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之後便開始發燒,足足燒了半個多月,迷迷糊糊中聽大夫說他肋骨斷折,胸肺挫傷,感染嚴重,他也不知道是父親那一腳踢傷的,還是他日日潛水,被深處水壓壓迫所致。


    終於能下地走動時,已過了快一個月。


    安平晞活著時幾乎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結果她一死府中卻為她大辦喪事,盛況空前,似乎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安平家小姐歿了。


    就連經曆喪子之痛消沉了一年的秦氏也突然痊愈,且精神大好生龍活虎,趁著安平曜病勢沉重接手了各項管家大權。


    他又來到了玄通院,惴惴不安地等著消息。


    “阿曜,對不起,招魂術未能湊效。陣法雖能暫時護住她肉身不壞,可不是長久之計。”


    “師父,還有別的辦法嗎?”他不死心的問。


    白袍人沉吟良久,從袖中拿出了一塊銀色的令牌,“此乃幽冥令,世間最為陰邪詭秘之物,據說是用天外隕石所鑄,數百年來無人能將其煉化。”


    他看著那銀光皎皎的令牌,隻感到一陣刺骨的陰寒,“為何要煉化?”


    “它名為幽冥令,自是與幽冥界有關之物。若能將其煉化,便可感應天地溝通陰陽,何愁召不回迷失的魂魄?”白袍人循循善誘道。


    他苦笑了一下,心中陡然亮如明鏡,“師父一開始與我結識,便是另有所圖吧?”


    白袍人也不否認,輕笑道:“你是冶鑄局最傑出的青年俊傑,又負責掌管冶鐵處的煉爐,若能結交,與我而言算一大幸事。”


    他將那沉甸甸的令牌帶回了冶鑄局,果如師父所言,即便他用了所有能知道的方法,依舊不能將其熔解半分,莫非真是冥界之物?


    一向不信天地鬼神的他,心中陡然升起希望。


    若世間真的有神明呢?若神明能聽到他的心聲呢?


    古老的傳說中,曾有鑄劍師跳入爐中鑄出了傳世寶劍。他少年時問過老鐵匠,大家都笑哈哈地表示那隻是傳言,不可盡信。


    人在絕望的時候便會相信鬼神,因其虛無縹緲,所以有萬種可能。


    他已打定主意,懷著無比悲壯的心情又去看了她一次,見她麵目寧和栩栩如生,躺在寶光縈繞的陣中,似乎隨時都會坐起來。


    他似乎真的看到安平晞坐了起來,衝他微微一笑,道:“二哥,你來了?”


    恍然發覺,她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他早已忘了她笑起來什麽樣。


    安平曜留下一封遺書,囑托朝暉替他照顧妹妹,帶她遠離天市城。


    當他執筆的那個瞬間,有種無形的信念充斥了心房,他潛意識覺得招魂術一定會成功,妹妹一定會醒來。


    她會得到新生,一切將重新開始。


    當他懷揣幽冥令跳入烈焰中時,腦海中想的是若一切能重來,那個語笑嫣然的小少女跳到他背上,鬧著問他何時娶親時,他一定會說我這輩子都不成親,隻要好好陪著你就滿足了。


    他知道妹妹對他有很強的占有欲,也終於明白了那些年她古怪的行徑,可他為何一言不發?因為隱秘的不甘?還是故意不讓她如願?


    他的思緒突然被烈焰灼燒的痛苦打斷……


    經曆了地獄般的磨難後,他最終靈肉分離,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


    師父沒有騙他,招魂術果然成功了,他用煉化的幽冥令鑄成了三枚箭簇,又用剩下的材料打造了一隻小小的手鐲,將其贈給了重生的妹妹。


    手鐲代表手足情深,也算是一種暗示。


    可她不會再明白了,因為醒來後的她如同初生嬰兒般懵懂,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已忘記。


    他的魂魄並未完全消散,偶爾會從混沌中醒來,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氣息。


    最後一次蘇醒是在南平巷那座宅院,她的熱血如煉爐中的火焰般,灼燙著他衰弱到幾乎消散的殘魄。


    生死不可逆轉,天意終究難違?他看著她倒在了父親的刀下,卻什麽也做不了,原來世間最無能為力的便是鬼魂。


    第34章 番外三   前世篇·雲昰


    雲昰回到東宮已是入夜之後, 左班都知苻海領著內侍們匆匆迎上來侍候。


    除去繁重的朝服和玉帶、金冠、宮靴後,露出一襲繡金紋龍的玄色錦袍,頭頂宮燈的華彩傾瀉而下, 在那張俊美絕倫的臉上投射出幾分溫柔的繾綣。


    他像是倦極, 微合著眼張開手臂任由內侍們為他擦洗、更衣。


    殿中靜悄悄的,隻有細微的燭火劈啪之聲。


    帶著汗意的袍服全都換了下來, 略略擦洗之後,後麵跪著的內侍舉起雕花漆盤,盤中呈放著幹淨熨貼的衣物。


    苻海低眉順眼,輕手輕腳的為他換上了細軟的白色中單, 罩上玄色滾銀邊的常服,扣上革帶,係上羊脂白玉配飾,換好輕便的軟靴, 這才輕輕舒了口氣直起身來。


    “殿下, ”他略有些遲疑,低聲道:“安平家差人來問, 兩日後的葬禮,您……可要去看看?”


