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宜貞別開眼,作為母親見不得這樣的情形,光是想一想就覺得難受。


    池蘊之聽聞夫人來了, 連忙站起身, 和上峰說了一聲,就去找喬宜貞。


    等到見到了喬宜貞, 他並不上前,隻是摘下了捂住口臉的帕子,遠遠和喬宜貞說話。


    喬宜貞遞給了他一個牛皮水袋,池蘊之嚐了一口發現用的是山楂、薄荷、冰片調製出來的冰露。


    “知道你可能沒胃口,也沒帶其他東西過來。”喬宜貞說道,“準備了一些冰露,你分給同僚們喝一喝好順順胃氣。”


    看這些東西確實讓人胃中翻騰,池蘊之確實沒什麽胃口,低聲說了一下近期安排, 就說道:“若是家中有事,宜貞你讓人吩咐一聲就是,不必親自過來。”


    喬宜貞也確實不想看到滿地的狼藉, 點頭說道:“我是與你說一聲長媳的事情。”


    聽聞長媳兩字,池蘊之笑了起來。


    夕陽的餘暉暈在他的眼底,眼眸雖說帶了血絲,卻和往昔沒什麽分別,一如既往的澄澈。


    “嘉木倒是比我出息,早早開竅了。”


    早晨開棺,中午不過是草草啃了一個饅頭,下午是清點屍骨,池蘊之一天下來心情都不怎麽好,傍晚聽到了喬宜貞的話,心情好了不少,就連心都柔軟了起來。


    喬宜貞捂著唇,彎眼笑道:“嘉木確實是比當爹的要強,當年某人是個悶嘴葫蘆,什麽話都藏在心裏。”


    池蘊之撓了撓頭,卸下了做大理寺少卿的銳氣,顯露出為人夫和為人父的溫和來,“確實是不應當。”


    與妻子情濃之後,池蘊之才曉得當年錯過了許多時光。


    那不光是他自己心底不滿足,也讓妻子沒有安全感。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池蘊之目送喬宜貞離開,把她帶來的冰露給眾官僚分了。


    聞著淡淡的屍臭味,諸位同僚被折磨的毫無胃口,口舌也幹燥,喝了這點冰露,人舒爽了不少,甚至不少人腹中饑鳴了起來。


    “這冰露做得不錯,爽口的很。”


    池蘊之笑著說道:“我晚些時候吩咐一聲,天天送一些冰露來。”


    “不好勞煩……”


    池蘊之說道:“費不了多少工夫,諸位覺得好,才是給我麵子。”


    眾人這才不再推辭。


    肚子餓了的官員就去旁邊洗漱一番,啃一兩個饅頭,這大理寺的官員上上下下都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得肉。


    這一忙碌就是十來天時間。


    大理寺的官員們夙興夜寐,因為隻吃一些沒什麽味道的饅頭,所有人都消瘦了下來,本就不胖的官員都瘦得脫了相。


    京都旁邊地區的仵作全部都請了過來,大理寺官員們跟著仵作學一些解剖知識,也會麵不改色認出不同部位的骨頭來。


    一連十多天的忙碌,大理寺的諸人還沒有鬆口氣,那邊安置商家的宅院就有裏麵的人嚷嚷,說是商家女為婚嫁之事求見大理寺少卿池蘊之。


    池蘊之看著對麵的伍氏和商邕玢,兩人都蒼老了不少,“這次請長青侯過來,主要是想要說小女的婚事。”


    聽到提到自己,商翠翠打簾而出,乖巧地站在一旁。


    她偷偷去看池蘊之,這位在她夢中出家的高僧,一身大理寺少卿的火紅官服,可看不出一丁點的高僧模樣。


    池蘊之對著商翠翠說道:“商小姐,請坐。”


    商翠翠斂裙坐下。


    “按道理我們家成春做了這麽多的惡事,你們池家想要退親也是常理之中,隻是左等右等沒有等到池家退親,眼見著婚期隻有三日,我就當做你們池府還有意結這門親事。”


    商邕玢的話一開口,商翠翠嘴巴就嘟了起來,不大樂意老爹提到大哥做得事情。


    這在場的人池蘊之瘦且累,顯露出疲憊之色,商家夫妻更是頹喪且衰敗,唯有商翠翠,這十五歲的少女猶如是枝頭上最絢爛的海棠,開得灼灼其華。


    “這婚事我不大清楚。”池蘊之說道,“在結親之前,兩位應當也知道,我與三房走得並不近。”


    “是,聽龔老夫人提到過,不過好歹都是一個姓氏,我們也沒辦法去找池三爺,隻能夠通過侯爺聯係池家三房。”商邕玢說道,“不過婚書當時大理寺的人收走了,我們商家女兒和池家三爺已經走了官媒,都在京都衙門裏可以查到。”


    婚期隻有三日時間,池青霄既然沒有退親,那少不得要來求親,這對商家來說確是大事,於是池蘊之點頭說道:“我知道了。我會查證後與聖上稟告,得旨意後再去三弟府中。”


    “勞煩。”伍氏客客氣氣說道。


    池蘊之再往外走的時候,商翠翠眼睛一轉,追到了池蘊之身後,士卒伸出了長戈擋在了商翠翠麵前,他們目光警惕:“幹什麽?”


