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了許久,抿了抿嘴唇,輕聲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們做得不夠好?”


    幻樂平靜地看著她。


    謝凝在他的注視下,緩緩垂頭。


    “我聽兄長說,陛下兒時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孩子。他本想做個教書先生,他不想做皇帝的,可武王把所有皇子都殺了,先帝堅持接他進宮,他沒有選擇。”她聲音有些發顫。“其實我都知道,這一切根本就不關和尚的事……已經沒有辦法了,幾派勢力早就把持了朝政,大臣們不可能讓他退位的。我什麽都改變不了,隻能遷怒於你們。”


    謝凝揉了揉眼睛,淚水撲簌簌落下。


    “你之前說,世上的因果是很複雜的,我好像有些懂了。百姓們遭受劫難,說到底是皇族無能之罪,我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敢想。現在好了,該來的還是來了。”


    幻樂微微一笑。


    “郡主是至善之人,小僧第一眼便看了出來,我佛慈悲,定會保佑你的。”


    謝凝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哭得更厲害了。


    “我是皇親國戚,還債是應該的,可是有些人、有些人本不該受這種罪……”


    幻樂:“你說的人是誰呢?”


    謝凝:“我有一個大哥,他把一切都給了這個朝廷,從他跟陛下還有我的兄長相遇的那天起,他沒有一天是為了自己而活。”


    她說的人,自然是肖宗鏡。


    有一段時間,她特別想與他成親,他明明比她大那麽多,待她也隻是像親妹妹一樣,但她還是想要嫁給他。有一部分,當然是因為崇愛,而另一部分,則是她打從心底覺得,一個為了謝家江山拚盡一切的人,不該是孑然一身的命運。


    她想著,他們若成了親,她不僅可以照顧他,還能讓外人明白,一個忠誠而正直的人,理應擁有權力和財富,也一定會有光彩照人的生活。


    這樣,或許別的人也會效仿肖宗鏡,去做他做的那些事。


    這膚淺而幼稚的念頭,是這個十六歲的少女,在父親與兄長的重重保護下,生出的對世間最純潔的幻想。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謝凝哽咽道,“他不該替我們受那些罪。”


    幻樂笑著道:“施主不必擔心,善惡終有報,一切善果,必將開花,請耐心等待吧。”


    幻樂語氣柔和輕盈,聽得謝凝心神安寧。


    她問:“能等來什麽呢?”


    幻樂半抬眼,視線忽而幽深,好像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誰知道呢?”片刻後,他輕飄飄地說道。


    謝凝懵懵懂懂,就在她想要再問幾句的時候,幻樂神色忽然一斂,側頭向東邊望去。


    謝凝:“怎麽了?”


    幻樂沒有說話。


    謝凝還是第一次見到幻樂臉上出現這樣嚴肅的神色,不禁緊張起來。


    “到底怎麽了?”


    幻樂道:“叫醒大家,有人來了。”


    第83章 春天裏那個百花香~浪裏格浪裏格……


    四裏開外的山穀中, 有一股騎兵行在夜幕之下,密密麻麻,人數眾多。這些人的長相與中原人不太相同, 眉目更為凸出, 體格也更為強健,他們像是士兵, 腰間配著彎刀,卻沒有穿著統一的軍服,有人甚至袒胸露臂,行進在黑夜之中。


    他們來到一片開闊的穀地, 有人喊了一聲,隊伍停了下來,在溪邊點燃了篝火。


    如果由一個會領兵打仗的人來看這支隊伍,會覺得漏洞百出。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應該在日落之前紮好營, 而且不該離河道如此近,他們該有很多放哨的士兵, 並且在布置好營地之前,不該起明火。


    這隊伍每一樣都是相反的。


    這夥人便是從柞津離開的丹木基的軍隊。


    根據前線的消息, 郭技正帶著兩萬人馬搜尋他們,但從他們的神色狀態裏,完全感受不出正在被人追擊, 他們甚至還很悠閑地在溪邊喝水玩樂。


    這是一個不管從哪個方麵看, 都很奇怪的軍隊。


    山坡上,老瓢帶著幾個村民趴在樹叢中,向著下方望去。


    不久之前,幻樂提醒了他們, 說東邊有軍隊要來,老瓢大驚。


    “軍隊?什麽軍隊?是大黎的守軍嗎?”


    幻樂:“不,是青州軍。”


    老瓢:“你怎麽知道?”


    幻樂沒有回答。


    老瓢以為是他無意中發現了什麽線索,也顧不得問了,轉頭看向謝凝,目光逐漸凶惡。


    謝凝知道他的想法,向後退了半步。


    “你……”


    倒是薛嬸一愣之下,站到謝凝麵前,問老瓢道:“這還沒親眼見到人呢,就這麽帶她去,這不太穩妥吧……”


    老瓢聽進了薛嬸的話,琢磨道:“也有道理,那我們先去看看情況,東邊,東邊……”他隨即叫了三四個人,跟著一起走了。


    謝凝緊張得雙手發涼,偶然間與幻樂對視,他衝她溫和一笑,道:“郡主莫怕,小僧答應過護你周全,定會遵守諾言。”


    以前謝凝對幻樂的話都當作胡言亂語,但不知從哪一刻起,她對他的看法改變了,再聽他的言論,又有了另一番感受。


    幻樂來到一棵老樹旁,盤膝打坐,謝凝待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看得久了一些,她忽然感覺幻樂周身好像生出一層淡淡的光。等她定睛再一瞧,光芒又不見了。


    “這……”


    幻樂睜開眼,這次謝凝沒有看錯,他的眼眸的確呈現出一種幽深的紺青色,看得她心緒一輕,神靈通透。他並不避諱謝凝的目光,麵帶微笑,坦然而視。謝凝被那抹藍吸引,隻覺得比天還高,比湖還深。她喃喃道:“我聽過一個異域的傳說,有一個神明幻化成孩童,托生人間,有一次他在田地裏吃土,他的母親製止他,結果他張開嘴,她母親從中見到了整個宇宙。你的眼睛,也很像……”


    幻樂道:“這是《往事書》裏的故事,這位神明是克裏希納,他想告知世人,認知本身即是幻。”


    謝凝道:“之前我想找一個叫大靈師的人,他很厲害,在天京城裏紅得很,好多人都信他。但我身邊的卻告訴我,那人不是得道之人。”她頓了頓,輕聲道:“你是嗎?”