    雲昰麵如寒玉神色絲毫未變, 隻有長睫投在眼瞼下的陰影略略晃了晃。


    苻海不由捏了把冷汗,即便在眾人眼中他是太子親信,可他這些年也是如墜雲霧, 完全不知太子為何性情突變抗旨拒婚, 甚至自那以後東宮上下再沒人敢提起安平小姐。


    不僅如此,就連東宮內外所有宮女都被遣送了出去,偌大的東宮便隻剩下當值的內侍和出入的外臣。


    從那時起外間開始流傳太子不近女色,但好男風的謠言卻是從他執意留外臣長住東宮開始。


    先帝走得太急, 之前縱容太子重武輕文,課業落下太多,而他又嫌眾位名師大儒授課枯燥無新意,故而對課業曆來不太上心。


    為此宰輔大人特意從民間尋來十餘名才華出眾、能言善辯的年輕學者,讓他們進宮來為太子講學,這些人中唯有一人最為出眾,名喚風漣。


    他不僅文采過人,還對天文地理醫卜星象這些雜學也能如數家珍,最讓太子折服的一點是他熟讀兵書,精通排兵布陣,對曆朝曆代兵器製作和性能頗有研究。


    於是,風漣便被破格授為侍讀學士,入宮伴隨太子。


    朝中對此議論紛紛,畢竟外臣入宮於理不合,但太子一意孤行,對所有勸諫皆不予理睬,有言辭過激者更是予以杖責、鞭笞甚至貶謫。


    不僅朝臣對此無可奈何,就連皇後也一籌莫展,幾番衝突之後以致母子失和。


    就在符海以為他不會做出反應的時候,耳畔忽地響起少年溫潤清朗的聲音,“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何來出殯?”


    符海捏了把冷汗,低垂著頭道:“想必是因為二公子該出殯了,便一起辦了!”


    “阿曜哥哥死的太過蹊蹺,”他睜開了眼睛,眸中盡是悲愴,“可有查出眉目?”


    “確有古怪之處,論理說冶鑄局的煉爐,但凡有活物落入,定會燒成灰燼,但……查驗過的仵作都說二公子骸骨完整,隻是血肉無存。”


    符海對安平曜並不陌生,甚至曾是同僚,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有一天變成了一副詭異的焦骨,擱誰聽了都會心驚膽戰。


    “我相信阿晞還活著。”他突然抬手從內侍托盤中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隨後往外走去。


    苻海忙跟了出去,招呼殿外等候的內侍掌燈,徑自往藏鋒閣走去。


    藏鋒閣位於東宮西南方,是個獨立的院落,從正殿過去不過半刻終的功夫。


    廳中燈火輝煌,樓梯口兩名小太監正在打掃地上的木屑,聽到腳步聲慌忙避讓。


    樓上隱約傳來說話聲,看來他們還在忙活。


    符海等人乖乖在樓下候著,雲昰一個人上了樓。


    二樓靠牆處皆擺放著木架,數十種形製不一、大小各異的□□全都整整齊齊的陳列其上,與之相配的箭壺裏也裝滿了各式箭簇。


    中間一張巨大的木案上擺滿了工具,旁邊陳列著兩架尚未完工的弩機,足有丈許高,這都是風漣未完工的作品。


    此刻他正手持紙筆立在窗前,神色凝重的指揮屬下們給樣弓下弦。


    弓弦相對於□□的其他部分來說是很脆弱的,所以在使用過程中很容易損壞,因此在空閑時將弓下弦、馳放都是必須要做的保護。


    此處擺放的樣弓並非實戰所用,而是風漣用來試弦的,他為了製造出威力無窮的巨型弩車,必須要找最韌最耐用的材質來做弓弦,普通的鹿筋、牛筋、絲絛、棕繩並不適用,所以他遍翻古籍,想要自行製作合適的弓弦。


    “先生辛苦了,此次成品如何?”看到他認真嚴謹的樣子,雲昰便覺內心的沉重陡然一輕。


    風漣抬頭看到他,忙將手中紙筆交與身畔少年隨從,迎上來拱手道:“見過殿下!”


