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好像注意到什麽,微微歪頭道:“大人,您身上好像有東西……”


    “東西?”薑小乙也扭過頭。“什麽東西?”


    衙役幫她拉了拉衣服,道:“欸?……是小的眼花了?剛剛從後麵看,這裏好像在發光。”


    “發光?”


    小衙役眯起眼。


    “小的沒看錯,真的在發光。”


    一陣夜風吹過,薑小乙莫名生出一絲寒意。她顧不上許多,連忙把外袍脫掉鋪在地上。冷眼瞧不出來,但在特定的方位仔細觀察,的確有那麽些微的熒光。


    小衙役:“哎,大人,您看這像不像是抓出來的手印……?”


    薑小乙猛然想起,之前與劉楨分別時,他喝的那瓶藥水。當時他喝了一半便吐了,她以為他病發,過去扶他,然後他的手拉到她的背上……


    薑小乙仰頭看天,夜幕黑沉,月亮像是敏銳而無情的天眼,死死盯著她。


    “大人,大人你怎麽了?”小衙役有些不解,看著薑小乙的臉色愈發泛白,額頭還冒了汗。“大人可是不舒服?”


    薑小乙搖頭,連忙去收地上的衣裳,就在這時,天空傳來一聲鷹唳。薑小乙嚇得像隻炸了毛的貓,大叫一聲。小衙役被嚇一跳。“大、大人!怎麽了?”薑小乙一把推開小衙役。“讓開!”撒腿就跑。剩下小衙役一臉茫然,叫道:“大人您這是怎麽了,這衣裳不要了嗎!”


    小衙役看她落荒而逃,一頭霧水。“……真奇怪。”他彎腰撿衣裳,起身之時身旁一陣驟風,似乎有什麽東西從旁飛速掠過。


    “嗯?”直起身後,周圍什麽都沒有,他眨了眨眼,被風帶起的發絲和衣擺,才緩緩下落。


    第40章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


    薑小乙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逃命,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沒這麽瘋狂地奔跑過,她專挑著偏僻陰暗的巷子裏鑽,企圖混於夜色之中。


    她聽不到身後有什麽動靜, 但她知道有人在追她, 隻是身法過於高明,她一時捕捉不到他的腳步聲。她告訴自己要冷靜, 再冷靜。漸漸地,她聽到了輕微的聲響,大概在離她七八丈遠的地方。她屏息凝神,將功法催至極限, 身影變幻莫測,比屋脊上穿梭的野貓更靈巧幾分。


    但她越跑越覺得不對勁,那人的腳步不緊不慢,不管她往哪鑽, 他們一直保持著相同的距離。他並不著急捉她, 也絲毫不擔心她會跑掉。


    這追捕過程足見他對自己身手的自信。


    薑小乙跑了半天,體力見底, 她撥倒一排竹竿,然後閃身進了一條黑暗的巷子, 壓製體內翻騰的真氣,抓緊時間調息。


    一陣風吹過,薑小乙倏然抬頭!


    一道人影走上她前方的屋簷, 緩緩蹲下, 身軀擋住大半月色。這人戴著一張麵具,遮住整張臉,隻露一雙眼睛,逆著光, 晦暗難明。綁著麵具的繩帶和他的發絲一同被風吹起,在夜幕下飛揚。


    不等她再多思考,那人已從房上跳下來,站到她身前。


    這下她看得更真切了,這人身材不算十分高大,比起肖宗鏡要更瘦一些。他麵具上有黑黃紅三種顏色交織,圖案像是羽毛,也像是火焰。


    他低聲發問:“我的人呢?”


    這場追逐戰沒讓他的聲息產生一絲波瀾,他像是在用氣聲說話,語氣很淡,很緩,十分沉穩。


    然而這種沉穩卻給了薑小乙一種難以言明的矛盾感。


    一個真正沉穩之人,該像肖宗鏡那樣,洗盡人世鉛華,素姿立於天地之間。而麵前這位給人的感覺並非如此,他的沉穩裏透著一股邪氣,比起戴王山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更應像那麵具上的色彩一樣,是極度張揚而瘋狂的,且有許多藏在暗處,不能見人的秘密。他現下的穩重,在薑小乙看來,不過是一種極力的克製,如同燒在河底的火種,需等全部水汽都烤幹後,才能吹起燎原的烈焰。


    薑小乙咬咬嘴唇,裝傻道:“……人?什麽人?你是誰啊?”


