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王山:“不。”


    韓琌眉頭緊蹙:“你……”不等他說完,戴王山魁梧的身軀蹲在他麵前,冷冷道:“算上那個雨夜,這是你欠我的第二個人情,賬得算明白。”


    第88章 坐莊達人戴典獄~


    等戴王山回去酒樓的時候, 薑小乙已經不在了。


    戴王山問李臨:“人呢?去找重明鳥了?”


    李臨:“不,小乙去青州了。”


    一切混亂尚未理清,薑小乙的身體比腦袋更快做出了決定——留在這一點意義也沒有, 她要去青州, 找肖宗鏡。


    冷冷的月高掛天邊,薑小乙夾緊馬腹, 片刻不停。


    清晨,她來到青州邊界,發現戒備異常森嚴。戰爭已經結束了,這樣的戒嚴看起來很不尋常。士兵將她攔下, 薑小乙出示侍衛營的腰牌,得以進入。


    駐守此地的將領帶她去找肖宗鏡,他們騎馬進了一片山林,薑小乙小心問道:“楊將軍當真遇刺了?”


    將領沉聲道:“刺客放了一把火, 將所有痕跡都燒沒了。我們辨認不出屍首, 但是從數目看,與楊將軍和他帶進山的人數相符。”


    馬匹拐了一條山路, 薑小乙頓時嗅到濃濃的焦糊味,空中還彌漫著滾燙的熱氣。馬匹不願再向前, 薑小乙下了馬,走進山穀中。前方有瀑布,水汽衝淡了熱浪, 薑小乙用手扇了扇薄煙, 一抬眼,看到池邊站著一道人影。


    肖宗鏡看起來與平常並無兩樣。


    薑小乙走到他身後,他沒有動,依舊看著麵前的一座墳墓。


    這墓有些年頭了, 疏於打理,立了一個墓碑,但上麵並沒有刻字。這墳墓旁邊,有一座剛剛挖好的新墓,裏麵放著一具燒得隻剩碎骨的屍體。這屍體看起來異常“完整”,明明渾身都已經燒碎了,可這刺客卻花費了大量精力,將骨頭拚起,平平穩穩置於墓中。


    “很奇怪吧……”肖宗鏡低聲開口。“這刺客。”


    薑小乙嘴唇微動。


    他又道:“我不知楊將軍為何會帶如此少的侍衛來此地,我也不知這刺客為何毀了屍,又要替人收葬。”


    薑小乙的手指在衣角扯了又扯,最終還是說出了口。


    “大人,徐懷安、徐懷安他……他把重明鳥救走了。”薑小乙總覺得這事會讓肖宗鏡大受打擊,說到最後,聲音輕得完全被瀑布所掩蓋。


    肖宗鏡依然站在原地,姿態神色並沒有半分改變。靜了很久,他才再次開口。


    “我不知道的事,實在太多了。”


    楊亥遇刺,所率軍隊盡歸其副將所管。為防再生變故,肖宗鏡全程緊隨,薑小乙自然也跟在他身邊。


    起初,肖宗鏡忙於處理軍中事務,並沒有多言。他們在楊亥遇刺之地搜尋了幾日,想找些線索,可這刺客手段利落,一片山穀燒得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剩下。糧草告急,他們無法再拖,最終決定班師。


    在大軍班師的前一晚,肖宗鏡找到薑小乙,問道:“徐懷安如何劫囚?”


    薑小乙道:“他給我們下了藥,我們都暈過去了。”她自責道,“大人,都是我太疏忽了……”她是真的沒有料到徐懷安會背叛侍衛營。


    肖宗鏡語氣未變,又道:“就這樣劫走了?戴王山呢?”


    薑小乙:“他這月餘都在酒樓裏尋歡作樂,什麽都不管。”


    肖宗鏡:“尋歡作樂?”