    幻樂:“是。”


    他的回答平平無波,又不容半點質疑。


    謝凝心神震蕩,好像有人在天邊敲響了巨鼓,使她胸口空空。她感覺自己耳根很熱,她剛才還在擔心老瓢會把自己交給青州軍,現在卻徹底把這事給忘了。她像個好奇的孩子,有點激動地問道:“那大靈師會幫人實現願望呢,你呢?你也有神通嗎?啊……對了,你是怎麽知道青州軍來了的?”


    幻樂道:“我看見的,他們在四裏外紮營。”


    謝凝瞪大眼睛。


    “四裏?那麽遠你也能看見?”


    幻樂:“修禪定,可得六通,分別為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其中,天眼通又稱天眼智證通,可看透世間所有遠近苦樂。”


    謝凝:“有這麽厲害?那修得全部神通,豈不是要成神了,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幻樂笑道:“這些不過是修行路上的方便法門,隻是工具而已。若不證大法,隻是一味追求這些所謂‘神通’,那是徹底的本末倒置,永遠見不到真如。”他抬起頭看向東方,臉上笑意漸漸消失,眼中的紺青越發深邃。“如果有人修得了神通,卻背離我佛,墮入魔道,那麽他必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林中飛起一隻驚夜的鳥。


    四裏地外的大軍中央,一名男子回過頭來。跟周圍那些強壯的士兵不同,他瘦得離奇,好像一具行走的枯骨,他的年紀約莫二十幾歲,眉骨突出,眼睛細長,額心有一個紅色的符號,中央畫著一個金色原點。因為身材消瘦,嘴唇顏色又極淺,他看起來很是衰弱。但他的眼神又十分野性,像是林間的獸,他微微躬腰,頭也垂著,整個人呈現一種病態的凶狠。


    此人便是丹木基。


    他看過來的眼眸,也是紺青色的,但與幻樂不同,他的顏色要淡一些,也沒有維持得那麽長久穩定,而是斷斷續續,不明不白。


    看不清……


    山坡上好像有什麽東西?


    又好像沒有。


    這些日子他消耗了不少體力,此時視線頗為模糊……


    丹木基凝神靜氣,注視片刻,還是覺得無有大礙,便又轉了回去。


    山坡上潛伏的正是老瓢等人,他們並不知曉,死亡剛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也感受不到,他們藏身的這方寸地帶,正被高人作法護持。他們趴在樹叢中往下看,丹木基的軍隊紮好了營,生了數十處火堆,照亮了深夜。


    老瓢跟周圍的人悄聲說話。


    “這就是青州軍?他們怎麽會出現在這?”


    “紮了那麽長的營,少說也有幾千人……”


    “他們是要休息了?看著像是準備吃飯。”


    “他們領頭的在哪?”


    “不清楚……欸?你看他們拉來了好多人。”


    下方,有人拉來一串綁在一起的俘虜。


    “這些人穿著大黎的軍服,是大黎的守軍?”


    這些俘虜,就是負責“追擊”丹木基的郭技的士兵。


    郭技的“追擊”可謂是一場笑話,他就像個沒頭蒼蠅,根本摸不清丹木基的路數,幾次進攻都失敗了,還有數次遭到對方的偷襲,損兵折將。但郭技也不敢違抗楊亥的軍令,擅自班師,隻能亦步亦趨跟在丹木基部隊附近,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後。


    “……他們打算幹什麽?”老瓢道,“為何要撥他們的衣服?這是想要拷問嗎?”


    這些異族人剝掉俘虜的衣裳後,將他們丟到溪水中清洗,而後一個個砍掉了腦袋。又有人上前,拿著刀子刨開屍首的肚子,取出贓物,熟練地用一根長矛將人穿起,裹上鹽巴,架在篝火上烤了起來。


    山坡上,老瓢等人看到這一幕,驚得喘不上氣。那張貴更怕得兩腿一抖,竟尿了出來。


    “他們在吃人……他們在吃人!我不去找他們,要找你去找,我、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老瓢雖不至像張貴那麽慌張,但也是目瞪口呆,災荒時節,不是沒有過易子而食的慘劇,但是吃得如此自然而開心的,他還是第一次碰到。


    他敏銳感覺到,這夥人跟他事先想得不太一樣,若是貿然下去,沒準也成了盤中餐了。


    “……走,先走!”老瓢抓起腳軟的張貴,一瘸一拐向回走。


    篝火旁,丹木基再次抬頭,望向那個山坡。


    還是看不清楚……


    怎麽回事?難道真是近期消耗太大,有些吃不消了?


    有屬下拿來烤好的人肉遞給他。


    丹木基看著烤得滋滋作響的人肉,片刻後,他向那部下說了一些話,並不是大黎的語言,部下聽後,點頭回應。


    他話中的意思是——“我覺得有些不對,我們先解決掉跟在後麵的那些蠢貨,然後回到胡西,修養一段時間,再來向大黎的這群臭蟲報仇。”


    老瓢他們回到隊伍裏,村民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問了起來。老瓢將剛剛發生的事告知他們,眾人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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