    那人緩緩反問:“你覺得我是誰?”


    薑小乙猜了一個她心中最佳,也是最差的答案。


    “……重、重明鳥?”


    那人淡淡一笑,一掌劈在薑小乙脖頸,她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薑小乙再次醒來時,已被五花大綁,倒在地上。她稍動了動,脖頸被人切暈的位置疼痛難當。她醒來後沒有馬上出聲,先觀察了一下四周情況。她身處一個山洞裏,麵前不遠處有一團篝火,篝火旁邊有兩個熟悉的身影。


    劉楨與張青陽。


    劉楨的狀況看起來比之前好了一些,靠在石壁上休息。他旁邊是張青陽,盤腿而坐,正在地上推演算卦,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籌劃些什麽。


    薑小乙後背冒汗,她這是掉進賊窩了啊。


    剛想著,山洞口走進來一個人,正是重明鳥。他剛剛不知去了何處,身上半濕,靴子拎在手裏,衣擺紮在腰間,袖口和褲腿都挽了起來。劉楨見他回來,問道:“查好了嗎?”


    他嗯了一聲,道:“地勢東高西低,方便行事。”


    薑小乙閉著眼睛裝暈,偷聽他們談話。


    不過……此人當真就是重明鳥嗎?


    真是難以置信……雖然他的聲音被麵具悶著,不太清楚,但仍能聽出他年歲不大。薑小乙感覺,此人最多也就二十歲冒頭。要知道,重明鳥比她更早入江湖,朝廷最早對他懸賞是在順德十三年,也就是北方鬧饑荒的那一年。當年重明鳥搶了肇州銀庫,殺了守庫官兵五十餘人,震驚朝野。後來順德十五年,他又趁著亂軍侵擾肇州,劫了慶縣大獄,再次被懸賞通緝……


    如果他就是重明鳥,那最早的驚天大案是一個十五六歲的毛孩子做的?


    噝……


    說起來,順德十三年,她不也在肇州嗎?她與師父春園真人帶著糧食去救濟陰陽道的道友,然後結識了張青陽,他修煉邪術,被逐出師門……難道他就是那個時候跟重明鳥相識的?


    太多思緒湧入腦海,薑小乙一時混亂,難以捋清。


    “想要裝暈,就把氣息壓得再勻一點。”重明鳥背對著她,坐在一塊矮石上烤火烘衣,淡淡道。


    薑小乙知道藏不下去了,睜開眼睛,自己挪了挪,貼著牆壁坐了起來。


    劉楨見她醒了,笑著打招呼:“兄台,又見麵了。”


    薑小乙狠狠瞪他一眼,道:“看來好人真是做不得,我從戴王山手裏救你出來,還好心放你條生路,你卻私下暗算!”


    劉楨還是那副笑臉,道:“多謝兄台救命之恩,兄台莫要怪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薑小乙:“你們抓我來幹什麽?”


    重明鳥把濕布巾放在火邊烤了烤,轉頭問道:“裘辛在哪?”


    薑小乙心說他果然是為了這個,她閉口不答,重明鳥走過來,蹲在她身前。距離一近,他臉上麵具的紋路顯得更為靈動了,麵具下的雙眼很暗很暗,看不真切。


    重明鳥伸手過來,搭在薑小乙的肩膀上,她心口一顫,額頭滲出汗來。


    他低聲道:“……你怕不怕受刑?”