    “沒錯。”薑小乙憤憤道,“他三五天才去一次大牢,對韓琌之事根本不聞不問,韓琌逃走,與他不盡心不無關係。”


    肖宗鏡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說完,起身準備離開。


    薑小乙:“大人……”


    走到營帳門口,肖宗鏡回過頭,露出了這幾日唯一一次,算不上笑容的笑容。


    “隻可惜今年的杏花已經來不及了,明日班師,你早些休息吧。”


    這一夜,山穀裏刮起了風。


    薑小乙睡得很不踏實,她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中鐵馬冰河,滄海明月,嗚咽的風飄忽不定。隻可惜清光照不亮黑夜,最終吞沒了整段青州之行。


    回到天京城,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永祥帝召開了盛大的儀式,他親自吊唁楊亥,文武百官全部跟隨。


    天京城內舉辦了一場氣勢恢弘的葬禮。


    葬禮當中需有祭祀之物,楊嚴命人將周璧押來,準備在全城百姓的注視下,將之斬首。


    周璧貌不驚人,周圍人議論紛紛。


    “這就是青州軍首領?怎麽看著像個賣包子的。”


    “哈哈哈,想來是運氣好,趁亂叫他給混起來了。”


    薑小乙默默站在人群中。


    楊嚴問周璧:“逆賊!可還有話要說?”


    周璧臨死也不見慌亂,淡淡道了句:“可惜了,這片土地再無可能爭奪真正的‘天下’了。”


    楊嚴蹙眉:“什麽?”


    周璧靜默,楊嚴冷哼一聲,劊子手上前。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懂得他的野心與渴望。


    周璧忽然像聽到了什麽,抬起下頜望向天空。薑小乙心中一緊,撥開人群,踮著腳看過去。剛出人群,周璧人頭已經落地。周圍傳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那顆人頭在地上滾了又滾,最終停下。他的臉剛好朝向東南,眼睛遲遲不肯合上,依然看著天。


    就好像是有誰等在白雲外。


    身旁有人擠來,薑小乙腰間一咯,低頭看去,是那把如今已歸她所有的,從南海奪來的銀色短刀。薑小乙愣了愣,再也看不下去,轉身離去。


    葬禮結束,朝廷開始論功行賞。


    原本主帥必是頭功,但現在楊亥死了,這頭功空了出來,各方勢力毫不意外開始爭奪。


    有人提議給肖宗鏡,被劉行淞一派阻止,他們列出肖宗鏡兩宗罪過,一是楊亥遇刺與他“擅離職守”不無關係;二是侍衛營內出了叛徒,放走了朝廷要犯,他作為首領理應擔責。又有人恰時指出,十人小隊早期能夠進入青州城,靠的乃是密獄的暗線,戴王山或可受此頭功。這論調一出,楊嚴一派又不願意了,裏裏外外挑刺,一眾臣子吵得臉紅脖子粗。


    最後,還是肖宗鏡主動向永祥帝請罪,不要封賞。


    一次朝會從早開到晚,最後眾人協商來去,這頭功竟莫名其妙落在了郭技頭上。據他所言,他在南方小城血戰丹木基,所率軍隊損傷慘重,險些全軍覆沒,浴血拚殺之下,才最終取得了勝利。


    薑小乙站在杏樹下。


    五月了,一樹嫩綠,看起來倒是欣欣向榮。


    她覺得,這次回來後,侍衛營安靜了許多。這很奇怪,明明徐懷安以前話也不多,他的離開卻帶來如此大的變化。


    所有人都像私下商量好一般,絕不在肖宗鏡麵前提及徐懷安三字。如果是以前的謝瑾,定會對此事大發雷霆,但因為謝凝的消失,他的話也變少了。


    薑小乙看見很多次,肖宗鏡獨自坐在營房中,桌上放著待理的事務,和一盞清茶。他經常分心,看著茶水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


    戴王山倒是活躍依舊,他找到薑小乙,接連催促她有關觀果的事。薑小乙明確告訴他:“現在我真的沒辦法,我的人不見了。”


