關係,但她一口咬定是安平晞所為,他為了安撫母後,隻得親自來尋安平晞對峙,不想竟是晚了一步。


    他也不知母後為何如此篤定,但他知道她絕非信口雌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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