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琰點頭道:“自然記得,可是一筆不菲財富。你既要走,那我就不能再留著,明兒送行時一並帶上歸還。”


    安平晞苦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我記得裏麵有幾張地契,你可記得都是什麽地方?”


    見薛琬琰一頭霧水,她忙解釋道:“我找不到我二哥了,之前聽他說想置辦私宅,所以我想他會不會待在他自己的房子裏。”


    薛琬琰道:“拿紙筆來。”


    第39章 病來   不想好了,隻想死。


    薛琬琰在紙上默寫出了幾個地址, 交與安平晞,有些難為情道:“不瞞你說,當日我收到之後, 的確仔細翻閱過, 所以每一處都記得清清楚楚。”


    安平晞不由大喜,握住她的手道:“太謝謝你了, 琬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他?”


    薛琬琰無精打采地搖頭,愧疚道:“晞兒,你自己去吧!我心中掛念小叔叔, 實在無意其他。”


    安平晞忙安慰她道:“薛叔叔對我也算有收留之恩,他的事我不會坐視不理,到了那邊若能遇到,我一定設法助他脫困。琬琰, 你放寬心吧, 他背後是整個薛家,北雲一定不會輕易動他。”


    薛琬琰卻是潸然淚下, 搖頭道:“晞兒你不懂的,愈是家大業大, 難處愈多。小叔叔乃庶出,自幼流落在外,少年時才認祖歸宗, 家族之中唯有祖父和父親待他最好。如今他身陷敵營, 我不知父親作何打算,隻知道其他人都唯恐受他牽累,恨不得敵人將他殺之而後快。”


    安平晞與薛立浦並無交情,何況他差點殺了她, 自不會同情他的遭遇,隻是有些失落道:“你已經不喜歡我二哥了嗎?”


    薛琬琰苦笑道:“太平年代,我們的婚姻會自由許多。如今這世道,哪裏由得了自己?何況你二哥並無意與我,難道你不明白?”


    若真無意,他們前世怎麽會發展到要訂婚的地步?


    可是此情此景,她也不能再說什麽。


    **


    春風裏位於城東,緊挨著一座工坊,極為嘈雜喧鬧。


    夕照護著安平晞到了巷尾,指著那扇板門,不敢置信道:“二公子會住這種地方?太狹小了吧?”


    安平晞掀起麵前垂紗,道:“隻剩這一處沒有探查,試試看吧,你先去敲門。”


    夕照隻得跑過去扣動門環,不多時便有一名老仆來開門,看到夕照似乎吃了一驚。


    “祥伯是你呀?”夕照認出他竟是將軍府的老人,不由喜道:“二公子一定在吧,你瞧誰來了?”說著讓開半步道。


    老仆忙上前見禮,神色慌張道:“大小姐怎會來此?”


    安平晞認出他是安平曜院中的灑掃仆人,牽裙步上台階道:“我來找二哥。”


    院牆下倒著不少藥渣,剛一進來便能聞到,安平晞不由駐足道:“怎麽回事?”


    祥伯苦著臉道:“公子病了,始終不見好,小人請了不少大夫,竟沒有一個能看出眉目。公子不許驚動他人,小人便也不敢回府報信,還好小姐來了……”


    安平晞心中大驚,不等他說完便匆匆往屋中奔去。


    印象中二哥身體康健,自小便極少生病,他就像一棵樹,隻要有雨露陽光便能茁壯生長。


    他怎麽會病?可他若非病了,又怎會不去找她?


    他知道她見不到他心裏會牽掛,所以才送信讓她安心吧!可若沒見著,又如何安心?


    寢室裏冷颼颼的,竟連火盆也不生,臥榻很寬大,他衣衫不整頭發散亂,以袖遮麵,孤零零倒臥其間,竟連被子也不蓋。


    “二哥,你怎麽樣?”見此情景,安平晞心中頓生憐憫,摘下冪籬放至一邊,爬到他身畔正欲掀開麵上衣袖,他卻突然翻身背對著她,“你不該來。”


    安平晞聽到他聲音,才知他的確病的不輕。心下愈發沉重,探手搭上他的肩,“哥哥不想見我?”


    手指隔著單薄衣料,隱約感到一股灼熱,竟似撫在手爐上,不由驚道:“怎如此燙?我方才還納悶為何不生火盆。”


    “晞兒,”他澀聲道:“你先出去……免得過了病氣,待我、待我沐浴更衣。”


    安平晞這才想起他平素極重儀容,自己一時心急竟忘了規矩,不由愧疚道:“是我失禮了。”


    她忙出去喊老仆,自己到中廳坐著等候。


    上次一別,已四月有餘,這期間到底發生何事?她實在想不出。


    夕照在夥房幫完忙,灰頭土臉地跑進來,憂心忡忡道:“小姐,二公子病勢沉重,要不要通知府裏來人接?”


    安平晞抬手道:“先別聲張,待我見過他再做打算。”


    永康一役,安平曙落敗,生死未明,將軍府一片愁雲慘霧。其後她在驛館公然叫板安平嚴,他心中定然恨急了,安平曜與她交好,若以她的名義去府上報信,怕會事與願違。


    屏風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老仆走出來稟道:“大小姐,請吧!”


    安平晰忙起身走了進去,看到窗下矮榻上躺著一人,麵頰消瘦眼窩深陷,著墨灰單袍,眼神如枯木死灰般毫無生機,整個人便如行屍走肉般。


    她心頭像是被蟲子啃了一下,才明白夕照所言非虛,好端端一個人,怎能病成這樣?