    “站住!”


    “不要再往前一步!”


    商翠翠止住了腳步,雙目盈盈,“我有話想和侯爺說。”


    池蘊之抬起手,微微頷首示意士卒鬆開長戈,等到走了一邊去,才對著商翠翠說道:“有什麽事情?”


    “是我有個疑問。”商翠翠抿唇一笑,對著池蘊之說道:“侯爺,有沒有人說你天生佛相。”


    天生佛相這四個字伴隨池蘊之很多年,孩童的時候有和尚想要化了他入僧院;青年的時候,有高僧看著他說他或許會出家;等到他為官之後,或許是身著帶補子的官服,再沒有道人、僧人拿他的天生佛相說事了。


    商翠翠見著池蘊之不語,連忙說道:“我才肯定是有人這樣說過,所以侯爺您才恍神對不對?”


    她微微一笑,語氣篤定,露出了白牙。


    池蘊之看著商翠翠,忽然出現了曾經喬宜貞帶著憤怒和悲傷的眼。


    池蘊之本不欲打理商翠翠,因為想到了妻子,難得正色說道:“小時候是有些道長僧人這樣說過,這些年已經沒人這樣說過了,我不過是凡塵之中的俗人,年齡越長就越俗,這所謂的天生佛相不過是道人、僧人說說罷了的客套話。”


    “話不是這樣說的。”商翠翠目光灼灼,說道,“侯爺有沒有想過要出家?我有一個預感,您若是出家了,可以做得到高僧,說不定還可以修得長生之道。在俗世裏,也就是碌碌求生,而修佛,則大大不同,那是無上佛法,觸摸到此間的真諦。”


    池蘊之看了一會兒商翠翠。


    商翠翠本有些心虛,很快就表情自信,她在夢中遇見的就是這樣,勸池蘊之出家沒錯。


    池蘊之看著商翠翠模樣,眼神淡漠下來:“吾愛之人皆在凡塵。本侯從未想過要出家,這般事業有成,爵位在身,嬌妻在懷,兒孫繞膝,才是我的期盼。商小姐若是要勸我出家,以為這樣爵位就會落在你的未婚夫上,那就抱歉了,請立世子的奏折已經寫好,隻是本侯尚未送入宮中。”


    商翠翠還想要說什麽,池蘊之直接說道:“倘若是商小姐嫁給了我三弟,那應當喊我一聲大哥,我喊你一聲弟妹,我們兩房走動也會如舊,弟妹想要管大哥的事情,隻能說是管得太多。”


    不等商翠翠開口,池蘊之已經大跨步離開。


    身上攬了三弟婚嫁之事,池蘊之與上峰告假,去調閱了京都衙門裏的記錄,在確定了卻有此婚事,呈奏折於帝王書案上。


    當天下午,池蘊之就踏入侯府老宅,這是時隔三年後,第一次獨自踏入老宅。


    第88章 情濃春光好


    三年前的池府老宅已經呈現出衰敗之色, 現在在暮色之中,宛若最後的氣數也沒了。


    “哎呦,這不是大理寺少卿嗎?”龔茹月嘲諷一笑, “來見我還有你三弟, 居然還穿著官服,這正四品的官位屁·股還沒坐熱, 就過來擺譜了。”


    池蘊之麵聖後直接穿著官服過來,他龔茹月之言, 低頭看了自己身前的補子:“主要是大理寺近來事務多, 最近因為商家之事忙得不曾回家,也是在大理寺裏收拾齊整,直接麵聖的, 我是麵了聖後直接過來, 這才沒有換下官服。”


    解釋之後,池蘊之含笑說道:“也是昨個兒才知道, 三弟的親事都已經定了,這成親在即?可喜可賀。”


    龔茹月霎時間就明白他為什麽過來了,捂住了胸口,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等到緩過來,才冷笑著說道,“當時生你的時候,就應該直接一把掐死,隻會氣我, 忤逆我。”


    池蘊之笑了笑,“忤逆二字可當不起。母親與我生分,我也可以理解, 畢竟母親的心中隻有三弟。幸好母親沒有殺我,不然按照大齊律,父母私自奪取子女的生命,也是違背律例要坐牢的。”


    “我也是昨天從商家口中知道這消息,他們說婚書都走了官媒,我都一頭霧水。特地在京都衙門裏查過後秉明聖上,聖上知曉此事,說是商成春犯了事,怎麽都不至於連累到他妹妹身上,倘若是我三弟願意娶商小姐,這婚事還是照舊,倘若不願意,這也應當與商家說得清清楚楚,雙方談妥後,該退親就盡快退親。”


    龔茹月不說話,當時知道了商成春的事情,她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婚事不能成,得退親!


    但很快兒子打消了她的念頭,池青霄咬牙說道:“加上這次,就是第四次退親,雖然這次是我主動退親,但是旁人會怎麽看我?”