    她沒有說謊,這次薑小乙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達七。


    但達七不見了。


    薑小乙自然不知道,達七離開天京城已經幾個月了。他擔心文鑒成父女,當初從韓琌那問到他們的下落後,不久便出發了。


    後來薑小乙又去找徐梓焉。


    然後她驚訝地發現徐梓焉也不見了。


    綠柳說,他也走了幾個月了。


    夜幕降臨,薑小乙立於朱雀大道,周圍人流竄動,燈影綽綽。她恍然發現,原來世間許多的緣份,都在命運不知不覺的操弄中,煙消雲散了。


    立夏過後,天越來越熱,燥熱的暖風帶來了兩個不好的消息。一是藏匿許久的錢蒙終於有了動靜,他離開深山,帶兵向齊州進發;二是南方發生了瘟疫,中心似乎是一座叫洛水的小城。


    消息傳到天京,滿朝文武的注意都放在錢蒙身上。


    眾人都認為,齊州尚有駐軍,還能撐一段時日,朝廷隻要立即派兵馳援,錢蒙便是腹背受敵,定不久矣。


    這次朝會隻分出一點時間給洛水城。


    據說這次瘟疫與水源有關,郭技與丹木基決戰洛水,死了太多人,屍首堵住河道,無人處理,加之今年天氣又出奇的熱,屍體紛紛腐爛,汙染了源頭。


    “陛下不必擔心。”上奏官員說道,“豐州駐地已經派兵將瘟疫區域圍住,任誰都不能出來。”


    永祥帝道:“圍住?”


    “陛下,青州剛剛結束戰爭,若傳來瘟疫,再生動亂,朝廷恐怕分身乏術。圍住疫區,不使病氣蔓延,乃為上策。”


    永祥帝:“那疫區百姓……”


    官員頓了頓,道:“啟稟陛下,瘟疫目前影響三城,都是棄城,民眾所剩不多。”


    永祥帝沉默許久,緩緩道:“減免此地賦稅,發放錢糧物資。”


    官員:“是。”


    說了幾句,又回到了錢蒙身上,最終討論的結果,乃郭技領主帥位,帶兵前往齊州。


    下了早朝,肖宗鏡回到侍衛營,意外地遇到了戴王山。


    戴典獄笑眯眯道:“下官來找大人討杯茶,不知大人賞臉否?”


    一張方桌上擺了兩盞清茶,戴王山還真品了起來。


    “肖大人怎麽沒去兵部?”


    “我為何要去兵部?”


    “自然是討論出征之事。”


    “此次出征,我不會隨行。”


    戴王山一頓,笑道:“肖大人還真是放心郭將軍啊。”


    肖宗鏡不言,戴王山看著他愈瘦的臉頰,淡淡道:“你是想去洛水?”


    肖宗鏡挑挑眉,道:“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滿朝上下,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


    戴王山疊著腿,晃了晃手中的茶盞,忽然冒出一句:“肖大人,我有沒有跟你提過,其實我爹也做過官。”


    肖宗鏡:“哦?”


    戴王山:“不過與令尊肯定沒法比,我爹隻是個小小的村官,管百十戶人家。我爹跟我不一樣,是個又蠢又笨的老好人,所有村民都能騎在他頭上。我九歲那年,莊稼歉收,村民不願繳糧食納稅,逼著我爹少報各家田畝。我爹不敢,他們就在我家門口倒泔水和糞便,每日每夜又哭又鬧。後來我爹實在沒辦法,隻得答應。在他前往縣城的那日,我偷偷去了鬧事的一家,剝了他們一家六口的人皮掛在村口的樹上。等我爹回來的時候,每一戶的糧食都已準備好了。那年災荒,靠著我爹存糧分糧,硬生生撐過去了。”


    “肖大人,”戴王山的手指點在桌麵上。“現在大黎就是那個村子,洛水就是那一家六口,下官的意思您能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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