    “哥哥——”她柔聲相喚,不覺帶上了哭腔。


    安平曜定定瞧著她走近,微微掀起唇角,似是想對她笑。


    安平晞跽於榻前,見他眼睛紅紅的,目中似有淚意,不由探手輕撫他滾熱的麵頰,安慰道:“很快就好起來了,哥哥。”


    他闔上眸子,聲氣虛弱道:“不想好了,隻想死。”


    她眼底的淚忽地滾落,哽咽道:“你要拋下我一個人?明日我便要啟程去北雲,前路莫測,哥哥真的不管我了嗎?”


    “說是和親,真去了恐怕也是為奴為婢,對北雲而言,安平家是叛臣,他們豈會善待我?哥哥看著我長大,除母親之外是我最親的人,你真的一點都不心疼?”


    他的身軀微微發顫,眉頭不由鎖起,額上沁出了一層細汗。


    夕照捧來水盆,擰幹棉巾遞上,安平晞接過來,細細擦著他的額頭,溫聲軟語道:“還是我做錯了什麽事,惹你生恨?上次你替我過生辰,明明挺高興的,這才幾個月,為何就變了?哥哥是不是突然想通,不想再要我這個假妹妹了?”


    安平曜睜開眼睛,眸中滿是哀慟,撐起手臂想要坐起,安平晞忙傾身去扶,竟發現他身體軟綿綿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夕照拿過引枕給他靠著,一起將他扶正。


    “我……不知如何麵對。”他垂下眸子道:“想著想著竟一病不起,找了許多大夫來看都無濟於事。先前也惶恐不安,慢慢地就平靜了。”


    “你要麵對什麽?”安平晞急道:“有什麽難處跟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


    **


    他不知如何麵對她,可這又怎麽說得出口?


    破陣那日自山上醒來,突然發現腦中多了無數悲苦絕望痛徹心扉的記憶,刻骨般真實。


    同時卻又像丟了魂一般迷離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不敢再回冶鑄局,甚至看到火光都會恐懼戰栗。


    他也不想回家,此生都不願再見父親。


    身體裏像是有團火,沒日沒夜的燒,燒幹了一腔熱血,燒光了他的精氣神。


    躺著等死時,他想了很多。


    風漣是北雲細作,但他兩世都選擇了信任。若沒有阿煦,這次死的就是他。


    可是妹妹又如何提前得知風漣的計劃,從而給了他那紙保證書?


    他終於想明白了,妹妹比他更早的知道了這些,所以她一直費力改變著一切,暗中保護著他。


    以前她心裏眼裏隻有雲昰,但那次突然進山去探望他後,便與雲昰漸行漸遠,反倒待他越來越好,他受寵若驚,以為妹妹終於長大懂事了。


    今生他尚未來得及對她產生多餘情愫,一切才隻是個開始。


    但前世他在挨了一剪刀後,不但沒清醒反倒越發執迷,雖未有過不軌行為,但心中已不再是單純的兄妹之情。


    得知她遇難的噩耗後,父親以為告知他妹妹的身世便能讓他醒悟,卻不知那反倒打破了他心底的桎梏,讓他如飛蛾撲火一發不可收拾。


    可歎的是他的死幾乎毫無意義,不但未能真正救活她,反倒讓她重又經曆了一次人間慘痛。


    她頸間熱血噴灑出來時,他似又經受了一次焚天滅地的痛苦。


    **


    “你說話呀,”安平晞見他神情恍惚,似乎根本看不見自己,心裏愈發焦灼,輕晃著他的肩喚道:“哥哥,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的眼神漸漸聚焦,卻又不敢看她的臉,隻得微微側過頭。


    “這是?”他忽然看到她腕上戴著一隻細巧的鐲子,在昏暗屋中閃著耀眼的銀光。一眼看去,不由精神大振,下意識地伸手去觸摸。


    安平晞不解其故,但見他像是極其喜歡,忙褪下來塞到了他掌中。


    他愛不釋手的摩挲著那隻鐲子,隻覺得似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緩緩注入幾近枯竭的身心。


    見他眼中突然有了光彩,安平晞心中一動,那個縈繞心頭許久的問題又浮現出來。


    難道二哥真的是神官?當日在往生殿,送她手鐲的便是他?


    “它怎會在此?”安平曜愕然道。


    安平晞想如實相告又怕他聽不明白,正自猶豫時,卻見他神色凝重,自言自語道:“的確是幽冥令的材質。”


    她忙問道:“哥哥見過幽冥令?”


    安平曜並未否認,隻是好奇道:“你竟也知道?”


    “略有耳聞。”安平晞道:“但我不知它與這鐲子有何關係?”


    第40章 送別   好去者望前程萬裏!


    “本為一體, ”安平曜喃喃道:“這鐲子便是由溶化後的令牌所鑄。”


    安平晞背後一涼,驚道:“哥哥怎麽這麽清楚?”


    安平曜呆了一下,道:“我聽別人說的。”


    “你以前見過它?”她問道。


    安平曜神情開始緊張起來, 額上又冒出了一層汗。


    安平晞心中疑慮愈深, 卻隻是不動聲色地幫他擦了擦汗,回身見夕照並不在, 才遲疑著開口道:“哥哥真不打算告訴我?”


    她俯身過去,輕輕按住他手腕,凝視著他低聲道:“這個世上不可能有人見過這隻鐲子,除非——”


    安平曜忽然抬手製止了她, 急促道:“晞兒,給我點時間。”


    “我明白了,”安平晞輕輕放開,道:“你不知如何麵對的, 原來是這些。”


    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 突然得知前世竟是那般慘烈可怖,恐怕都不能輕而易舉便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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