    聽到了池青霄這樣說,龔茹月除了默默流淚還能做什麽?想著新的吉祥和如意肚皮也沒動靜,兒子現在的精水也少了,按照大夫的意思,在房事上兒子得節製,不然更難有子嗣。


    龔茹月因為這件事,也不敢繼續給換吉祥和如意了,池青霄也節製著等待成親,一直到商成春被抓……


    池青霄的目光沉沉,為了商翠翠,他給父親斷了藥,就是等著商翠翠及笄,現在已經是成親在即,他自己也不能接受退親的結局。


    倒黴成池青霄這樣,龔茹月也是沒辦法,想著是不是退了親,大不了買個村裏出身的媳婦,結果兒子阻止了她。


    “以前太後還活著的時候,確實很看重商翠翠,兒子和她接觸也有一段時間,她的福氣之命是真的,可能結束了也是真的,不過她一直說了,福運沒有了,子嗣運卻是好的,而且她和以前的道長說得一樣,都說我兒孫滿堂,或許我的兒孫就應在商翠翠身上。”


    虛無縹緲的子嗣之運,讓龔茹月屈服了。


    就算是兩人都做好了娶商翠翠的準備,但是一想到商成春,心中說不出的膈應,而且商翠翠的來曆有點髒,她那個福運是用人血遮住天眼所來,要不是為了子嗣運,當真不想要商翠翠。


    池青霄日日出去喝酒,而龔茹月在府中也當做不知道這件事,一直到今日裏池蘊之上門,龔茹月被迫麵對此事。


    她的呼吸一窒,輕聲說道:“你今日裏上門是為了……”


    “我猜母親和三弟準備繼續這場親事,過來確定一二。現在來看,母親不打算退親,後日就舉辦親事?”


    龔茹月沉默不開口,對麵的池蘊之極其有耐心,她不開口,自己也不開口,一直到龔茹月受不了這種死寂一樣的沉默,把杯子直接推到地上,水花飛濺,白瓷碎片崩落一地。


    龔茹月發瘋一樣,沒有了任何體麵可言,唾沫星子飛濺:“你就是過來看你三弟的笑話的,你就是個禍害!本來青霄的日子好好的,還可以承襲爵位,你偏偏回來了,搶走了他的爵位,你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青霄的,都是你弟弟的,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所有的禍害根子,生你的娘親都厭惡你,你為什麽不去死?!”


    龔茹月的神情崩潰,唾沫星子甚至飛濺到了池蘊之的麵上。


    池蘊之早已不是昔日裏的小可憐,自若地吩咐人去打一盆水來,等到用隨身帕子擦幹了臉,才開口。


    “母親這話說得不對,這世子之位論嫡論長,我活著回到了長青侯府這爵位注定是落在我身上。”


    “再說了,無論是在西城兵馬指揮司,還是現在大理寺任職,本侯為官中正公允,所做事情在上峰同僚眼中都看得到,聖上心中自有成算。正四品的官位,本官有自覺還是當得住的。”


    “本侯之妻喬氏,性情端雅行事大方,本侯無通房不納妾,自然與妻子伉儷情深,倘若是換做了三弟,本侯之夫人寧願退婚也不會嫁他。”


    “至於我有三個風姿卓然的兒子,一來是本侯確實隻有兒子命,二來就是妻賢善教,孩子成才。”


    “本侯襲爵,還任朝中的大理寺少卿,官路也算得上通達,立業成家,連長子都要定親,可以說是好事連連,今後更有瓜瓞綿綿之相,本侯又為何要尋死?”


    龔茹月頭一遭無法反駁,等到池蘊之拿出了紅封,也沒回過神,最終隻聽池蘊之說道,“母親曾經想讓本侯參加三弟的親事,好給三弟長長臉,但是要娶的商家女,隻怕本侯就無法參加婚宴。本侯還有一個身份是大理寺少卿,正在辦三弟妹兄長的案件,隻怕得回避一二,這是我和夫人的紅封,聊表祝福。”


    龔茹月直接讓長子滾,而池蘊之自言告退,離開的時候見到了雙目發紅的池青霄,雙腿飄忽,顯然是喝了酒回來的。


    “忽然忘了。”池蘊之對著趕過來的龔茹月說道,“目前商家宅院尚且在查封之中,商家大房安置在大理寺北邊宅院,三弟迎親的時候,切莫弄錯了地方。”


    池青霄沒忍住對這長兄揮拳。池蘊之輕輕鬆鬆接住了對方送來的拳頭。


    一個是酒囊飯飽,腳步空虛,一個是精幹強壯,日日習武。


    池蘊之鬆開了捏住三弟的拳頭,對著他笑了笑,拍了拍三弟的肩膀。


    “既然三弟回來了,祝福的話顯然是要當麵說才真心實意,本侯攜全家人提前祝福三弟新婚愉悅。”


    無論是池青霄還是龔茹月,都滿臉毫無愉悅可言,甚至池青霄還爆發出驚天動地的一句,“滾!”


    喬宜貞聽到了這一件事,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你啊,可算是出息了。”喬宜貞覺得好笑,池蘊之這老實人也不再像是過去一樣由著被人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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