    薑小乙心口跳得厲害,她怎麽可能不怕,她行走江湖,向來奉行苗頭不對,立馬撤退的準則,除了戴王山那一次,她還從沒被人拿住過,更未受過刑罰。


    她知道裘辛的位置沒有確定,她應是性命無憂的,但還是忍不住緊張。死不要緊,活受罪才是真難受,一旦元神渙散,她變回原貌,那劉楨一定會猜出她的身份,那可真是被人拿住了七寸,後患無窮。


    薑小乙心中焦急,可一時也想不出逃脫之法,甚是絕望。


    重明鳥又道:“告訴我,裘辛在哪?”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就像如來的五指山。不知不覺間,她的脖頸、臉頰、後背,全被冷汗浸透。重明鳥的拇指最終抵在她脖側的死穴上,薑小乙看他雙眸,靜水無波。


    不愧是十五六歲就敢血洗州府銀庫的狠角色,動氣殺念,一點表情都沒有。


    薑小乙咬緊牙關不說話。


    你的人個個硬氣,難道我們侍衛營就是吃素的?


    不知過了多久,重明鳥的手又拿開了,低聲道:“你履行諾言,放過了劉楨,所以我不動你。”


    薑小乙嘴唇發白,重明鳥站起身,居高臨下道:“我雖可暫時饒你性命,但有些問題,你還是要回答我。”


    “……什麽問題?”


    “你為何要到佻屋村去?”


    薑小乙頓了頓,謹慎答道:“我想去找戴王山,我聽說他們去了那邊。”


    “找戴王山做什麽?”


    “審人,裘辛什麽都不肯說,我不擅長審訊手段,就想找密獄幫忙。”


    重明鳥嗬嗬一笑,道:“什麽時候侍衛營和密獄的關係變得這麽好了?”


    薑小乙聽得心中暗驚,他不僅知道戴王山,知道她來自侍衛營,他甚至連侍衛營和密獄的關係都十分清楚。


    這夥人到底是什麽來路?


    她回答道:“我們的關係沒有外界傳的那麽差,偶爾還是可以合作的,雖然次數不多。”這也是實話。


    重明鳥又問:“那你既然來找戴王山幫忙,怎麽又從他手裏劫人了?”


    薑小乙:“當初查案時,我們查出劫匪至少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會道術。”說著看了張青陽一眼,後者安安靜靜推演算卦,頭也沒抬一下。“後來去佻屋村,正好看到密獄的人被道術製伏,我猜或許與劫軍餉的人有關。我之前聽說戴王山來豐州是為了抓人,但不知是抓誰。我怕密獄跟我們辦案有衝突,就偷偷把人帶走了。”


    “你之前認識劉楨嗎?”


    “不認識。”


    “那你為何對他的病症如此熟悉,還為他渡溫脈真氣?”


    薑小乙坦然道:“這有什麽奇怪,我不想他死,他凍得手腳冰涼,我肯定要想辦法給他取暖。”


    重明鳥看著她不說話,薑小乙被他盯得渾身發毛,也不知這套說辭他信了幾分。


    重明鳥不再問下去,重新回到篝火旁烤衣服,順便還扔了張餅過來。


    “餓了就吃這個。”


    “……我被綁成這樣,怎麽吃?”


    “有嘴不就能吃?”


    “這……你好歹鬆我一隻手出來吧。”


    重明鳥偏過頭來看她一眼。


    “看來你還是不餓,人真正餓的時候,別說沒有手,就是四肢全無,跪在地上,趴在泥裏,都會想盡一切辦法把食物吞進肚子。”


    薑小乙被他看得一涼,莫名想起順德十三年,肇州那場饑荒。


    麵前這人看似沉著,剛剛的各種舉動和話語中也都透著穩重的氣息,唯獨這一眼,他第一次流露出一股冷然的魄力。火光照在他的手臂上,膚色很深,還有一些兵器的傷痕。他領口露出的皮膚明明是白皙的,可手臂卻如此粗糙,一看就是個常年漂泊在外,沐浴刀光劍雨之人。


    這一刻,薑小乙完全確認了,他就是重明鳥。


    這就是當今江湖上最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朝廷也好,綠林也罷,對他都充滿了好奇。這種好奇或伴隨著恨之入骨,或伴隨著心向往之,不一而足。


    薑小乙也曾暗想過,他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如今他出現在她麵前,與她心中所想,像,又不像。


    靜了片刻,薑小乙清清嗓子,道:“你們抓了我,既不嚴刑拷打,又不威逼利誘,打算幹什麽?”


    重明鳥:“換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鏡明花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Twentine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Twentine並收藏鏡明花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