    雲昰扯著他的袖子走到那邊屏風後坐下,道:“看你這副沮喪的樣子,想必還是不盡如人意吧?”


    風漣抬手從書案上拿過一張圖紙細細看著,苦笑道:“真讓您給說中了,從記錄的情況來看,還不如前次的呢!也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夏日是製弦的絕佳時機,如今已是深秋,到底有些不合時宜了。”太子寬慰道。


    風漣唇角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深邃的眸中閃動著詭異之色,有些執拗道:“不合時宜又如何?我就不信我做不成。對了殿下,您要找的人還未找到?”


    雲昰麵現愁容,道:“從事發那天起,我從未放棄過尋找,但迄今毫無音訊。”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風漣試探著開口,卻被雲昰蠻橫打斷,“不要馬後炮,我如今後悔的腸子都青了,可又有何用?”


    “主人,該用膳了吧?”一個藍衫少年從屏風後探出腦袋道,“殿下要不要一起?”


    雲昰濃眉微蹙,抬頭望向風漣道:“什麽時辰了?先生又忘了用晚膳?”


    風漣若無其事的擺手,“無妨,我不餓。”


    雲昰瞪了他一眼,轉向少年道:“阿煦,傳令擺膳!”


    少年領命,小跑著下樓去了。


    風漣將手中圖紙放到桌上,探詢般望向雲昰,道:“殿下生氣也罷,有句話臣還是要說。當日您既狠得下心遷怒於無辜的她,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態?”


    雲昰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猛地閉上眼睛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先生說的沒錯,她是無辜的,但我當年喪失理智,又過於偏激執拗,若非驚聞噩耗,想必這一生也無法釋懷。”


    “任何人犯錯都要付出代價,哪怕是天之驕子。”風漣語重心長道。


    “殿下,晚膳擺好了,您也一起吧!”阿煦從屏風後探出頭道。


    **


    素節堂是風漣居住的地方,所以晚膳就擺在那裏。


    兩人用罷晚膳,宮人奉上香茗,茶氣氤氳中,風漣緩緩抬眸,注視著雲昰道:“兩日後的葬禮,殿下可要前往?”


    雲昰沉默不語,垂眸望著淡淡茶煙,墨玉般的黑眸中隱隱浮現出壓抑的痛楚。


    兩年多來,他始終不願低頭,與皇後賭氣,與安平嚴賭氣,也與安平晞賭氣。


    從小到大都是她追著他鬧著他,他麵上不耐煩內心卻是竊喜的,他以為她會追著他一輩子。


    “父皇駕崩那日,我覺得天都要塌了,周圍所有人似都虎視眈眈,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父皇生前他們豈敢對我表露半點不滿?我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太子,但隻有父皇能教訓我,其他人沒有資格。我隻有更凶狠更暴戾,才能壓製住他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父皇留下的賜婚遺詔,想到阿晞我就什麽都不怕了。她會陪我披荊斬棘,互相扶持走向光明。”


    “可是就在第二天,我便得知我們不能成親,因為她是我親姐姐。先生,你說老天為何如此殘忍?在我剛失去最親最愛的父皇時,卻突然得知我的母後對他不忠,甚至背著他與朝中重臣有過私生女。盡管她指天發誓此後他們再無來往,但鬼才會信。一個多年來寵冠後宮的女人,怎麽可能像她說的那般單純?還有安平嚴那個老匹夫,他實在愧對我父皇的信任和倚重。可南雲軍權盡皆掌握在他們父子手中,我若想獨立,就必須有自己的親兵,所以我開始組建虎威營。”


    “因母後之故,那段時間我不願看到任何女人,整日疑神疑鬼,甚至夢到過父皇是被母後和安平嚴合謀害死的。我恨他們,竟也開始恨阿晞,父皇那麽疼她,甚至在最後一刻也不忘幫她達成心願,可她的父母……我不能想,隻要想到她立刻就會想到那兩個人。而且她竟再沒找過我,先生,你說她怎會如此狠心?糾纏的是她,放手的也是她?最初的幾個月,我天天等著她來,可她自知理虧所以心虛吧,竟是連父皇出殯也未露麵。從那以後,我便再也不想聽到有關她的一切,眾人皆知我的忌諱,於是她就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風漣不動聲色地瞧著他,確如他所說,安平晞是他最大的忌諱,無論親隨還是內侍,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麵前提到半句。


    他以為雲昰恨透了安平晞,所以也不太敢觸他逆鱗,可自從安平晞墜江的噩耗傳來後,他竟像瘋了一般日夜尋找,甚至連虎威營的事務都拋到了腦後,親自帶人順著江岸一個城鎮一個村莊的去尋。


    少年人的愛恨,不應該是熱烈明快的嗎?為何卻如此扭曲怪異?


    如今聽他的語氣,竟滿滿都是幽怨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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